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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绩万不想赵慎一句便问到这上面,登时面如土色,只“我,我……”的抖个不停,终于挣出一句:“我与他,何曾有牵连!”
赵慎道:“没有牵连,你三番几次去监舍打探,两日里足去了三回,却是为什么?”又道:“这时节你帐里便有西京产的葡萄佳酿,又是从何得来的?”
程绩当赵慎是个只知行军作战的武夫,哪料到这后生眼中也不揉沙子。一时如五雷轰顶,已瘫坐在地上,半晌讷讷道:“是他给我钱财,叫我为他去城里传递东西……可是,可是我并不知传递的是什么……”他言及此复又大叫,“我冤枉!”
赵慎见他如此,心中厌恶,冷冷道:“我本并不知道什么,只是诈你一诈,谁知你就招认的这么痛快。”他本就疑心,按陆攸之的谨慎性情,给他传递消息的抑或只是使钱收买来的帮手,并不知情。此番在程绩这里应验,想来军中未必有旁人真正牵涉,心里倒也稍安。
此时他立在帐中,众人皆要仰面瞧他;只觉他面目铁硬,望之生畏,无人再出声。
见高又安已经就缚,赵慎又道:“陆攸之何在?”帐外有军士道:“押在此处!”
赵慎高声道:“外敌当前,通敌便是第一重罪。将陆攸之、高又安这二人推出去斩首!”
高又安听得要杀他,一时明白过来,跳脚辩道:“我冤枉!我未通敌;那是故友通信,我族兄是朝中丞相,我怎会有二心?”
赵慎喝道:“通敌是二心;你向尉迟氏谄媚乞好,动摇士气便不是二心?你妻弟为了几个钱财就罔顾军规,又怎么说?你莫道冤枉;待退了西燕军我自会去高丞相面前领罪;到时看他如何评断!”说着,凌厉目光向高系诸将一扫,几人竟被他气势震慑,无人敢再异议。
赵慎见高又安被推出帐外,众人皆是默默,转而道:“如今洛城被围,诸位说最紧要的是什么。”
众人不知何意,愣了半刻便纷纷做答,有的说“粮草”,有的说“战备”,有的说“发动百姓守城”,谢让瞥见赵慎看他,心中会意,坐直了身子大声道:“是人心!”
赵慎点手道:“且说说为什么?”
谢让朗声道:“上下一志;不存二心,将士用命,军心稳民心安,城才守得住。洛城城坚兵利,外敌一时奈何不得,但若是人心失散,内里先乱起来就要一败涂地。”
赵慎道:“正是此话。”他正色敛容,声气铿锵,宛如金石之响:“我赵氏一门守这洛城自太(河蟹)祖年间始,已有四代,忠于王命从无贰心。今日城虽被围,我亦决意坚守。这不单是忠义守节,也是为了给诸位交待,不教这手下弟兄失散。我父亲在时,常教我道,同袍之情甚于兄弟;为将者为保全麾下应不惜一身血肉。他当年冒天下之大不韪诛杀降军;便是不愿部众涉险。赵慎不才;不敢说能只身担当八千弟兄前程,只说如果贪图荣华,背弃诸位,便如此箭。”说着抽出一只长箭,一折两半掷在地上。
军中赵氏麾下的老部下见得此景,各自早已心绪澎湃,纷纷道:“将军如此说,我等敢不尽心。”
过了一晌,军士捧了两颗血淋淋人头,置于赵慎案前。
赵慎低头望那头颅,只见发髻披散遮面,鲜血模糊下俱看不出面目,一时道:“先前我的话实则未完,却叫高又安搅了。陆攸之为西燕效命着实可恶;然而究其缘由也是其情可悯。诸位知道我从前待他不薄,但是壮士断腕,我不能姑息。因此我今日明告诸位,我不管你有千般缘由,要损我洛城的,此人便是榜样。除了程绩,他在军中必还有帮手,但主犯已死,我也无意追究,只请好自为之。”
又命:“将陆攸之的头颅挂到城头,高又安的找棺椁乘敛厚葬了吧。”转身看见程绩尤在地上吓得发抖,道:“割了他耳朵,叫他去尉迟远面前把今日这段故事好好讲说讲说!”
他这一番又打又拉,尤其是下狠手杀了高又安,高系部众亦不敢多言。
这一番折腾了半日,众人各回其位,小心职守不提。赵慎亦回了帐中,却径自进了内帐,一掀帐帘,向内低声冷笑道:“陆参军,你可还好?”
第5章 习习笼中鸟
陆攸之手足都缚着,口中塞着白巾,动也动得不,话也说得不,只见满面惊怒。赵慎见了微一皱眉,转头问周乾:“怎么回事?”
周乾道:“一是怕他叫喊出声,二来……是防他咬舌自尽。”
赵慎听了,浓眉一扬,又看了陆攸之片刻,对周乾道:“那便这样绑着吧,在我跟前倒由着他,想死便死,想活便活”说罢一甩帘子走了。走到门口才低声问周乾:“做的利落”
周乾道:“将军放心,替死的是个西燕军被俘的斥候,这事只我们三个弟兄知道。”
赵慎道:“日后陆攸之的衣食便劳你照顾,此事不要再叫别人插手。”
周乾笑道:“小的侍候将军的起居这些年,此间再添一位也不打紧。”
赵慎眼光微瞬,一笑也未答言。
陆攸之在内帐四下看去,这周遭布置他亦没见过,但看陈设猜度出是赵慎的寝帐,想来平时闲杂人进出不得。他从前也常来赵慎帐中,见其间也置着卧榻便以为他便是在外间休息,却不知内里还别有洞天。
他回想刚才这一遭事,只觉血气上涌。心道赵慎把个替死鬼斩了头颅;却把他弄到这里,要是穿帮如何收场?又觉四肢被缚得铁紧,连知觉都快没了,心中更焦躁,却无计可施,只得忍耐。
一白日里无话,直到了初更,赵慎回得帐中,正是周乾在门外值夜。见了赵慎,偷偷将个布包塞与他。
赵慎疑道:“这是什么?”
周乾笑道:“伤药。”
赵慎一愣,不由笑骂道:“你倒精怪。”
他穿过正屋进了内帐,见陆攸之还倒在地下,似是睡着了。赵慎上前解了绳索,又取出他口中白巾。陆攸之轻哼一声醒了过来,睁眼便看见赵慎。他白日里心中念了无数质问的词句,此刻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只怔在那里。
赵慎见他蹙眉咬牙,只瞪眼看自己,淡淡道:“你倒不该谢我不杀之恩么。”
陆攸之被缚了大半日,手脚血流都滞住了,此时突然松绑,只觉四肢发麻,周身无力。若不是如此,他真想挥拳打向赵慎。忍了许久,终于沉声道:“你将我囚在这里到底是要做甚?”
赵慎道:“无甚。”
陆攸之见他散慢模样,更是血气顶上头来,怒道:“今日我死,万事皆是解脱,可你这……。这于你我皆是后患无穷!”
赵慎道:“这也奇了,倒是你急着送死?”
陆攸之道:“我当着人面都已是死了的人,纵然活着,也是不人不鬼!迟早一日被人发觉,我便要死得比今日难看十倍,而你那时又当如何交代!这样损人不利己的蠢事,在下愚笨,实在不懂你大费周章为之,到底为何?”
他声气急切,连嗓子都哑了。赵慎却只默默,半晌才道:“我只知真杀了你,便再也不得见了。”他声音不高,语调也尽是含混,尤带了几分落寞之意,与他平日讲话大为不同。
听到此话,陆攸之也蓦然惊住,不由怔怔看住赵慎。他从前虽觉赵慎待他不薄,可因从未听他直抒胸胸臆表白过心迹,一向只道自己是单相思。此刻听赵慎竟说出这话来,不由张口结舌,愣在当场。赵慎面目默然,只垂目看着地面,一双眸子尽隐在眉弓阴影之中,越显得棱角分明面容清峻。陆攸之望着他,心中万波翻腾,悲喜难分。他从前发痴时亦曾想过如果能和赵慎日夜相对,无论怎样都是愿意;可此刻此情,他纵使日日在赵慎眼前,也只不过是他掌中玩物;不说他这一腔心意尽被侮辱糟蹋,原来他这一世,竟如何也脱不出陷人股掌的宿命?念及此处,更觉讽刺可笑,终于怆然笑道:“那你可是爱花便要折在瓶中,爱鸟便要关在笼里?你将我幽禁在此,却不想我身份尴尬如斯,且无一事可做无一人能见,便是个活死人啊。”触到辛酸处,声音不由都发颤了。
赵慎听得此话,只觉被人劈面一掌打了个耳光,满心珍重被掀在地上。半晌,只能强忍着心中刺痛道:“我留你不死,并不是为了为难你。”
陆攸之闭目道:“你为何不明白,你我今生有便也只有孽缘,你何苦强违天命,不肯放手?”
他这话出来,赵慎再难忍耐,霍然站起,眼前金星直闪,心中被插了几把钢刀,鼻中眼中尽是酸的。他默立半晌,勉强镇定道:“你说出天来,也是出不去一步,莫做傻事。你在这里,我在外间睡。”
一连两日,赵慎也未再来,陆攸之每日便只望着地板纹路,枕被折痕,日影一寸寸从东移到西去。他被软禁于此,像是活人进了坟墓,头一日还想,咬舌绝食如何还死不得?转念又觉可笑,他眼下全无反抗资本,如妇人般寻死觅活却是做给谁看?他如此想着,但有些与赵慎相扛的倔强之气。可他到底心意灰败,不过是强撑,到了第三日夜里,周身发起热来,浑浑噩噩中不由苦笑,赵慎这事也做的颇绝,“他”的头颅挂到城头,西燕军中也道他已死了,想来尉迟氏念他杀身成仁或是还要表彰。可真若如此,他便再也没法露面。不说这死而复生的缘由无论如何也解说不清,他若现身尉迟氏就也成了笑话,他回去也断无生路。只此一节,赵慎便把自己与他绑在一根绳上,全不怕他有向外逃的心。
陆攸之暗自冷笑,这般心硬胆大,倒真是如赵慎一贯所为。从前只是激赏他处事果决,不想这手段还有应在自己身上这一日。
他四下环顾,看这帐中陈设甚是简单,只在墙角上置着一把曲项琵琶,心中微动,不由走过去拾起横抱在怀中。仔细看去,弦却只有三根。以手抚之,觉得那琴弦颇硬,他手里也没拨子,便以指甲轻轻一拨,谁知入耳竟有金石之声,眀彻清越,余音铿锵。
陆攸之素来知道赵慎在音律戏乐上并不甚通,不料他手里却又这样的好琵琶。正寻思着,赵慎已掀帘进来。陆攸之见他来,无话好说,只垂了眼睛。
赵慎做他身边坐下道:“这是我父亲爱物,他当年曾养了个乐伎琵琶女,最善用这琵琶。”
陆攸之听得是赵竞的东西,不由皱眉,抱也不是放也不是,只得转而问:“此女后来如何?”
赵慎道:“我父亲就将她安置在这内账里,叫我这做儿子的都经年不曾发觉。我父亲五年前身死,也无人顾得上她,后来再没见过,许是趁乱走了,许是死了。”
陆攸之听他这样平淡道来,不觉周身发冷。赵竞在此金屋藏娇,对那不见天日的琵琶女可是真有爱意?春宵一刻容易度,半世飘零何人怜,赵竞暴毙之时,他爱姬的生死去向都无人在意。
赵慎打量着他又道:“我原本还耽心你不肯饮食。”
陆攸之笑道:“我如今只得任你摆布,自然有无数办法不叫我死,我何必在你面前乔张做势,做些做作模样?何况,我便不刻意求死,你可见笼中之鸟活的长的?”
赵慎见他面色淡然,一派听天由命逆来顺受之态,心里憋闷不已。沉默片刻,闷声道:“你是故意说这些话与我听么?”
陆攸之轻声笑道:“我据实说,并无刻意,你听得有心,便是刻意罢。”
他亦不愿于赵慎争辩,一时默默。赵慎禁锢他的痴心他其实懂得;可是他不愿领情的苦心赵慎却不懂:他只知牢牢抓住才不致失去,却不知世间有的事如指缝流沙,握得愈紧,失得越快。
他这样一想;只觉心中更痛。本来发着热,精力不济,此时身子微晃几晃,忙将琵琶放回地上,以手扶了地面。赵慎进门便瞧出他脸色赤红,止不住探手在他额上一摸,急道:“恁的这样热?”
陆攸之侧头闪开,也不答话。他这一躲,兀自把赵慎手臂晾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赵慎怔了一怔,神色似有惘然,不止此刻心中在想什么。陆攸之瞥见他一双浓眉渐渐蹙起,直如远山起了峰峦,也知自己尽在伤赵慎的心,可不如此,他又该怎样做?一时横下心来,闭了双眼。
却不料想,身子突被赵慎打横抱起。陆攸之心下惊异,全身都僵在那里。赵慎用力颇大,动作间牵动他身上未愈的伤口,不由哼了一声。赵慎闷声道:“你这两日不曾敷药,才发起热吧?”不等陆攸之答话,便将他置在榻上。
陆攸之要挣扎起来却哪挣得过赵慎。他不知赵慎要做甚,只觉这姿势万分羞耻,前几日亦是疼怕了,情急之下叫道:“你住手!”
只听赵慎道:“我住手,你却好生疮死在这里么?”
陆攸之的伤本来再养几日便也就无碍了,但因着这两日也未管它;伤势才又反复。赵慎想起周乾已将伤药给了自己,结果两日前两不投机,竟也将这事忘了。想来以陆攸之的倔强,又哪会自己张口向人要伤药。心下又抱怨陆攸之又怨自已,最后只道:“你别动,我给你料理。”
说着到外间帐中用清水浣了手;又取了几件物什,重回了内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