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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许人间见白头-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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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光阴,便如谷中清风,倏忽一下,便过去了。回过神来看,却当真是“岁月忽已晚”。
  万花谷还是那个万花谷,谢风闲也还是那个谢风闲,随无论何时何地都带着懒散笑容,对着谁都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谢风闲也不是那个谢风闲了,无人的时候,他开始不笑,即便是有人,有时候谢风闲的笑容也似乎带着一抹教人看不清道不楚的东西,仿佛是一个痂,揭了,下面的伤口仍在腐烂、发炎,但血痂却过早地结好了。
  流风性子急,心性儿好,谢风闲却懒散地……便就沉郁起来。
  大概每个人心底,都有一些伤痛,任谁也无法触碰。
  裴元的眼神有些远,流风压着心底疑惑,仍是不放心:“大师兄的医术谁人不服?只是师兄……”
  裴元转身,步伐奇快。流风愣了一愣急忙追上去,听见裴元淡淡道:“大抵是想起了什么,压得太久,这东西早就郁结于心……”
  流风想了想追问道:“这样说师兄该是悲悸难抑以致神思……恍惚?”
  裴元点头,道:“他来找我时便不大对劲,只我那时不曾注意……”
  言罢敛下眼,步子一顿,又快步向前。
  流风还想问什么,裴元却不再言语。
  他想起最后谢风闲的那一声笑。
  谢风闲似乎被困在一个很遥远很遥远的梦境里,在梦的另一边,他敲打着呼喊着,横冲直撞,鲜血直流,却无人来听无人回应——裴元心下一惊,他在梦的这一边,他拉不住他,抓不住他。
  这样的笑容,裴元在两鬓斑白沉郁半生的诗人脸上看见过,在少年意气不知天高地厚最终折了翅膀的丧志侠客脸上看见过,在饱经沧桑命途多舛的老翁脸上看见过,却从来不知道,有一天,他会在谢风闲脸上看见。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伸出手,将谢风闲劈晕。
  手心出了一层薄汗,微微地湿冷。
  清风微微吹来,这种冷粘之感更甚,裴元知道,自己在害怕。
  他在害怕。
  谢风闲身上的气息犹自不稳,裴元取出一粒朱砂镇心丸,喂他吃了。怀中的身体似乎没有一丝重量,在万花谷待了这么些年,谢风闲却依旧瘦得出奇,只是轻轻握着他的肩膀便觉掌心硌得发痛。
  裴元握了握手掌。
  
  声音渐渐地远了。
  谢风闲坐在床榻上,侧耳听着,笑了笑。
  大师兄配的药俱是安神镇心的,谢风闲不消片刻便觉困顿。
  懒懒地,不想动。
  他的目光转了一转,落在桌案上那方漆黑端砚上,端砚在阳光下露出一角,似乎有些隐约繁复的花纹,不仔细看便就注意不了。
  谢风闲怔怔地看着,端砚的每一寸都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他甚至闭上眼睛也知道那隐在黑暗里的花纹延伸向何处,哪一处是荷花纹雕饰,哪一处是鲤鱼摆尾,哪一处歪歪扭扭毫无意义却是顽皮孩童破坏的痕迹……
  他觉得眼睛有些酸涩。
  儿时的记忆就像是这端砚的花纹,经一场大火烧了焦了黑了,再也辩不出曾经模样,却顽强而固执地,就在那里。
  它就在那里。
  不是你闭上眼,就可以说看不见。
  谢风闲垂下眼睛,无声地笑了起来。
  有一滴泪,忽然顺着他的眼角,毫无预兆地滑落下来。
  
  晚间他醒了一次。
  万花谷除了宴饮歌舞之地终日欢歌笑语,众门人居住之所却都是极静的,像是摘星楼、落星湖小岛,均是除却清风鸟鸣再无其他声音。平日里这时,谢风闲窗外应也是偶尔一两声鸟鸣,和着清风拂过花梢,大抵还有一两片花瓣落地的声音。除却这些声响,应都是清静无声的。
  然而这天,窗外传来的却是匆匆而过的步履声,间或夹着一两声刻意压低了的惊呼,他听不大清,起来推了门。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郁厚重的血腥气。
  路的另一头,醉墨倚眠架着一个缇衣青年慢慢走近。
  那缇衣青年衣色略深,似是被鲜血染就;发冠早已不知散落何处,头颅无力地垂在胸口,看不见是如何模样;袖袍衣摆均有被利器或树枝割破之处,袖甲早已脱落,两只手掌上伤痕累累、鲜血淋漓。
  谢风闲粗略扫了一眼,皱眉道:“怎么了?”
  飞景见他出门,吓了一跳:“师兄你怎地起了?”
  谢风闲摆摆手道:“睡得久了。这人呢?”
  此人身着缇衣,胸前一块破碎盔甲堪堪缀着,衣衫虽脏污破烂,却仍能教人辨出是天策府制式的服装。
  天策府,又或者是东都之狼。世人皆知“东都之狼”而不知天策府,当年光明寺事件爆发,天策府以迅雷之势扫平血眼龙王一党,自此“东都之狼”一名不胫而走,这名字意味着动荡,意味着浩劫,意味着朝廷不可抗之力。
  话虽如此,却也正是因为天策府既不属于武林又无一官半爵,地位不尴不尬,而万花谷,向来都是心倦武林、厌恶官场之人隐居避世之所,与天策府之间来往甚少,却不知缘何这天策将士孤身一人出现在此?
  醉墨正扶着那人,道:“云锦台下发现的,还有匹马,非要跟着过来,倚眠拴起来了。”
  云锦台,万花谷入口处必经之地,顾名思义,指万花谷谷口的一个巨大石台,高得不像话,说白了就是一处断崖。
  须入万花谷,必过云锦台。路在悬崖下面。
  谢风闲点了点头,吹了风,又咳嗽一声,道:“可有什么发现没有?”
  自入冬以来,前来万花寻访的文人雅士便一下子少了起来,连素有万花书圣之名的颜真卿也已许久不曾在谷中露过一面了。
  谢风闲抬头看了看,天的东北面一角隐隐有乌云翻滚腾挪,变换诡谲。
  山雨欲来风满楼。
  醉墨倚眠架着那人走近,约是醉墨维持一个姿势太久胳膊酸涩,换了个姿势,那人原本垂在碎发间的一张脸因此露了出来。
  一张冷峻的、惨白的脸。
  谁也不曾注意,倚门而站的谢风闲忽而微微地向后退了一步。
  ——萧日影!
  这张脸,他断不会看错,便就是萧日影!谢萧两族素来交好,名门望族之间盘根错杂,两族关系亦是错综复杂千丝万缕,谢风闲乃家中嫡子,原定婚配便是萧家宗族族长萧望天独女萧舒月,更有结两族秦晋之好的意思,然而谢父礼部侍郎谢子桥自逢落难身陷囹圄,萧家之人哪一个出手相救过?他四处奔走,却是人人都避他如蛇蝎猛兽唯恐不及!秦晋之好?
  白首相知犹按剑,朱门先达笑弹冠。君不见管鲍贫时交,此道今人弃如土!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那日锦衣华服策马而来,眉目之间冷峻淡漠,却是执了一纸诏令,罢谢子桥尚书之位,不日流放岭南的萧日影!                        
作者有话要说:小攻他……终于出场了!!!OTL
【白首相知犹按剑,朱门先达笑弹冠】出自王维《酌酒与裴迪》,顺便一说王维还写过一首《赠裴迪》,最后一句是“相忆今如此,相思深不深”,整首诗都是这种相思啊相思的感觉……咳,有兴趣的童鞋可以去看看XD
【君不见管鲍贫时交,此道今人弃如土】出自杜甫《贫交行》,前两句就是灰常有名的“翻手作云覆手雨,纷纷轻薄何须数”XD




☆、第五章 回首问红尘

  万花谷不知怎地来了一位天策将领,还是受了重伤的,这消息像是自己长了翅膀,不过半日便传遍了整个万花谷。一众弟子不知从哪处冒了出来,围着那天策府将士看,一边七嘴八舌地议论缇衣颜色、袍子料饰——据说一旦入了天策府便相当于荣华富贵俱在眼前,只需完成好自己分内之事,待卸了戎装便是半辈子不愁吃穿——武功套数,等等等等,这些却俱是闲得发慌了。
  也有些人蹙着眉,神色间略有担忧,在讨论东北面那不同寻常的天色,谷里数月不来的访客和这位不请自来的将军。
  谢风闲站在人群稍远处,冷眼旁观。别的弟子见他神情淡漠,惯常带着清浅笑意的眸子扫人一眼竟教人不由自主生出些许寒意来,便都不敢靠近。
  裴元将置了银针的布袋取出,在萧日影身边唰地展开,二指一并,取出一根闪着寒芒尾端尖锐的银针,施针布药,将萧日影手上几至对穿的伤口缝合包扎,气定神闲从容不迫仿若落子对弈,他手中拈着的是莹润透明的白玉棋子而非动则封穴截脉定人生死的银针。
  他更像在布一局棋,而不是在救一个人。
  流风飞景一个是书圣弟子,一个是花圣弟子,一个少年风流砚染天下,一个风神俊秀肖似东君,然而对医理草药却都着实的一窍不通。流风见裴元神情悠闲并无一丝紧张便放下心来,道:“这人被抬回来的时候,我曾远远地看过一眼,周身俱是鲜血,连那马鞍亦是血染一般,不过有裴师兄出手,怕是没那么容易死吧?”
  裴元并不言语。他伸手解开了萧日影胸前残留着的破碎盔甲与衣物,脸色倏地一沉。
  流风伸头看去,倒抽了一口气。
  榻上的人胸前一片血肉模糊,那可怖的伤口中,一只断箭深深地埋入胸口,留下寸许箭身□在外。
  谢风闲踉跄一步,脱口而出:“可有救么?”
  裴元噫了一声,挑眉回道:“怎么?有没有救你会看不出?”
  谢风闲猛地怔住。
  ……自己不是一直想要他死的么?可看见这伤口,为何会如此失态?心中那些担忧、惊惧……又是为何?
  他想起了那日萧日影策马而来的神态,端正的脸上神情淡漠,似是毫无表情;他想起了更早一些萧日影跋山涉水寻访万花谷,只为问他一句可好;他想起了很久之前,他离家的那一天,萧日影站在巷口目送他远去,他转过身,背后传来一声清啸。
  事去已荒前日梦,情多犹忆少年时。
  他忽然闭上眼,沉声道:“‘活人不医’裴元,从不失手。”
  言罢转身离去,竟是再也不看身后一眼。
  
  萧日影被安置在正对着谢风闲的一间屋子里,然而半月以来谢风闲竟是忘记了对面这扇门里有谁一样,仿佛他那日的担忧惊惧从不曾存在,又或者只是一个转瞬即逝的表象,迷惑了众人也迷惑了他自己。
  阳光透过雕花木门倾泻而落的时候,谢风闲偶尔也会想,旁边那间屋子里,会是怎样的光景。更多的时候,他会拿出一卷医书,坐在窗边静静地看着,在翻开一页一页的书卷声中翻过漫长而又轻薄的时光。
  下雨了。
  雨水淅淅沥沥地敲打在檐上,像是轻微的风铃声。谢风闲有些怔忡,万花谷是极少下雨的,他早已记不清上一次听见落雨是什么时候。
  他正侧耳听着,细碎的雨落声里他忽然听见一阵脚步声。每一步都似很慢、很沉,却每一声都敲在他的心上。
  记忆里,萧日影的脚步声与之重合。
  由远及近,愈来愈大。
  “啪”一声。
  他猛地一颤,放下手中医书起身——拍门声却兀地停了。
  他吸了一口气,拔开门销。有一丝雨水顺着门缝斜斜地落在他身上,空气润泽而潮湿,似乎蕴含着隐隐约约的花香与似有若无的青草香气。
  然后有个人,缓慢而沉重地砸在他的身上。
  漫天雨点忽而汹涌而至,密集地打在他的眉间、眼内。
  手被什么紧紧攥住,滚烫而灼热。雨水汇聚成一线。他低下头,猛然落入一双深邃而幽远的眼眸——似乎千言万语不曾开口,都在这一眼之间。然后忽然地,一切都停止了。
  谢风闲听见自己的声音:“萧日影!萧日影——!”
  
  碧水人虽小,却已一幅鬼灵精的模样,一早拽了飞景说是要找谢师兄玩儿。
  飞景摸摸鼻子,脑海里忽然闪过那日谢风闲忽而恨极忽而悲极的面容,怔了怔。
  碧水扯了扯他的袖子,眨眼道:“飞景师兄去不去啊?”
  飞景揉了揉她的头,心道你这古灵精怪的小丫头,怕是自己好奇要看那个天策,又碍着谢师兄态度暧昧,干脆拉上小爷我当个垫背吧?嘴上却开了口,道:“好。”
  两人走到谢风闲屋外,不知为何却都放低了脚步。
  当日裴元不眠不休医治一夜,终是取出那支断箭,只留了一句“万不可打扰”便回湖心小岛休息,遣了一名杏林弟子每日端汤送药,却不知那萧日影如何醒过一回,又如何搬去了谢风闲屋子。
  ……有些什么不寻常吧。飞景这样想着,抬手敲了敲门。
  “吱呀”一声,门扉应声而开。
  飞景后退了一步。
  开门的那个年轻人,着一件浅月白色袍子,长发被一根白玉兰花簪斜斜地挽起,唇边一抹笑意清浅,如天高云淡,风过水无痕。
  正是他的师兄,谢风闲。
  碧水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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