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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瑶虽有心打量他的长相,又想受人之托办事,不好张扬,于是收敛心神,只管办自己的事。她把先前迎春软磨硬泡从奶嬷那里拿到的当票和本金交给柜台伙计,一面等着支付利息。这是她们给奶妈子施的善意。
伙计手脚利落,算清本金两百二十银,息有三十银。佳瑶吓了一跳,须知她的月银不过区区一两,不吃不喝两年半才能够着还贷。这么些会日子的本息就能翻成这般,果然是“恒输”。如此一来佳瑶带的银子倒不够了。
佳瑶愁眉不展,肚里的炒肝奶酪跟着翻腾,但就算把它们吐出来换钱也无济于事。佳瑶倚着柜台犹犹豫豫,伙计却伸手止住:“您呐,免开金口,本店概不赊欠。”
佳瑶也只好换了另一张当票,想,好歹也把邢岫烟的冬衣赎回来。
伙计漫不经心地一看,立时起身,一面口中说“您且候着”一面往里跑。佳瑶看伙计招呼了揽总,揽总又点头哈腰地与那年轻公子耳语,不一会儿,年轻公子走过来了。
佳瑶不想看也得看他的尊容。细皮嫩肉,干净斯文,长得不赖。那男子微微欠身道:“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佳瑶安安静静,没动窝。男子又彬彬有礼道:“鄙姓薛,单字蝌,暂时怕是与姑娘同借住在府里。”
原来是薛家的人。佳瑶遂移步偏室,揽总已备了茶,薛蝌道:“辉叔不必招呼,我与这位姑娘谈谈便是。劳烦撩起帘子。”妥妥地忙完,薛蝌礼数周全地请佳瑶饮茶,透露了原委:“姑娘莫不是邢家的人?”
佳瑶见他以礼待人,压住了骂他奸商的冲动,也规矩地回:“我是贾府二小姐身边的。不过,邢姑娘现下和二小姐住在一起。”
薛蝌道:“既然姑娘也是个中人,薛某不必有瞒。实则是长姐吩咐了当棉衣的事,说若府上有人来赎,务必好生招待。”
佳瑶小声问:“你姐?”
薛蝌含笑道:“家姐闺名宝钗。”
原来是识大体的蘅芜君。佳瑶再一看他,也的确和薛宝钗反倒像是同胞所出。薛蝌斟茶道:“说来,薛某与邢家大姐也有缘同行,既然家姐有命,且让义龙做个顺水人情,只需拿回本金便好。”
佳瑶赶紧说:“多谢。”生怕这个生意人反悔。
薛蝌不因佳瑶的怀疑而厌烦,又贴心地说:“姑娘方才是否另有一张当票?所为何事?有无薛某效劳之处?”
佳瑶权衡了一下,便极小声说:“能不能先让我赊几天?”
薛蝌本想一并免了息金,又怕一旦开了口子,让店家难做。况且他还要再仔仔细细征得揽总的同意,委实麻烦,于是说“好”。佳瑶粲然一笑,露出白晃晃的牙,笑得薛蝌心底一动,背井离乡投奔亲戚的苦闷一扫而光。
又或是他看到她罗裙鞋袜沾了泥,小脸儿红扑扑的,像是刚从地里拔出的萝卜,清爽可爱。薛蝌柔声道:“姑娘不若再饮一杯茶,歇歇脚。”
“不了,我得赶紧凑钱去。”佳瑶摆摆手。薛蝌目送她揣着金凤和衣裳,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去,小小的背影隐匿在呼啸北风里,又赶紧冲过去。
“薛少爷您快忙。”佳瑶笑道,薛蝌递给她一把油纸伞,抬头道:“天色阴沉像有一场雪,姑娘回去的时候务必仔细些。”
佳瑶回去一问,岫烟才说她那日芦雪庵联诗,与宝钗私下里说了典当的缘故,迎春夸薛宝钗心细如尘、做事周全。一面又发愁如何还上三十两。岫烟叹气说:“倒不若把这衣裳当在那里,横竖过了年开了春,快得很。这衣裳虽不怎么值钱,好歹也能凑上几个数。”
佳瑶顽笑地指了指自己满脚的泥:“邢姑娘这么说,那我真是白去了。”一面又眨眨眼说“银两的事儿,我也能帮着想点办法”。
于是夜间又去了牡丹坊。鸨妈见了她就呼天抢地抱了个满怀,问她“怎么迟迟不见来”。其实佳瑶是自打换给迎春之后,不似在怡红院里放羊,管得严紧,便来得少。赶上贾琏这个吸金鬼后院起火,顾不上苛求她,准她私下放了长假。
佳瑶觉得能帮衬到迎春和岫烟算是一件事。志得意满,抖擞精神说:“这不是快过年了,事儿特别多。今儿不是来了么,还想好了几道菜。”于是系好围裙,摆出阵仗。
她这几日见贾府的农庄乌庄头送来了好些腊肉,府里人嫌硬不爱吃,弃之不用。佳瑶便想做个腊月天下。
但见她用泡发的厚实干花菇,去蒂洗净。一面跺了葱姜,切碎马蹄,泡好的两湖地区的腊鱼也切成小粒,再放入猪绞肉这么一拌,调了味道,再把肉馅镶入一朵朵香菇之中,上笼蒸熟。勾兑了汤汁淋出光泽,鲜香扑鼻。
天府之国来的腊肠则要放上朝天椒,放入青蒜和芥蓝配色,大火煸炒,香辣下饭。腊肠经蒸会变软,但略显软榻了些,佳瑶是在炒制的时候烹入料酒,稍加了些水焖煮,肉质软糯又不影响成品卖相。
一会儿又取用了一只腊鸡,焖烂了豆角和卷子。
一会儿又用广粤的腊肠给牛蛙提味儿,放在煲里其乐融融。
芙蓉大姊扭搭着过来眉开眼笑道:“做好了?那还不快快送到王爷那儿去。”
王爷?
佳瑶一颗心砰砰跳到嗓子眼里。她想,上一回倪二来牡丹坊醉酒闹事的那回,竟是北静王爷的主意。虽说是误会岔了,白闹了,但据贾芸跟小红献媚时无意识的透露,自己什么时候成了北静王紧要的人。
紧要,多好的词儿。我爱你,佳瑶更喜欢“我要你”。于是忍不住为这珍重的霸气而心神荡漾,忙洗净了手,在围裙上抹了又抹,看指骨粗了些、皮肤又糙,低头看水缸里模模糊糊的狼狈,不由低落。
不过佳瑶给自己打了打气,返璞归真、天然最美。正要从偏厅上左拐,芙蓉大姊拽住她说:“傻丫头,哪儿去?贵客在青字号房。”
心就落到谷底。【青史流芳】,原来来的是忠顺王爷。
瞧她,智商为零。莫非真是应了陷入感情之中的女子必经的奚落。
一进屋,见忠顺王正取了一枚晶莹剔透的腊肠,缀上一撮白米饭,吃得心旷神怡。帮他布膳的女子哆哆嗦嗦,结果必然是没夹住。忠顺王把扇骨啪得打在桌沿,那女子慌不迭地跪在地。
佳瑶唬了一跳。忠顺王慢条斯理道:“你下去。换她来。”
佳瑶挪步过去。忠顺王气定神闲地等着吃,却不见佳瑶动手,疑惑地看着她,佳瑶举箸不知该做什么。忠顺王想了想,道:“你果真没做过这等事。”于是示意她站到一旁,看着他吃便可。
“这桌菜叫什么?”
佳瑶正恍惚间看他气势凌厉地用膳,赶紧回答:“腊香天下”。
忠顺王冷道:“天下何解。”
佳瑶指着菜说:“湖南湘西的苗家酸肉,广东烧腊,四川熏肉,浙江咸鱼。诸如此类用的是普天之下的腊味,所以这么叫。您不喜欢,可以改。”
忠顺王听过坦坦荡荡的解释,打消他条件反射的帝王心术,细细品道:“果然各有不同,该当天下。”又道:“你有几日没来了,去了这些天下地方?”
佳瑶说:“没有,在府里。”
忠顺王不好问,改说:“我倒见着你哥哥了。你把他喂养得不错。”
佳瑶先想到贾琏那副小身板,不解。转念想到薛大胖,欧儿了。抿嘴想笑。
忠顺王瞥她一眼:“我今日来还有件事。三天之后是太妃的寿辰,你给做些糕饼点心。太妃的身体欠奉,要甜软烂糯的,哄她老人家高兴些。三十两银。”忠顺王似乎有意无意咬重最后的要价。
佳瑶本来犹豫,因为她并不想牵连上忠顺王的事,总觉得危险级别高、难度系数大。然而听到话梢,不由得她做主,就先点头说“也成”。忠顺王又问她还有什么要说的,佳瑶不敢表露想先拿钱,却见忠顺王搁下碗筷,对外头说:
“凯歌,支银子。”
这么着,佳瑶把自己的安身立命给当了。
正文 过大年(2)
因是应下了忠顺王的单子,郝佳瑶连着好几日都苦思冥想,她怕万一做得不周全,不用王爷示下,魑魅魍魉四鬼就先能把她咬个稀烂。她后知后觉,为天家做事,实在发憷。
不过,佳瑶也总怀揣一种侥幸心理。她想,在这虚无缥缈堪比盗梦空间,今日种种,譬如今日死。通晓过去未来,奇特的身份带给她奇妙的笃定感。
于是红小厨佳瑶,老僧入定一般在缀锦临水而立,风吹得她才思敏捷,遂回屋大刀阔斧做了几样吃食,以待上门取货。
隔过三日,忠顺王府的长史官直接登门贾府。
长史官是来讨要一个忠顺王紧要的人,“京城四骚”之一、戏子蒋玉菡。犹记那张粗俗山寨的护官符,有云:
琏不怜,情妇与继母差不了几年。
倪泼皮,放高利,照顾红颜到葬礼方显义。
王府少了卿暖床,烧钱送椅子遍寻蒋。
欢场好大靴,小男人迎娶大女王。
先看这句“王府少了卿暖床,烧钱送椅子遍寻蒋”,坊间传闻,忠顺王爷与小蒋是四目相对一见钟情,饶是小蒋当时芳心错付他人,王爷也能攻心为上,把他俩当日在护城河畔小坐的石椅锯了下来,为博小蒋嫣然一笑。
小蒋跟着忠顺王没几日,总觉得亏得荒,更因牵绊上了侯门公子贾宝玉,见他比自个儿更适合逆来顺受,志趣相投,投契到交换汗巾。小蒋大大方方地把别人送给他的茜香国贡品换了宝玉的松绿汗巾。
这会儿小蒋又胆儿肥了,愣是跑出忠顺王府,偷偷摸摸到一个叫紫檀堡的地方置产,于是王府“遍寻蒋”,只消稍微打听便晓得小蒋和贾宝玉的关联。便理直气壮地找上门来,直接与贾政会面,把话说得客气又刻薄,气得贾政前脚送客、后脚提人。
佳瑶这时正蹲在贾府角门,边等提货,边想着送完货就回屋吃她顺手做的白糖糕。这一日还没来得及吃早饭,总觉得心慌慌。见长史官凯歌驾着马车行至,佳瑶忙揩净双手,奉上食篮。
“姑娘,下官现下要出一趟东郊。这,少不得劳烦姑娘了。”
佳瑶摇头摆手说:“那哪儿成。”
凯歌大人面黑语重,道:“姑娘不必烦忧,下官已备好轿子,自会带姑娘前往。下官实有要事在身,不敢耽搁王爷谆谆奉恳,还望姑娘体恤操劳求觅之苦。”言毕,便呼来一顶蓝呢官轿,径自忙忙地驾车东去。佳瑶提着篮子不得迈开步子追,暗想你带着去也不费事儿,何必非要我过去。
实属拿人手短。佳瑶见轿夫恭请,只好上了轿,放下垂帘之际刚巧瞥到贾府角门有人员走动,细看,薛蝌领着贾琏,手上提了包袱、换了几张薄纸。想必是当铺的营生。
佳瑶因惴惴不安,提醒自己务必谨慎,故而也不敢东张西望。好在路并不长,不一会儿的工夫,听轿夫说了句“快到了”,这才悄悄半撩窗帘,却见王府门前两道明晃晃的白联,像是吊孝。词却是吉祥话:天恩春浩荡,文治日光华。
红漆大门却是顶煊赫的,任何人站在门前都会矮了去。一块顶立的下马石,冲着对过儿八字砖雕影壁,森严可怖。门前的两棵老槐树伸展着枝桠,把清冷的天幕撕成几大块,树上落了许多老鸹,黑压压的充当冬日里的树叶。
拐到后院偏门倒又花了不少工夫,一路都是那高墙逼仄,还有浓郁的檀香。因是走的西路,靠近祖祠、佛、银库戏台。再这么一圈,才轻轻落了轿。
一位管家似的人物背着手正在点算成堆贺礼,佳瑶缩手缩脚地下轿,礼多人不怪,于是请了个安。那人眉眼和蔼,说:“您受累。”
正巧有人唤他“冯总管”。佳瑶赶忙说:“冯总管,您请查收。”
冯总管接过食篮子,笑说“留步,您且随我到偏门候着”,于是把佳瑶架到府里的一溜下人房,又叫一个眉眼风骚的陈姓大姑娘好生伺候。因是生日不得冲撞,陈姑娘穿得略显朴素,细细地抹匀头油,结成辫子,扎了红头绳。
陈姑娘爱惜地往头上簪花,一面说:“嗳,你是打哪儿来的?”
佳瑶嗫嚅答:“送饭。”
“红姐,你快来瞧瞧这灯笼挂得对不对。”门外有人喊,陈姑娘吊起丹凤眼,没好气地说“来了来了,真真一时半会儿也不让闲”,一面嘱咐佳瑶,“甭管你从哪儿来的,老老实实跟这儿坐着。”
佳瑶一人留在黑黢黢的房里,说来怪,明明是青天白日,屋里还是阴暗,墙壁秃秃的更显青峻。陈红大姐信手给她沏了的一碗茶,漂浮着可疑的白沫,佳瑶决计还是不碰为好。
她百无聊赖地想着尽快脱身,也不知过了多久,冯总管风风火火地进来,眉开眼笑地给佳瑶抱拳作揖,说“姑娘有心,老太妃今日吃得满意”。佳瑶不敢受大礼,回以鞠躬,忙道破心声:“客气,不送。”
冯总管笑:“姑娘,你竟有天赐的福分,老太妃招你过去说话儿哩。”
佳瑶满面通红说“别介”,冯总管阴冷道:“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