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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间最忙乱的倒成了医官。一边是赵慎,一边裴禹咯血亦有反复。说来那日雨中本就寒凉,又出变故,一点未有惊忡亦是不可能的。这心水之证,本就忌染风寒,前些日本已平稳的病势,此时又发作起来。好在日来也无甚多事,一时也未怎么。
战事虽平息,可城内外往来仍盘查得严。李骥还时时记着耽心裴禹再追究陆攸之的事,只裴禹倒却再未有提。
李骥心道,或是事情已到这场面,源长在其中,实在已是太不要紧的一节了。而有时,他又不免恍惚,那日他放走的,便当真是陆攸之?
这日他在城门逡巡,亦是消磨时光,却听有卫士唤他,道:“城外来了出家人,说是龙华山慧明和尚的弟子,要见监军。”
李骥闻声,忙相与见过,问:“敢问是何事?”
来的是位青年僧人,见李骥施礼道:“法师有一物要我呈与裴施主。”
李骥道:“那便快请。”又笑道,“法师安好?先生昨日还提到白马寺寄存山中的经书骨殖。”
那僧人垂目,淡淡道:“法师圆寂了。”
裴禹双手置在案上,手旁眼前便是一册“洛河水文考”。
对坐的僧人道:“慧明法师特意嘱咐,将此物呈与施主。”
裴禹道:“但请直说。”
僧人道:“施主从寺中抄录去了副本。其后听闻施主改河道灌城,那几日正逢风雨,法师心中忧虑又染了风寒,以至迁延不愈。前日圆寂前,嘱我将这书卷原本赠与先生,或可长相阅看,请先生便带回西京罢。”
他语调平缓,李骥在一旁却已变了脸色。却见那僧人面色端庄疏淡,仿佛常日诵经。裴禹看他一时,道:“果然是大和尚的弟子。”又淡淡道,“大和尚若都觉不安,我便只有自裁了。”
那青年僧人闻听此言,平静神色中终是微起一点波澜,只见那劲瘦的手指轻轻翻过书卷。却听裴禹忽而道:“你腹诽当我这是风凉话?”顿一顿道,“有这一日。”
他这话突如其来,那僧人不明就里倒是一愣。裴禹已持起书卷,唤过李骥道:“妥为收好。”
那僧人走后,李骥低声道:“先生不必……”
裴禹笑道:“你这声劝,好似我真当愧疚?”
李骥闻言,心中忽而一叹。他往日常爱暗自揣测先生心意,只也猜不透,这话中倒是几分真假。裴禹这一生,心肠冷硬是真的,虔诚信佛亦是真的;或是时时为达目的不近人情不畏人言,可便从无高处不胜寒的苦恼么?他不知先生初涉乱世之时,是什么心性。孟子云人性之善,犹水之就下;荀子云人之生也固小人,成乎修为,尽待后备。于先生而言,如今性情中,何为他天生固有,又有哪些是因在乱世中滚打得来?
他正出神,又听裴禹道:“你随我向西走走。”
这向西便是龙华山,李骥脱口道:“先生总不成想去山寺?”
裴禹笑道:“去那作甚。往西山水夹道,可行之处多了。”
李骥闻言,只得默默地那头,道:“是。”
前几日的降雨,到这一日恰已停了。空中阴云却仍未曾全然消散,铅灰云块沉沉不动,其时西风已向北风流转。
风声中,洛水亦可闻得隐隐咆哮,仿佛入冬前山林中的兽吼。举目仰望龙华山上衰草枯黄,虽还不曾入冬,然而这一年未几终是将要过去了。
裴、李二人沿河岸缓步西行,亦无言语。李骥跟在裴禹身后,满心之中思虑的难免都不过是自家的烦忧。待行了一程,依着山势变化,道路亦渐渐狭窄。再向前一条路径,只容两三人并排过。李骥方回神,正待照应裴禹小心过去,忽一抬头,却迎面正望见一人。
他旁的都不必看,只见那人带着的那一顶帷帽,便骤入一脚踏空,心中瞬时一阵惊忡。
此时对面人应是亦看到他们,然而这狭路相逢,已无法避开。李骥见那人略一迟疑,已端然立住,心中一个翻覆,忙向裴禹道:“先生,对面人是要你我先过。”
他一颗心已快跳出喉外,亦不敢再多看,只抬手扶持裴禹,低头一径而过。行过那人身旁,只听裴禹淡淡道:“多谢。”才觉心绪稍稍安稳了些。
他本以为如此擦肩而过,便是了事。忽而裴禹却推开他手臂,停步转首向那人道:“你从何处来?”
李骥闭目,一阵无声长叹。这世上避不过的事,便终究是避不过。
三人一时都是沉默。未等得太久,那人道:“从洛城。”
裴禹道:“你可知城中事?”
那人道:“不知。”
裴禹道:“赵慎归降后却不肯安生,他纵了手下骑兵突围,自己却摔断了腿。”正一阵冷风过,那人肩头似是微微瑟缩。裴禹看着他,冷笑道:“只可惜他面前的阳关大道,却为何总要择崤山险途?”
劲风拂过帷帽纱帘,那人不由去扶。裴禹看着宽大衣袖下闪出的双手,这一双只执过轻飘毫素的手,掌腕指节却是那般突兀,尽如劲竹。他方才的问话是评说赵慎,可未尝不是想问面前这人。当日自己的一心栽培,而今为何成了这个局面。
陆攸之听他这话,便知已被裴禹看穿。心中却忽生洒然轻快,道:“先生说阳关道,可路途虽好,所达却非所愿。先生从西京来,必曾游历华山,当知自古华山一条道,行者艰险;可再艰险,非此而不得至山顶,更也再无旁的期待观望。”
裴禹扬眉道:“你却似是他知己。阳关道所达非所愿,那么敢问,他所愿的便如眼下么?”
陆攸之道:“我并不敢妄自揣测赵将军所想。倒只想问先生一句,先生毕生所愿是什么?”也不看裴禹回应,又道,“或是千秋功业?”
他看着裴禹双手相握,端然垂于身前,心中止不住微微颤抖,只道:“先生自有开阔志向,手掌翻覆间,千万人的性命不过一个数目。其间任有悲喜,都可不闻不见。”
他的声音在风中似被拉扯得悠长,却仍入耳清晰。裴禹忽而冷笑,道:“你这真是慈悲心肠。”又道,“人生而不同,我眼中亦看不下千万人。”
陆攸之道:“因而先生心中必是在想,能得入先生法眼,便该自觉荣幸,言听计从?可见先生仍是不记得,凡人都自有凡人的愿望意志。世人并非都愿屈从先生的志向,就好似先生也容不得旁人在这之外的所重所守。”
他见裴禹腮边微微抽搐,这样拂逆的话,经年间,只怕无人当面与他讲过。从前他也是不敢的,然而现在他已没什么可怕的了。他迎着裴禹目光,只反问道:“先生可说自己容得下么?”
裴禹久久不言,终是只冷笑了一声。
陆攸之亦笑道:“先生或是恨赵将军总将事做绝。可他不做绝,只若存着些微侥幸暧昧,而今必已被先生玩于股掌,任由摆布。先生当他是迂,可于他却是无他法。”他的话音始有些微微颤抖,道,“受制于时运便罢了,可难道这一世行路脚步,还要受他人心意操控?”
裴禹忽而仰面笑道:“说得好。所以你便只想着自身所想,你父祖的家仇,你师长的栽培,便都可抛却?你尚与我论说道德仁义,必是此生皆未行过有愧于人的事了?”
方才他虽已认出这是陆攸之,却不曾点破。而此时心中怒意蓬盛难抑,终是明白说了出来。他只见斥责之下,那人默然不动,与当年全无差别。急怒之下,不由挥臂,那一顶帷帽,应声被掀落在地。
仿佛天地间,风声水声一时皆倏然沉寂。裴禹目光定在那一张残毁面上,眼前忽而竟骤然昏花。他亦曾思量过,师徒重见之后,他当如何处置此事。然而千算万算,他从不曾算到如此场面。半晌竟觉可笑,道:“赵慎知你为他如此,实在当得欣慰。你亦放下宽心,我而今无意以你再向他说道什么,”他提起闲淡不经心的语气,冷笑道,“他而今,已没可要挟的用处——他今后,只怕再难驰马征战了。”
那人如被马鞭猛抽了一记般,鬓边残存的长眉狠狠一抖。许久,他开口道:“先生方才斥我无恩无义,着实说的不错。可我只辩白一句,我在先生处,从来也不曾学过恩义。”
两人的话都纯粹是为着刺伤人心,可偏偏又皆刺得精准。一旁的李骥不由惊呼道:“源长!他终究是你先生!”
陆攸之缓缓跪下,笑道:“我这一世,在先生眼中,何曾有一件事是做对的?”敛容垂首道,“听凭发落,万死莫赎。”
李骥在一旁,只见二人一立一跪,皆如石刻。沉寂中,他只听自己两列牙齿格格打颤。裴禹面上一重重神色浮现隐退,最终却重又归于一贯的冷寂。此时,他几难说出心中是怒是悲,亦或是无限讽刺。他终生所求,在最看重的学生眼里非但一文不名,还鄙之避之。他实在也并不介意旁人眼中自己如何乖戾狠绝,只是不曾料到,这道路几近行至尽头是,竟还是如此孤单。
然而,在他踽踽独行之时,他这执拗的学生,那洛城倔强的守军,难道便不孤单么。世人眼中,他们又何尝不是与自己一般,行着常人难解之事,执着常人难解之心。任命途狂潮席卷,却不肯信命定的劫数。为一心执念甘当艰险,不啻饲虎喂鹰。如是而言,即便他们道路南辕北辙,却又实在是同路之人。
裴禹注目陆攸之,这终究是最像他的学生。他说从自己处不曾学过恩义,那么他所学得的定然便只有他的决绝和冷厉了。可有情与无情,于世间谁又敢说理清。
数年间,他将记忆中默然的少年当做学生时,总因他的不肯顺服生出多少恼恨;然而直到此时,当他终于把这后生看做对手,惨胜之下的深深自嘲却令他忽而不想再与之纠结。
沉默良久,待开口时,只吐了两字道:“你走!”
言罢,兀自转首向东,决然而去。
李骥许久方才回神,见陆攸之仍一动不动,忙上前拉起他道:“你方才是疯癫了么?”他见陆攸之只是不语,低声道:“你知你说了什么?这事,本是有回转的。”
陆攸之缓缓道:“你还提回转,我方才的话都是白说了。”
李骥一阵怔忡,只道:“其实……你若想回西京,并不是不能。”
陆攸之道:“我当年离开西京,便不想再回去。”
李骥急道:“赵慎那里,你也再不想见了?”
陆攸之一顿,继而笑道:“我与他而今的情状,都宁愿对方不知不见。”默然一时,从怀中取出一物,执起李骥手臂放在他掌中,道,“你若有心于此事,便请将此物转交赵将军。”
李骥心知此事便也只能如此,点头道:“可说什么?”
陆攸之淡淡道:“请他善自珍重,勿以为念。”又道,“你莫对他说我此时如何。”
李骥道:“我省得。”一时问,“可你去何处?”
陆攸之摇头笑道:“我早已想过,你不必挂怀,只就此别过罢。”
李骥见抬手揖礼,怅然恍惚间竟也未回,只见陆攸之沿着方才路径而前。李骥低头看掌中物,是一卷线圈,他心中疑惑,难道是弓弦?
正思量着,心中忽然一惊,裴禹方才折返向东,陆攸之这仍是再向东去,他深怕再出什么周折,忙跟步上去。
方才他们走过的一条窄道,边上山石突起一块,正是隐了去者的背影。李骥疾步转过山石,可再抬眼,只一条路径向东,可竟丝毫不见陆攸之踪迹。
沉闷云层下,西风忽而止息。那从龙华山而来的西风,掠过萧瑟的树梢,冰冷的溪水,冷峻的山石,一路而来,如乱世中不息的潮流在世间流转。山风中,有每一秋的故事,年岁间的等待,一代代人的求索和牵念。
然而,那呼啸西风,在这一刻,却有了一瞬的止息。
李骥心中狂跳,不由握紧手掌,那细韧的丝线勒近肌肤,耳旁是洛水东流的咆哮。
李骥一路向东,他脚步虽快,可一路不免时时停下四处寻望。这一路莫说再见陆攸之,却连裴禹亦没赶上。
待回到洛城,他本要先去侍候裴禹,却有士卒告诉他,一早便有从西京来的人等着,裴禹此时正在相见。李骥思忖片刻,索性退出来,直向赵慎处去。
赵慎居处门外,有个医官正看着学生煎药,李骥上前问:“医师,赵将军如何?我有事欲见他。”
那医官起身,施礼道:“见倒没什么不能见,只是未必赶着他清醒。”
李骥皱眉道:“他又未伤头,为何不清醒?”
医官轻声道:“所谓神智,头脑主之,心亦主之。”又道,“他筋骨重伤,连日昏热,确实也难有多少精神;可不提这个,我看他对医治虽不抵拒,却也不甚经心,这便不好。他这样的状况,药石之外,还靠心气。再说得白了,我尽全力,终究是听天由命。”
李骥愣了半晌,低声道:“我进去,片刻便出来。”
医官陪着李骥进去,却见赵慎这一时倒为睡。医官笑道:“今日倒凑巧。”
李骥看着那医官出去,面上渐渐退了笑意而现肃然,赵慎道:“你有何事?”
李骥略一咬牙,郑重从怀中取出那卷线圈,奉与赵慎道:“有人托我交给将军这个。”
他只见赵慎目光在触到这线圈时忽然闪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