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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音用手撑地,刚刚站起身子。却不妨那妇人一掌打来,重新又被打倒在地。
左颊火烧一样痛,左耳轰鸣,喉中一阵咸腥,上唇一热,却是鼻血流了下来。
“小贱人!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敢咬我?!看老娘不整治死你!”
耳畔,是那妇人粗俗的咒骂,眼前,是那妇人一双粉红绣鞋跳脚暴怒的身影……还从没有一个人打过自己的脸,除了父王……但那一次,自己挨得心甘情愿……
巨大的羞辱感淹没了颜音,让他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呼吸不畅。唇齿间,似乎凝结着那妇人手上油腻的脂粉味道,颜音一阵反胃,哇的一声,狂呕了起来。
那妇人倒是一怔,她打人打得多了,倒是第一次见有人挨了一巴掌便呕吐不止的。
只见颜音一头柔顺长发披垂着,白得像羊脂玉一般的手指撑着地,双肩高耸,眉头微蹙,红唇如丹,领口的纽扣开了,露出一弯深陷的锁骨。便是呕吐的姿势,也颇为动人,虽然年纪幼小,但活脱脱是个美人胚子。
那妇人心中,蓦地涌起一阵不安,但又说不清道不明的。
正这时,颜音止住了吐,昂起头来,唇边挂着一抹冷笑,一字一顿地切齿说道,“总有一天,我要把你碎尸万段!”颜音自小家教甚严,从来不懂得怎么骂人,此时心中恨极,这也是他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言词了。
那妇人一激灵,突然想起了关于皇上的那些传言。
传说皇上少年时,与定国公蒲察氏的独女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但那姑娘自幼患有咳喘之症,身子极为虚弱。先帝认为她不是皇子良配,三番几次拒绝了皇上指婚请求。那姑娘听到这个消息,万念俱灰,身子越发不好,渐有油尽灯枯之兆。皇上不顾先皇反对,毅然抗旨,在那姑娘弥留之际和她成亲冲喜。那姑娘便在洞房的红烛光焰中,阖上了眼睛,死时只有十三岁。
这件事,在当时轰动朝野,先皇震怒,险些除了皇上的宗籍……据说皇上失宠那几年,颇受兄弟们的打压排挤,因此上他登基之后,才痛下杀手,将众兄弟杀戮净尽,只留下了力保自己登基的益王颜启昊和同母兄弟鲁王颜启昕。皇上甫一登基,便将那早逝的蒲察氏封为皇后,此后再不立后,便是颇为受宠的弦羽娘娘,也只是作为皇贵妃代掌六宫。此后皇上纳妃,多数年纪幼小,大半只有十二三岁,便是那盈歌公主和亲时,也不过十四岁年纪……
眼前这小姑娘……说是皇上身边的人,又是如此美貌,眉眼间竟和那盈歌公主有五六分相似,莫非……
那妇人想到这里,不禁呆住了,额头冷汗涔涔而下。突然,她脑中灵光一闪,又想到了一个更严重的问题,那些南赵被俘的宗室女子,但凡未成年的,一律没有赏赐发卖,或是送入教坊,而是全部被送到了这里!那大皇子、二皇子性子都随了皇上,也好这一口儿,有事没事就来这里厮磨。那日大皇子对那个名叫珠儿的小宗姬用强,被皇上以行为不谨为由当众杖责。还有,那朱泽好死不死,选了那个珠儿为妾,还放走了她,随即便被皇上在宫门口杖毙,这可是本朝头一遭儿……
想到这里,那妇人只觉得如堕冰窟,从头发梢到手指尖,都似乎被冻住了,不由自主的微微颤抖。心中只是转着一个念头,自己往日里对那些南赵女子颇为苛待,这其中,只要有一个飞上枝头变凤凰,自己就万劫不复!
那些南赵过来的小姑娘倒还好办,这一年来,早被自己揉搓顺了,只要以后对她们好点儿,不怕她们不感激涕零。但眼前这个可是个扎手的货色,也不知道她是因为什么触怒了皇上,被发配到这里来,搞不好过得几天,皇上心血来潮便会招她回去……
那妇人正在绞尽脑汁琢磨着这里头的利害,忽听一个宛转而沉稳的声音响起,“宽娘,您这又是在跟谁治气?”那声音,说的是汉话,而且是纯正的大梁口音。
颜音抬头看去,见一个身材高挑的青衣女子徐徐走来,只见她二十来岁年纪,容长脸,宽眉凤目,显得精明干练。只见她一双袖子高高卷起,裙裾上还有几处水痕,双手冻得通红,虽然只是金钗布裙,但那宠辱不惊的娴雅姿态,倒像是身着珠翠华服一般。
那宽娘拉长了声音笑道,“哟——这不是朱姑娘吗?你不好好干活儿,跑到这里管我的闲事来啦?我看这院正的位子,该换你来做才是。”
那女子微微裣衽为礼,“宽娘您说笑了,我听到您的尖叫,怕您出了什么事情,又或者是哪个孩子不懂事,惹您生气了,所以过来看看。”
“还有哪个?还不是这死丫头,简直就是狗托生的,一言不合就咬人!”宽娘把手臂杵到那女子眼前,给她看手背上的伤。
“哎呀!这伤得可不轻,得赶紧用水净净伤口,涂些药才是,不然只怕会留下疤痕呢!”
“哎呦!可别落下疤来,我全身上下就数这双手最好看了。”宽娘说着,把两只手背放在一起比了比,突然又扭头对颜音恶狠狠地说道,“若落下疤痕,老娘就把你的脸刻花,把你弄成丑八怪。”
颜音身子一缩,不自觉地向那青衣女子身边靠了靠。
那青衣女子向前斜跨了一步,若有意若无意的,挡在了颜音和宽娘之间,笑着说道,“您快去处理伤口吧!这孩子交给我管教便是。”
作者有话要说:
☆、一百二十四、半隐身世半彷徨
待宽娘走远,那女子蹲下身来,帮颜音拭净鼻血,平视着颜音眼睛,问道,“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是从哪儿来的?”
“我叫……音,从皇宫来的。”颜音想了一下,觉得很多事不能与人说,但又不知道怎么说谎,只得嗫嚅说道,“我……我有很多事记不起来了……”
“没关系,没关系!”那女子不住口的安慰,“想不起来就不要伤神,时间久了,慢慢就会想起来的。”
“嗯!”颜音点了点头。
“我叫朱淑媛,你可以叫我淑媛姐,我叫你小音可好?”
颜音点点头,“淑媛姐……啊!?我想起来了,你是内宰!”颜音清楚地记得,北行途中,阿古驾着车偷听内夫人曹氏谈话时,车中有个内宰官职的女子,就叫淑媛。
那朱淑媛睁大了眼睛,双手按住了颜音的肩膀,激动得声调都有些微微颤抖,“你再好好想想,你是不是姓康?不然你不会认得我的!”
颜音知道这朱淑媛误会了,误以为自己是宗姬或帝姬,但又不好解释清楚,只得迷惑地摇了摇头。
那朱淑媛却在暗暗分析,轻声自语着,“你认识我,并不奇怪,我职司内宰多年,宗亲之中,应该没有不认识我的……可你是谁家的呢?帝姬、皇女当中,并没有名字中带个音字的,这一点我可以肯定。宗姬、宗女的人数太多了,可真一时想不起来了,这样貌……”她细细端详着颜音,“这么出众,我不该没有印象啊,不过这年纪的女孩儿变化最快,一年不见,便几乎换了个人,很难认出来了……”
朱淑媛突然恍然大悟一般,抓住颜音肩膀的双手不自觉的一紧,“你说你是从源国皇宫来,那么你之前和谁在一起?你娘亲吗?”
颜音摇摇头,“我不记得了……”
“那……你有没有见过源国皇上,他有没有脱过你衣服,动过你……下边?”
颜音知她要问什么,脸一红,斩钉截铁的答道,“没有。”心道她们拿父皇当什么人了?父皇怎么会对小小女童用强?转念又想到那康玉珠的遭遇,心想她们或许是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
想到了颜启晟,颜音心中又是一阵忐忑:从没见过父皇用那么严厉的语气对自己说话,也从没听过父皇口中说出过杀了自己的话,这没入洗衣院的罚,也并没有说出个期限,父皇不会要在这里关自己一辈子吧?颜音蓦地想起了之前读过的一句诗“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突然心中一寒,该不会……该不会父皇永远忘了自己,任自己在这里自生自灭,便是百年之后,也想不起放自己出来吧?若是三哥继位,定会放自己出来,其他人可就难说了……可是,三哥并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啊,就算三哥发现自己不在宫里了,皇上也总能找个理由敷衍过去的,譬如说自己跟父王回了燕京什么的……
父王!对,父王!父王冬至时会回京祭天,到时候一定会问起自己,父皇可没那么容易敷衍父王,父王一定会来救我的!想到这里,颜音心中一喜,脸上便露出了一个迷离的笑。
朱淑媛见颜音呆呆的站在那里,时而蹙眉,时而咬牙,时而担忧,时而又笑得那么恍惚,但嘴上却又坚持说“没有”,反倒是更确信颜音遭遇过什么难以启齿的伤害,心中大生怜惜,于是柔声说道,“想不起来就不要想了,有些事……忘掉反而更好。”说着,伸手去抚摸颜音红肿的左颊。
颜音只觉得一只冷凉湿润的手掌抚了上来,脸颊上那种火烧火燎的感觉瞬间平复了,冰冰的很是舒服。
“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想必是刚才一直在冷水中浸着的缘故。”朱淑媛笑着说道。
颜音轻轻拉过朱淑媛的两只手,把它们合在一处,用自己的两只小手捂着,“会生病的。”
“习惯了,没事儿的。”朱淑媛依然笑得那样云淡风清。
“你穿得太单薄了。”颜音从朱淑媛袖口中窥去,发现她只穿了这么一层夹衣。
朱淑媛苦笑一声,“这里就是这样,没有多余的衣服,小主子们都渐渐长大了,原来的衣服小了,破了,我们这些大人都把衣服改给她们穿了……所以,你这身衣服,要好好爱护着。”朱淑媛说着,帮颜音系上了领口的纽扣。
这是一间很大的屋子,东南西三面是一圈火炕,几十个女子都挤在这里。炕不太热,但因人多,倒不觉得冷。
颜音呆呆的,任由朱淑媛服侍着,用冷水净了面,漱了口,却不想安寝。
颜音看着这一屋子衣衫敝旧,面带愁容的女子,看着这间简陋的大屋,看着炕上那薄薄的,灰扑扑的被褥,突然悲从中来,泪水止不住的落下来。
不想看,不想听,只希望自己身处一场噩梦,待梦醒了,一切都没有发生,三哥,师父,父皇,父王……都围在自己身边,融融泄泄。鼻端应该是干净爽利的透里衣香的香气,而不是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混合着皂角气味的,湿润而粘腻的女人体气。颜音突然有些后悔,若是……不炼制那些药便好了……
泪水虽然模糊了颜音的双眼,但周遭的声音依然一句不落的传到了耳中。
“这是谁?咱们的人吗?”
“不知道,她自己记不清了,说是从宫里出来的。”是朱淑媛的声音。
“宫里?哪个宫里?”
“这边宫里……”还是朱淑媛。
“她这么小,也能被选进宫吗?”
“不知道,你们有人认她吗?她只记得名字中有个音字,其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那不是和嘉福帝姬一样?”
接着便是久久的沉默。
第二日,倒是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
院子正中一口井,井的四周,是一圈青石砌的浅池,数十名女子,围在四周,手持着木棒,洗濯忙碌着。
颜音跪坐在池边衰草中,呆呆的看着:一桶净水泼下去,那沾满了污渍的氍毹上,湿痕渐渐扩大,连接成片。紧接着,皂角水又泼了上去,一层白色的泡沫泛起,那些污秽的东西,在木棒的捶打下,渐渐从羊毛的丝缕中渗了出来,漾在浅浅的水面上。又是一桶净水泼下去,那些污浊便混在水中,向浅池角落的排水沟流了过去……
再干净的水,只要出了井,流到这浊世,最终免不了变得肮脏吧?或者说,若想涤清污浊,必然要水与皂,这些洁净无辜的东西殉葬……颜音早已忘了昨夜是怎样入睡的了,甚至对早餐吃了什么也很恍惚,像是真的失去了记忆,不想回忆,也不想筹划将来。
“陪我玩,好吗?”一个娇娇软软的声音响起。
作者有话要说:
☆、一百二十五、御寒无衣忘前身
颜音觉得有人从背后轻推自己的肩膀,便转头去看,见是个十来岁的女孩儿,蹲在自己身后,脸冻得通红,手里拿着两片枯叶。
“拔根儿,你会不会玩?不会我教你!”那女孩儿晃着手里的枯叶,一脸认真。
颜音笑了,怎么会不会玩呢?小时候在益王府的花园湖边,一到这个季节,大哥和二哥就陪自己玩这个。直到突然有一天,自己觉得厌烦了,不想再玩。记得那时候大哥揉着自己的头发,笑着说道,“音儿长大了。”
恍惚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