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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琏眯着眼眺望了会儿,说:“倒都见过,卿卿的座上宾。”
贾琏摸着下巴说这也不奇怪。既是北静王另眼高看的少年才俊,红颜相伴,岂不快活。佳瑶被轰赶着去做菜了。那边厢,京城四少韩陈冯卫鱼贯而入,他们今日在朝上赢了漂亮的一仗,喜气洋洋,说是要把天外飘香给包了场。
卿卿亲自迎到堂内,她谨慎地系上桃粉色面纱,烘托庄重、平添娇媚。
不过她等着的良人并没有来。
卿卿毕竟久经风月场,嫣然一笑,周周道道地说:“公子们请呢。公子们若要包场,奴家这就与妈妈去说。只是奴家想,这儿人多口杂,丁点儿的风吹草动也闹得满城风雨,几位公子都是雅人,平素亦是跟着主子细细办事。若是今晚一掷千金,赶明儿再给公子们招惹闲事,便是奴家的罪过了。”
韩奇正是这番意思,忙不迭地点头附和道“姑娘所言甚是”。
冯紫英属当中最活泼爽朗的,也是最喜形于色的,他大咧咧道:“难得主子这趟南下平平安安地归来,哥儿几个今儿给主子长了脸,你们没瞧见内个谁的脸儿都青的。”
卫若兰白了他一眼:“你还越说越来劲儿,非得让满大街都知道您神武将军之子的功绩?”
陈也俊只好打圆场,一面记得跟卿卿姑娘说:“主子被君上请去了。问姑娘给带过来的食材是否合用?”说的是那些鱼翅鲍肚、党参嘌呤,尤其是种种稀罕香料,皆是主子南下的时候叫随扈采购回来的。
卿卿忙福身道:“劳烦陈公子。主子费心,都很适用,奴家还特特备了些参汤翅羹,专门候着主子和公子享用呢。”
冯紫英插话道:“卿卿姑娘的手艺了得。不过我听谋子说,他跟着主子在南粤吃到的更是人间绝味,做菜女子恍如不是人间凡女。嘿嘿,也难怪主子这么大手笔地帮衬她的香料生意。”
卫若兰又白了他一眼。卿卿闻言,心内一动,想逼退了荣国府里蹦出来的蝉儿,背后又来了只黄雀,不由羞恼。又想路途遥远,南粤凶险,所谓的黄雀岂非黄粱一梦。于是稍显笃实,笑语晏晏地迎客入内不在话下。
又过了风平浪静好几日。这期间郝佳瑶紧随潮流,精心调配了新菜谱。贾琏的娱乐盛宴也取得不俗的战绩。在周围同业者盲目降价致使赤字财政之余,唯有【天上人间】方能与【天外飘香】对半儿分。
这夜立冬。因而较往昔再清寒三分,子时一过,人就少了大半。贾琏本想照常营业,又怕佳瑶撺掇大家一起打羊肉暖锅驱寒,便说准备打烊。
贵客就是这时登门造访的。
又是四位长身玉立的年轻公子,皆是衣着华贵、气质凛然之辈,足够担得蓬荜生辉这四个字。其余宾客也算豪阔,这么一比,顿时矮了半头。
这四位天潢贵胄是花柳巷的常客,芙蓉姐姐也都识得,饶是不愿,也必须堆上笑去寒暄。最先进门的是平原侯之孙蒋子宁,他面无表情,略微点了个头,似乎并不愿多谈。
芙蓉姐姐识趣地与他旁边襄阳侯之孙戚建辉问安,戚建辉轻佻地在芙蓉姐姐腰上捏着,说:“大姊瘦了,怎么着,几日没见,少了我们的疼爱,寂寞了不成?”
芙蓉姐姐打了个寒颤,轻巧地避开戚建辉的手,太阴冷。赶忙媚笑道:“四爷说的是呢,有些日子不见了,三爷今儿怎么没同来?”问的是襄阳侯家的三公子。戚建辉眼神阴鸷一般,不屑地说:“捐了个龙禁尉就自以为成了天下第一大忙人,见天的逗自己玩儿呢。”
芙蓉姐姐语塞,这时景田侯之孙裘良和定城侯之孙谢鲸相携而入,裘良面露狂色道:“听说这儿的东西好吃,恐是被吹捧得过了头罢。有什么稀罕的统统搬上来,我们倒验验真假。”
芙蓉姐姐忙说“坊间所传,不足为奇”,又惴惴躬身引客入内。这四位小侯爷也都不含糊,左拥右抱,不一会儿就点够了七八位姑娘见客。谢鲸随手打赏了一两银,说“去开最贵的包房,屏退闲杂”。
贾琏在暗地里听个不落,给芙蓉大姊示意,于是开的是【金色大厅】。
裘良腿上坐着一个,仰脖饮了左边喂送的美酒,催上菜。芙蓉姐姐支吾了半句,裘良脸色大变,喝道:“怎么着,你们这儿做的是龙肝凤髓,我们吃不得?也学那不开眼的地方搞什么限制不成?”
芙蓉姐姐知这位五城兵马司的火爆脾气,忙说“岂敢岂敢,小侯爷冤枉”,又百般讨好着问:“小侯爷们想用些什么?奴家好去吩咐厨子做来。”
裘良一声喝“好不啰嗦”,震得怀里姑娘一颤,慌乱下攀附裘良的肩。这点力道固然算不得什么,但裘良见衣服被抓住褶子,寒着脸要发火。芙蓉是见过裘良鞭奴的,赶忙把这个姑娘赶了出去。
戚建辉阴笑道:“裘爷别是因为朝上碰了钉子就到处乱撒气啊。这些香啊玉的,最该怜惜才是。喏,宝贝儿,”他喂了怀里女子一盅酒,准确地说是倒灌,那女子被呛出泪花,戚建辉满意地吻上那些珠子,啧啧咋舌。
蒋子宁只管表情凝重地饮酒,谢鲸再掷了一两银给大茶壶,说:“吩咐厨房,做些清淡的来。”
世间清淡的东西多了去。大茶壶忧心忡忡地看着佳瑶,示意她务必谨慎。贾琏与佳瑶不知内里,问。芙蓉大姐以帕掩口,压低声音说:“我的爷,你竟不知,这也是京城里有名的。”
贾琏打着哈哈道:“怎么,又凑成个京城四猴儿不成?”
“嘘。是京城四贵,谐音,你懂的。小名儿叫魑魅魍魉。”
佳瑶也被他们的不安情绪感染,拧起眉头看她堂哥。贾琏故作轻松地拍拍佳瑶,说:“合着你就做拿手的,没事儿,有我呢。”
天知道第一个客人就能把她出卖的堂兄靠不靠谱。佳瑶深吸一口气,既是四贵,那就做个四汤。分别是:枸杞醪糟蛋汤,雪梨银耳甜汤,红枣牛肉姜汤,花生红糖甜汤。
芙蓉大姐疑窦横生,问:“就这么几样寻常物,能行么?”
佳瑶一边盛碗摆盘,一边给大姐交待了几句。然后趁机脚底抹油,下班。
正文 牡丹坊(4)
如果说郝佳瑶做的简易的汤汤水水,能迎合“京城四贵”刁钻的脾胃,至少是因为这么两条。其一,佳瑶绵里藏针,贵客来得突然,但她也是训练有素的,跟着堂兄贾琏暗地观望,便对症下药,做到天上人间倡导的独尊服务。
雪梨润肺清燥、止咳化痰,是给暴躁的裘良压压火气。
谢鲸不善饮酒,香醇甜美的醪糟炖蛋最适合他的秉性。
姜汤驱寒、牛肉暖胃,戚建辉这种像是从古墓里爬出来的畏寒者最宜。
红糖缓肝气,解酒毒,给闷头喝酒一看就憋得难受的蒋子宁。
其二,是因为贵客不敢拂逆更贵者的面子。魑魅魍魉徒为尔,阎君殿前俯首臣。一位器宇轩昂的不惑之年的男子直到夜半三更,踏雪而来。他一进门,北风邪行地直往烧着炭盆的屋里卷,吹出了一团白雾。他自在安然,风雪裹着他却不曾侵。芙蓉大姐看他状貌颇伟,隆准硕身,更被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势斥退一里,不敢迎上前。
谢鲸恭恭敬敬地迎上去打了个千儿,压低声音说:“外头降了雪,上峰怎么没早些安歇,不一会儿又该上朝议事,您歇歇。”
那中年男子笑了笑:“鲸儿心细。你们也晓得,我这岁数越上来,越睡得少,听凯歌说你们在这儿就过来瞧瞧了。你们继续顽罢,去请店家过来。”
裘良咧嘴笑道:“上峰寻那老不死的店家作甚,该是速速把里里外外的花魁娘子都给您招来才是。大姐!”裘良刚要喊,戚建辉捂了他的嘴,道:“哪里都有你得瑟的份儿,听上峰的吩咐。”
芙蓉大姐靠在柱子背后不敢过来,蒋子宁上前一把拽了她过来,也不管大姐娇滴滴地呼疼。中年男子暗暗摇头。大姐瑟瑟抖着说:“老、老板不在。”
谢鲸过去施舍似的掷了一两银,问:“在哪儿。”
芙蓉大姐下意识地往后瞥了一眼,稳住心神答:“奴家真不知道,老板不日才来一回,呆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就又不知哪儿去。咱们真真不知道,也不敢去烦他,他,他。”看着眼前又冒出来的银子,大姐的话越来越吞吐。
谢鲸不耐烦地又要散财,中年男人轻唤了声:“鲸儿。”
其实再掏一银,冰清玉洁的大姐就要倒戈相向了。
中年男子和蔼可亲道:“芙蓉姑娘,劳烦去给找个躺椅,再给备些茶点,去罢。”他挥退了众人,魑魅魍魉便安分守己地退到门外。芙蓉大姐是久违了“姑娘”这个称呼,心头却是一冷。老练如她,对他,竟无半点印象。
一个素未谋面的体面人却记得她的名字,该感激涕零。也深感高深莫测。
芙蓉大姐只想乖乖儿地按照吩咐,该拿的拿,该端的端。她和贾琏隔墙相望、满面惆怅,放讯号说“姐姐我实在扛不住了”。贾琏表示“放着我来”。
贾琏换下了大茶壶,双手举过头顶,送上热热的帕子。新客半躺在【青史流芳】包房里的青竹躺椅上,贾琏暗想他竟不觉凉。
那人阖目,思路却清明,碰了一下帕子说:“店家,去换个凉的来。”
贾琏果真去汲了井水。这人就直接把拿滴水的冰帕拭了额头、擦了双手,还是闭着眼睛道:“再换一块来。凯歌,陪上店家去取冰。”
门外有人应声,便是一个身着青衫的精瘦男子,贾琏不禁打了个寒颤。只好跟着从停在胡同深巷的马车里,见名为凯歌的男人挖出些碎冰,尽数包在帕子里。再折返回房,那贵客把个小包袱一样的冰枕放在额上。
“店家,我这倒也不是伤寒虚热,不必再吩咐厨房。”贵客的话,止住了贾琏的想法。他确实是想着再盛一碗牛肉姜汤来驱寒。贵客微微颔首,道:“怪道这里出了名,店家果然周详。”
“您大安,我是管些杂事的,大当家是皇商薛家,不巧,不在。”贾琏道。
那人猝不及防地睁了眼,扫过贾琏,心里有了谱,又闭目养起神,贾琏退下。只是听到五鼓初起,列火满门,那人慢条斯理地换上朝服,竟是青身青缘、前后各有龙补。冠制也是象征亲王的九襊。是为保和冠服。
便确认是王公贵族无疑。
再听谢鲸对不离主子身的凯歌客客气气地称呼“长史官”,所谓长史官,自是能开府治事。北静王府尚且只有一个最高幕僚长为长府官,做不到诸葛武侯丞相府里的权威。现京畿地区能有这个本事的,唯有这个亲王。
“恭送王爷。”贾琏领着鸨母、龟公齐齐跪在地上,恭送皇叔忠顺王爷。
忠顺王说:“起来,你这处不错,留着罢。”
虽说留着,但也鲜少再见人影。巧的是对过儿那顶绛紫色轿子却雷打不动,听说“天上飘香”继续发扬西洋参的优势,这一季的主打产品是洋参龙眼膏,一个个炖盅补气养阴。
贾琏抓着脑袋想,他们打哪里进了这么多货,还有各色顶级香料,取之不尽似的。摆阔呢。心腹旺儿与兴儿辗转打听,说是南粤新安县一个叫香港的地方。贾琏与郝佳瑶面面相觑,啼笑皆非。
哎,好像谁还跟香港有过关联来着。佳瑶片刻想了起来,竟是那匆匆辞别的天香。香港,香,佳瑶好像隐隐就要触到一件陈年往事,公子佳人、棒打鸳鸯之类的。但她捶着脑袋缩回了手。她怕沾惹红尘是非,把自己诓进去,拔不出来。
然而漩涡之深,岂容逃脱,必得把一切人事物卷个干净,方休。
这夜是冬至。斗指戊,斯时阴气始至明,阳气之至,日行南至,北半球昼最短,夜最长也。不过贾琏预计客流量走低,这是个理该回家吃盘饺子的节气,他也得老老实实在家里陪醋妻甜妾。
去年冬至是罕见的三十日,秦可卿病入膏肓,佳瑶还在陪护。
这个冬至比之早了一天,佳瑶站在牡丹坊的小厨房里举着菜刀唏嘘。芙蓉大姐火烧火燎地跑进来,险险撞上无情刀。芙蓉娇吟道:“哎呀我的妹妹,你是撞邪了,作死。”
佳瑶赶紧道歉,她在外人跟前,话还是一如既往的少之又少。芙蓉眼皮一耷,扶额愁道:“阎罗王来了,你且放放其他杂碎的事儿,先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好好儿伺候。”
的确是个“王”,忠顺王。佳瑶想上回光是说一个魑魅魍魉都能如此邪乎,这次是十殿阎君驾到,她拿着刀的手开始抖。贾琏偏又不在,万一出些事该如何担待。或者做完事就速速开溜。
于是佳瑶左右开弓,不一会儿就整出一碗水饺。芙蓉大姐端走之际,特意要求:“妹子,你就跟这儿呆着,不准先走。”开玩笑,万一捅了篓子,摸了忠顺王的胡须,天威难测,她可做不得替死鬼。
芙蓉大姐有先见之明。客人点名要见郝佳瑶。
恐惧多半是自找的,因为越到临头,越忐忑而坦然,颇有要头一颗要命一条的架势。再说佳瑶也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