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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有所不知。我们平时跟楚先生都熟悉了,一下子离开这里,外面连个熟识的人都没有……父亲如果真的觉得他不配作师父,就让他来侍候我们好不好?」
江潭本来一直在旁边看着,这时也笑嘻嘻地说道,「既然贤侄喜欢,大哥你就答应他吧,到了京里小孩子们也算是有个伴。」
裴幕天点头,这么旁若无人地说下去,眼见就要带我走了,我只好上前,深深一揖说道:「山野村夫,不敢高攀京中贵胄,侯爷的好意,在下也只好心领了。」
「……」裴幕天似乎没想到我竟敢在他面前这么说话,睨了我一眼,半天才说道:「你要什么?」
话里面的狂傲,像是天底下没有他拿不到的东西一样,很羡慕他这种自信,虽然很多东西,并不是「想要」,就能够「得到」的。我恭恭敬敬地答道:「无功不受禄,任凭侯爷赏赐,只不过京城我是万万不敢去的,到时候不懂规矩,只会给侯爷丢脸。」
裴幕天沉吟了一下,信兰给威远使了个眼色,威远马上就明白了,说道:「父亲,楚先生若是能跟着一起,我们一定会省不少心,楚先生会做很多的事呢。」
「……给他弄匹马,也带着一起上京吧!」
裴幕天看也不看我一眼,抱着秀娘上马,打马扬鞭,领头先走了。
信兰走到我跟前,带着一种得逞的笑容,小小声的说道:「楚先生,你刚刚对我和哥哥的教导很有用,我一辈子都会记住的。只不过……我们两个现在是有权有势的人了,你就不要再与我讲什么公平不公平啦!」
小小的年纪,话里话外竟然带出一股说不出的阴狠,我惶然而惊,三年的相处,我欣赏他们兄弟两个的聪慧,总是另眼相待,刚折柔存的道理,要教的本来也是贫家孩子信兰与威远,但是现在,他们的身份一夕遽变,再也不复从前,我却显然是做错一步了。
心里面暗暗懊恼,早知道就该告诉他们点天下人人生而平等的道理,也不会惹出这么大的麻烦,这下子做茧自缚,靖安侯的世子位高权重,一抬手一投足皆可称得上举足轻重,若是就这么放着不管,可真不知道将来会不会因为我的一席话就做出什么坏事来了。寄居小村,我本来实在不愿意再沾这红尘俗世一点尘埃,但是祸事既然是由我而起,却也容不得我自己推脱,只好把他们两个引回正路再说了。
天下如何与我无关,但我却也绝不愿祸根在我!
长叹一声,我随着卫兵上马东行,马蹄哒哒,大漠飞沙,我随着裴幕天一行沿着古丝绸之路,前往至千里之外的京城——一个我原以为此生此世都不会再踏足的地方。
第二章
时光逝如流水。犹记得五年前我初到京城,也不过年方弱冠,一转眼间重回故地却已经是物是人非,再也不是昔日的心情了。斜倚在靖安侯府后花园的回廊之上,我不由得百味杂陈。
逝去的人,过去的事,可会重新回来?答案是绝不可能……
「楚先生,侯爷有请。」
「有什么事么?」回过神,看见王府的大丫鬟莲儿搭着一条小手帕站在旁边。
「侯爷为少爷找来了几个先生,还没有定下来要用哪个,少爷们都说楚先生才学好,侯爷就让我叫上楚先生也跟着去见识见识。」
「我才疏学浅,哪里能够比得过京中才子。」
见识见识?想要让我出丑才是真的吧。信兰打的又是什么主意呢?
「都有什么人?」
「国子监有名的赵儒才和孟史谦两位老先生,还有一个是江公子带来的吴剑琴吴公子,江公子和三王爷,七王爷也过来了。」
「……那就去看看好了。」突然有了兴致,这几个人,都是朝堂上有名的人物,见一见,也好。
靖安侯裴幕天坐在当中主位上,身边是威远和信兰两个人,几天没见,他们两个看上去精神好了许多,配上裴幕天给的金项圈玉锁链,更显得粉雕玉琢,说不出来的好看。信兰满脸天真的孩子气,对上我的目光时却转为冷淡,眼中奚落之意十足,摆明了要看我的笑话。
真是爱记恨的小孩子!我回他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江潭和两个少年公子坐在左侧,两个人都是满身贵气,器宇不凡,眉眼间倒有三分相似,年长的那个稍显得狂狷了些,想必是三王爷沈渊,年少的那个看上去斯文儒雅,眼神却极为凌利,自然就是七王爷沈静了。四师兄曾说起过,沉渊算是他看不透的几个人之一,而沉静,则是最有可能得到皇位的一个能人。
右侧座位上坐了两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和一个唇红齿白的美貌少年,看到我进来也都是一副不屑一顾的模样。
只装做没看见这些眼中的轻蔑,我恭恭敬敬走到裴幕天近前施礼:「侯爷相请,不知有何吩咐?」
「威远和信兰再三夸你才学出众,今天这几位都是京中有名的儒生,你就好好的和他们切磋一下吧。」
「是,多谢侯爷提携。」我转身又向那几个名士一揖:「还请诸位手下留情。」
「……」
彻底地被瞧不起,没有一个人来搭理我。沈静幽黑的眸子却突然对着我直直地看过来,压力十足,我心中微动,冲他谄然一笑,他的目光在我身上转了几转,自顾自地轻轻笑了笑,便再也不看我了,皇族中人,心思果然比别的人要多了一点转折,只一面之缘,我已能肯定四师兄对他的推崇不是没有道理的。
裴幕天很明白我上不了台面:「小儿流落民间多年,难以忘旧,教三王爷七王爷见笑了。」
沉静笑道:「嫂子和两个侄儿能平安回来就是大幸,有时候有点不同样的人来看看倒也新鲜,侯爷又何必放在心上。」
一时间诸人大笑。
我静静地站在一旁,一言不发。如果这样子被嘲讽就能改变已经发生的事情,我并不介意被他们说三道四。裴幕天对我却是老大的不耐烦:「楚先生,你来的晚,三位先生都已经做完了自己的题目,现在就剩下你一个人了!」
「是什么题目,侯爷请说。」琴棋书画,我都算得上略通一二,三年来大漠生活寂寞,唯一能说话的只有信兰威远两个人,跟这些名士以文会友,也是好的。
可惜裴幕天出的题目却是四书五经,我只有看着纸条发愣,真是出丑了。师父的杂学大多传给了我,但是凭他如何说法,我就是瞧着四书五经这些八股文章不顺眼,抵死不学,没想到今天在这里却看重这个,是了,师父当时就说过,若要玩物丧志就多学学琴棋书画,若要大富大贵则离不开四书五经,这里自然是大富大贵的顶点。当时我又是怎么说的?
「虚名于我如浮云,要他何用?」
几个师兄倒都还算感兴趣,没有一个不学的……
「对不起,这些东西我都不会。」师父曾教过,为人首重诚实……虽然他自己就做不到。
「……你所说的不会是指什么?」厅中众人都是一脸讶异,大概是不相信这世上还有不会四书五经的书生,连沈渊沉静都挑高了眉毛。
「就是没学过的意思。」
「那你还会些什么?」裴幕天隐隐有了怒意,大概是觉得这几年威远信兰被我给耽误了。
「……除了这些之外的……」
兵书国策,填词对歌,猜谜行令,无论大小,都算是我十分兴趣的东西。
赵儒才老先生第一个站了出来,拈着胡须笑道:「楚相公真是好大的口气,老朽给你出三个对子,只要你能对上了,咱们就算平局如何?」
他话里倒也没有太过于尖酸刻薄的地方,但是那种评测的意图……明显有点不满于我说得过于含糊了。
「好!你们尽管对,我来给你们做裁判。」江潭兴致勃勃,我笑了一下,并不说话。像他这种人,每天里愁的只是没有热闹好看,难得来了我这么个可供耍戏的人,他如何又会没有兴致呢?赵儒才点头:「如此就有劳江公子了。楚先生请。我的上联是『因荷而得藕
』。」
「有杏不须梅。」
「山石岩前古木枯,此木为柴?」
「长巾帐内女子好,少女更妙!」
赵儒才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我能答得这么快,脑袋晃了几下,才又说道:「竹本无心……遇节岂能空过?」
「雪非有意,他年又是自来。」我笑了起来,「赵老先生承让承让。」
他倒不是落井下石的迂腐人,出的几个对子中并没有绝对。可是我能一字不差的对上,厅中诸人除了威远信兰两个一时间却都显得很意外,江潭凑过来细细的瞅了我好几眼,眼神诡异,真有点让人全身发毛。不知道他在打什么鬼主意。
「楚先生博学高才,不知师从何处呀?」
他说归说,手竟伸了过来要拉我的手,我一向都不喜欢跟外人接触,忙侧身躲开。
沉静大笑:「阿潭的老毛病又要犯了!你就不能克制个几天,剑琴还在这里看着呢。」
江潭笑嘻嘻地看了我一眼,才转向吴剑琴:「剑琴你介意吗?」
吴剑琴冷笑,更显得眉清目秀,就像是雪雕的冰美人一样。
「我当然不会和这等人一般见识。」
眼中的伤痛却是一闪而过,瞪我的眼神锐利得能把我刺穿,我一副无辜的样子只好装作不知道。承受这样目光的人本该是江潭,但是他摆明了就是视而不见,吴剑琴就算是把我给瞪出个窟窿又能怎样呢?如果他是江潭的情人,他的伤心就早已是命中注定了。
裴幕天笑瞪了江潭一眼,
「好了阿潭,你也够了!今天可是要为威远信兰请西席,不要又来你那套老把戏!」江潭举手做投降状,一拍手,几个小婢准备好了笔墨纸砚,都放在一张大桌子上,裴幕天说道:「小儿久居塞外,现在就请几位以『塞外』为题,在一柱香内各画一幅画出来,没有完成的人就算输了。」
我旅居塞外多年,要画这样的画,明显对我极为有利,但是没有一个人反对,可见无论是裴幕天还是吴剑琴江潭都没有把我放在眼里。
「楚先生再不快点过去,一会儿香烧完了可就迟了。」
耳边突然传来江潭的声音,竟是离我极近, 我忙走上前两步,避开。
他的调子也没有什么不好,只不过听起来油油滑滑,说不出来的不舒服。他从来都没有正眼瞧过我,与厅中诸人一样,是那种视而不见的蔑视,望到他的眼睛深处,果然仍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不管他有何目的,都是要拿我来寻开心——这等人,我理他作甚?!
江潭倒是被我看呆了一瞬,但是马上又回过神,冲我一个劲地眨眼微笑,从里到外开始桃花飘飘,我都要以为自已是倚红居的头牌,身上不由自主地冒起了鸡皮疙瘩。
一步退到桌子旁——这等变态,还是离远了点好。
桌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吴剑琴,赵儒才和孟史谦三个人已经开始作画,这里面,却不会有人比我更加了解塞外了。闭上眼睛,眼前一片大漠飞沙,嗓子似乎都还能感受得到那满是沙尘的空气,然而就是这片一望无际的荒漠,陪我度过了人生最艰难的三年。
我最喜欢在夜晚出村,来到村中人听不到的地方,吹起我那根大师兄亲手做的笛子,弯月如勾,一片寂静似乎真的能消除我满心的伤痕,满眼的血腥。
在大漠之上,空旷无人之处,似乎……我就可以欺骗自己,一切都当成没有发生过:神剑门仍在,几位师兄人人皆活……
原来在我不知不觉间,我早已渡过了我此生最快乐的日子……
手中的画一挥而就。
小河,弯月,点点沙丘,空中无风,天上无云,一个书生背对着坐在河边上,手执一根横笛,透过画彷佛能听得到他丝丝的笛音,笛音清越。
这个广阔的天地间似乎也只有他一人而已。
……原来自己这三年来过的是日子是如此的寂寞。
曾几何时,仗剑天下,快意恩仇的楚寒变成了眼前这个畏首畏尾的楚凡,龟缩于塞外,连名字都不敢再现于人?
可是这本不该是我的错。
那么,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