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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华愁眉苦脸拿起笔,想了想把椅子踢开,写了几笔,又道:“手酸。”将笔搁下,提着裙子跑到楼上,从窗缝里看外头。果然大哥和一个妇人并肩站在东院当中,指挥着管家们在搬箱子。院子四角堆着四堆箱笼等物,看上去大哥身家丰厚的很。倒是隔壁二哥院子里几个人颇有趣。一个戴绿色折上巾的胡子在院子当中对着几个管家指手画脚,一个妇人拉着他的衣袖不让他讲话。剩下来的三个年轻人手里都举着本书坐在廊下摇头晃脑的念。一堆箱子铺盖堆在院子当中都无人管。
父亲明明说是有两位堂兄来,怎么有三个人?英华觉得不大对劲,立刻提起裙子下楼,吩咐:“梨蕊,你看看二哥院子里的情形,我先到娘那里去。”
“三个人?”柳氏皱眉。她为了避免大儿子第一天搬回来就和他发生冲突,一直到现在都没有露面,连英华都禁了足,却没有想到还是出了纰漏。一个两个是住,三个五个也是住,又何必计较两个变三个。柳氏叹了一口气,道:“既然他们不告而来,那我也没有殷勤款待的理。他们带了几个人来的?”
英华摇头,道:“我看二哥院里都是咱们家的人,。”
柳氏便叫人把梨蕊喊来,问她二少爷的人可搬过去了。梨蕊回答还不曾,柳氏便道:“等耀祖回家你们再搬罢,那边院里与他们一个洒扫看门的婆子就够了。”又吩咐老田妈:“过去瞧瞧,看看我们家大少爷和我那两个侄儿少什么。”
老田妈去了一会,回来禀报:“大少爷那边无话,少夫人说要安置箱笼,一时不得空,待收拾好了屋子就来与夫人请安。二少爷那边是姑老爷两口子送两位堂少爷来的,姑老爷问小妇人讨上房的钥匙,说他要住,又说人不够使,让夫人拨几个人过去。”
“这都是什么亲戚!”柳氏怒道:“快使人去县里把老爷请回来,他的亲戚他打发了,我不管这些乱七八糟的闲事。”
不请自来,占了人家的房子住,还问人家要人服侍,而且这人还是自己的姑父。英华愣了好一会,才道:“真是我姑父?上回父亲不是央人帮姑父寻了梁王府长史的差事么。”
柳氏压抑不住怒火,没好气道:“他给你爹爹写信说要学陶渊明,不肯为五斗米折腰。你爹爹气的要死,说再不肯替富春第一才子走门路了。”
英华忙替母亲捏肩,笑道:“娘别生气,姑父送堂兄来咱们家,就是他不说,咱们也要留他住一二日的。老田妈,你就说我二哥不日即归,他不喜人动他的东西,所以夫人将他屋子锁了。”
老田妈口里答应着,眼睛却看着柳氏,看柳氏微微点头,方去了。柳氏冷静下来,道:“我只当不在枫叶村住可以省掉许多麻烦,看来还是想错了呢。若是个亲戚都似你姑父,还不如在枫叶村大家挤着亲香。你回去写的你大字儿,写不完六百个不许吃饭。”
柳氏使的人快马加鞭到县里寻到翰林老爷,也不敢把夫人的原话当着人面说给老爷听,只说:“大少爷和堂少爷都到了,姑老爷陪着来的,夫人请老爷回家。”
王翰林深知这个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妹夫来了准没好事,只得和朋友告个罪回家。好在县城离梅里镇并不算远,骑上驴快走,半个时辰也就到家。一进门他便直奔前堂。
前堂静悄悄的,竹帘初卷,阶下满是落花,后门洞开,凉风穿堂而过,后院里只有一个婆在浇花。难道夫人把妹夫请到上房了?虽然说至亲内眷不避嫌,乡下地方也不甚讲究,然夫人是不会犯这种错误的。王翰林喊住那婆子,问她:“姑老爷在哪里?”
那婆子指指后边,道:“在二少爷院里骂人呐。”
王翰林大感头疼,自夹道先进了梧桐院,问柳氏:“他来干什么?”
“不知。”柳氏指着一桌子摊开的帐本道:“我这里忙的丢不开手,又怕你儿子多心我去数他的箱笼,所以我也不曾使人到后面看。是英华听见吵闹声过来和我说,我才使的老田妈去瞧瞧。一见是令妹夫,我就使人喊你回来了。”
柳氏一问三不知,王翰林只得重到前堂坐下,使人请姑老爷过来。过得一会,姑老爷和姑太太一齐来了。柳氏使人传话只提到姑老爷,并不曾提到姑太太也来了。王翰林看自家妹子身后,除去两个侄儿,还有妹妹的宝贝儿子,后面再没有别人,他心里松了一口气,堆出笑脸道:“伯远几时来的?”
姑老爷板着脸道:“早来了,大哥贵人事忙,都不肯见我们。”
王氏为难道:“大哥一早就出去了,又不晓得你来。”
姑老爷横了妻子一眼,道:“这里没有你说话的地方,你去后头收拾屋子去!”
王氏不由退了两步,眼圈儿已是红了。
王翰林见不得妹子受气,冷笑道:“这里是王家,不是我王某人的妹子说话的地方,更轮不到旁人说话。来人,送客!”
“你富贵了,就瞧不起我们。我们走!”姑老爷扭头就走。王氏拉住丈夫,看向哥哥,为难道:“二哥……”
“你还没有富贵,就瞧不起我妹子,好走不送!”王翰林把妹妹拉到一边,指着大门道:“我妹子和我外甥我要留下住几日,你走罢。”
两个侄儿并外甥都低头看脚背的看脚背,抬头看藻井的看藻井,并无一人敢吱声。便是姑太太,看二哥的样子是动了真怒,也不敢再开口。姑老爷怒气冲冲走到大门处也无人上来留他,只得慢慢走出去了。
王翰林将侄儿和外甥打发回去收拾行李,将妹子请到梧桐院里正房坐下,方问她:“伯远陪着孩子们过来也罢了,你怎么也跟着他胡闹?”
“张家建祠堂,伯远为了凑份子钱把房子典掉了……没有地方住,大哥接我们回去住。”姑太太羞愧难当,脸涨得通红,“他和大嫂吵架,我们在大哥那里住不下去了。”姑太太结结巴巴道:“二哥,你借几间屋与我们住,我会劝他不要和二哥吵架的。”
“这个张伯远,死要面子活受罪!”王翰林怒道:“他受罪是自找的,还连累你们跟着他受罪。我不管他,你们先在我这里住下,衣裳器皿少什么和你嫂子说。”王翰林扭头看柳氏。柳氏微笑着冲姑太太点点头,便道:“姑太太在这里暂坐,我去后面瞧瞧还少什么,若是家里没有,就叫人现买去。”
姑太太犹道不少什么,柳氏已经大步出门,顺着台阶边的石板绕到角门,径直进了女儿的院子。英华房里无人,只有楼上传来嬉笑声。柳氏绕到屏风后蹬在胡梯中间,喝道:“都给我下来!”
英华捂着嘴儿,笑的花枝儿一般乱颤,一阵风似的跑下来,几个小丫头子都忍着笑下来,喊了声太太,各自散去。最后才是梨蕊,虽然板着脸,但嘴角都在抽抽。
“娘,堂哥们在院子里就把铺盖打开了,他们分不清谁的铺盖归谁,还在院子里大眼瞪小眼,真好笑。”英华摇着母亲的胳膊,娇憨的说:“笑一笑嘛,笑一笑嘛。”
“为娘笑不出来。”柳氏拍开英华的胳膊,道:“你姑父一家都来了,听你姑母说她们连房子都典了,要在我们家长住。”
英华对姑父张伯远的脾气略有所闻。当年祖父主持富春书院,认为张伯远有宰相之才,便把小女儿许给他。谁知书院里的学生接二连三考取功名,只有他累第不中,是以这位才子老来性子越发狂狷。
英华想了一想,安慰母亲道:“大哥比他还要别扭,还不是要和他相处一辈子。娘,姑母家就是再难,也不能在我们家住一辈子的,你就别往心里去啦。”
“就数你嘴甜。”柳氏听得女儿宽慰,果然是这么回事。大儿子别扭到了极点,再多个别扭的亲戚也不过是那样,因道:“便是养他们家一辈子,也不过一日多几碗米罢,我也不是那等小气人。只是咱们才回老家,今日是侄子来借住几月,明日是妹夫来借住几年,不晓得再过几日,还有什么亲戚来投奔,想想就觉得怄。就不该由着你爹买大宅子。若是买个三进小宅,哪有这么多事。”
“和大哥挤在一个院里,我要和他吵架的。”英华扮了个鬼脸,从梨蕊手里接过茶碗送到母亲面前,笑道:“堂哥们还在院子里发愣,要不要派两个人过去帮忙?”
柳氏想了一会,道:“方才下楼,你看你大哥院里箱笼可曾收拾好?”
“不曾。”梨蕊在一边代答:“院子里还堆着三四十只箱子。”
柳氏沉吟了一会,道:“我去后头看厨子安排饭食,英华,你带几个人去你二哥院里帮帮忙,让老田妈陪你去,梨蕊留下看家。”
英华连忙答应,随喊了几个婆子和几个小丫头,由老田妈带路,到第四进西院,甫一进门,便笑道:“三位哥哥好,妹子来帮忙来了。”
“英华妹妹。”年纪最大的耀文曾到京里探望过叔父,认得英华,笑道:“我是你三哥,这是你五哥,那是你表哥文才。”
“三哥,五哥,文才表哥。”英华笑盈盈万福,“哥哥们请歇一会,这些事情让我们来吧。”
旁人还罢了,张文才第一眼看见婷婷玉立的英华,便痴了。
一见钟情
夕阳西下,东西厢门窗洞开,屋里已经黑了。一团一团的绯红色云团镶在天边,院子里显出粉红的光亮。在一半黑暗一半光亮当中,英华笑语嫣然,好似一朵滴露的海棠,带着新鲜凛烈的青春芳香,在张文才心里绽放。
方才几位在院子里大眼瞪小眼都认不得自己的铺盖,英华就不多事,随指一床铺盖就叫丫头搬到东厢或是西厢。将两位堂哥安排在西厢,将姑母和表哥安排在东厢。
几个丫头巴着箱子看看上头的记号,都不消英华吩咐,就把堆在院子里的十几只箱子分送到东西厢房。方才几位书生束手无策,英华一来,不消一柱香功夫,屋子里就点上灯,铺好了床,甚至还在窗边摆上了一尊小香炉,晚风一吹,香烟袅袅。
耀文听说这个堂妹自小娇惯,初一见面又觉得她娇滴滴的,不曾想她指挥仆妇有条不紊,言谈举止又大方洒脱,便是和家里终日操持家务的姐妹们比,也可以用“能干”二字形容。事毕耀文连声道谢,五少爷耀廷也拱手作礼,只有张文才,愣愣看着英华,目不转睛,耀廷拉他几次,他都浑然不觉。
在英华心里,这位表哥和两位堂兄一样,都是书呆子。况且姑父脾气古怪,说不定这位表哥性子随姑父。是以英华也不曾留意人家发呆,还了个礼,便带着人出了西院。
英华在东院门口略停,老田妈指着院子里的那堆箱笼,小声道:“走罢,莫叫人误会你是来看他家当的。”英华愕然,老田妈拉着她出夹道,附耳告诉她:“大少爷一向容易多心,他现管着前头黄氏夫人的陪嫁。二小姐不是和他从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还是避嫌些好。”
“好。”英华微微皱眉,想了一会道:“又不是他一个人的,二哥和大姐都有份。”
“我的二小姐哎。”老田妈笑道:“他们要怎么分怎么用是他们三个的事,我们太太是不会管的。”
“知道了,我也不能管,不能问,不能提。”英华心里有些不以为然,但还是把老田妈的话听进去了。
梧桐院小花厅面对院子那面的十二扇隔扇都下掉了,当中摆着一架鲤鱼跳龙门花样的黑漆螺钿屏风。柳氏正看着人摆银筷银匙。看见女儿过来,柳氏隔着老远就招手问:“那边都妥当了?”
“都收拾好了。”英华笑道:“一个婆子守夜看门怕是不够,姑母那边还当派个人服侍起夜。”
柳氏想了想道:“老田妈你挑个人过去罢。就便请堂少爷和表少爷到前头书房去,老爷说考他们功课。”
“莫说爹要考他们,只说找他们闲话。”英华笑嘻嘻道:“不然他们说不定要带小抄的。”
“你当个个都是你二哥!”柳氏嗔道:“先去见过你姑母,快洗手回来与我摆桌子。亲戚在家住着呢,再胡说八道仔细你的皮。”
英华扮了个鬼脸,提起裙子跑到上房。一个年纪大约四十来岁,衣饰寒酸的妇人坐在椅上,神情焦虑不安,看到有人来连忙站起来。英华看她生得和父亲,和自己都很像,晓得这就是从来没见过面的姑母了,忙上前施礼,道:“姑母好,奴是王英华。”
“英华……”王氏愣了一下,笑道:“好孩子,都长成大姑娘了。”她从手腕上脱下一只银镯子塞到英华手里,带着歉意说:“不值什么钱,就是个见面礼儿。”
这只银镯子就是再平常不过的蒜头镯,顶多重二两,确实值不了几个钱。英华看姑母头上连个冠都没有,只得两根木钗,想来这是她身上最值钱的首饰了,实是不忍收,待不收,看到姑母那个亲热样子,又不能不收。她心里还在转心思,王氏已经把镯子给英华套上了,拉着英华到灯下细瞧她的长相,赞道:“生的好模样儿,这眉毛这眼睛,跟我二哥一模一样。”又问英华几岁了,上过学没有。
英华一一回答,胆战心惊的等着姑母问可曾许人家了没有。她这里心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