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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笔没答话,目视上方,似乎看着很遥远很美好的地方,低声道:「刚才,我梦见哥哥嫂嫂了,还看到我们老家,真的很美……」目光转向时承运,嘴角隐隐带了笑,「小叶子,打仗打完了,我想回家了。」
时承运的手猛地攥紧,带他到战场上,还给自己挡刀受伤,怎么转了一圈又转回原处呢。
「好,我跟你一起回去。」他硬生生忍住情绪,柔声道。
小笔一笑,露出颊边的酒窝:「你明白的,你明白我意思的,小叶子,我很够了,这么多年,我很够了……你让我一个人回去,我会很好的。这样最好,对我们都好。」
「你别想这些,先睡,你伤还很重。」时承运避重就轻,不想他继续说。
一旁的连白听两人说话,心里泛起酸楚,真也是对冤家啊,还是避开,让他们说些私话。
「小笔,你好好歇着,我们先走。」连白走近说道。
小笔这才看到他,目光一凝,眼里露出感激:「连哥儿,谢谢你,我病了,一直没记起你来。」
「你、你都记起来了?」
「呵呵,多亏你救了我呢!」
时承运脸色顿时一暗,小笔全都记起来了!
连白眼里含泪,更有着愧疚:「奉笔,我,我那时丢下你一个,真不够义气!你好好养伤!」他说完拉着布晓霜就走。
小笔还想说什么,人却已走了,时承运将他按在榻上,低声道:「你先休息。」
「好。」小笔乖乖地闭上眼睛,可眼皮微颤,显见并未入睡。
是不想看到自己吧?时承运只觉得喉头堵住,什么也说不出来。
留下来,小笔,你留下来,留在我身边!他想说,可怎么都说不出口,他有什么脸面留他!
这七八年,这个人,他最疼惜最爱的人过的是什么日子。
自己入京,兄嫂回乡,他却被时成弄进了郭廷臣的那个地方,弄得人不人鬼不鬼,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却落下一身的病,疯疯癫癫在峭山关卖身。
这都是为了守住两人当年的誓约。终身不娶,永远在一起。
这世上是有这样的人,有这样的痴子,他那时才十五啊,还是个孩子啊!
这些本该他来做的。保护他,让他过好日子。
可他做了什么?报仇?结婚,生子,往上爬?
保证不让他再受任何损伤,可如今帮他挡刀的还是他。
为什么当初那么决绝莽撞地拒绝家里的请求,并不能保他万全却将他置身险地;之后更先行丧去了对他的信任,不去寻他,当他死去……
而他一个人,一个人苦苦支撑那么多年,只为了年少时月下的誓约。他完全可以不受这么多苦的。
自己,时叶,就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死几遍也赎不了罪。
该怎么做才能挽回?
帐内安静无声,男人看着榻上的小笔,苍白,憔悴,他本来是多跳脱活泼的家伙,无忧无虑,爽朗率性,离开自己或许真的会开心些,他和连白在一起,甚至和方志兄弟、焦应说话都比跟自己在一起自在。
男人轻轻替小笔整理额发,再轻轻地触摸他的脸颊,蓦地,一行泪从小笔眼角处滑落,很快消失在鬓角。
「小叶子,我知道你还念着我,你对我好,我都知道。可是,咱们俩,回不去了。咱们,往前走吧。你有大本事,做大事,我呢,也回去好好过日子。」他嘴角微微露出笑来,却始终没有张开眼睛,说完这句话,毕竟伤重,又渐渐入睡。
时承运失魂落魄的,好半晌,才转身出了营帐。
「叫他们都到布将军那儿集合。」
布晓霜的营帐里,时承运言简意赅说明当前形势,既然叛军大势已去,如今即将入夏,南地瘴毒厉害,士兵们又多伤病疲累,暂且拔营回蕲州整休待命。
时承运仍是一贯的冷面,外人根本瞧不出半点端倪,布晓霜这时不得不佩服骊王的眼光,且不说这位时侍郎的镇定功夫,他令全军休整便是一着妙棋,这叛军若是真被剿杀完毕,大军就得拉回京城或是戍边,现如今留了点余孽,匪患一日未尽,大军便一日不能返回。
手上有了军权,什么事都好办嘛!
中午吃过饭,大军拔营起程,小笔被搬上了宽敞的马车,底下垫上厚厚的棉褥,虽然途中颠簸,但是蕲州离得不远,而停留在此,药材有限,大夫们都赞成速速去蕲州养伤。
小笔多半是昏睡着的,就是醒了,也只是稍稍进食喝水,时承运一直守在车上,小笔穿衣吃饭服药解手都由他经手。
离开的话,小笔没再提,他也没拒绝时承运的照顾,哪怕极隐私的事,也都安之若素,坦坦然地接受。
比如这时,他就软软地靠在男人的怀里,两条腿分开,下处被男人轻握住,叮叮叮,液体落在夜壶里。他眼睛半张着,没什么力气。
「嫌水淡,多喝些汤。」男人叮嘱,尿色有些深。
「嗯。」
男人没再说话,让小笔把头枕在自己的大腿上,替他盖好毛毯,没一会儿,人便悄悄睡去。可是,男人却整夜未眠。
回不去了……往前走吧……小笔之前的话在他耳边不断回放。
他不求多的,就这样守在一起,对他好……也不行么?
这家伙是打定主意要走了,睡得这么香,连眉头都不皱,没心事了吧?到了南边老家,他会过得好吧,在自己身边,他不开心,难过……
吃苦药也不埋怨,一心想养好伤,好快些离开他,重新来过……丢下他一个。只有他,没有小笔。
他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心被什么揪住,紧紧地紧紧地抿住唇,才能不嚎出声来。
他狠狠地咬牙,目内凶光迸射。
掀开车帘,虽然已经入夜,军队却在连夜赶路,轻叩车厢,几乎是转瞬间,方志便掩到车外,他细细地交代了几声,方志顿首而去,再一会儿,布晓霜和几个心腹手下都悄悄而至……
天将未明,时承运悄悄下了车,军队照旧向蕲州赶去,可有百人左右悄悄落在后面,这百人身形都格外彪悍,每人身旁都有两三匹上好马匹,他们同时悄无声息脱去外间的军服,换上黑色劲装,跨上战马。
时承运一马当先,带着这百人下了官道,插进了小路。
几乎是不眠不休赶了两天两夜,期间有十多人掉队,每人身边三匹马轮换着骑,到最后还是不断有马匹力竭倒地,不过在第二天凌晨他们终于到达目的地,离京城约两百里地的一处农庄。
一行人悄悄坐下歇息,喝水吃干粮,几个探子进去探路,不多一会儿便回来向时承运报导:「大人,和得到的消息一样。」
时承运站起,看向不远处与一般农庄并无二致的所在,小笔便是在这儿……他深吸口气,回身向手下低声发令:「按事先的布置,给你们半个时辰。」
「是!」一干人都蒙上面,给余下马匹的马蹄上包好吸声的棉布,向农庄进发。
时承运在原地静候,静静等待那个地狱一般的所在灰飞烟灭,这样小笔会好受些吧?他原本对这个地方并不熟悉,但是,他相信骊王肯定知道。那个家伙,要说狡猾便是皇帝也比不上。
以布晓霜那样的人,也能被他拉到阵营中,怕是多半和连白、和这个淫窝有关联。如今他定是早查到小笔的出处,只等自己去问他,正好顺带给自己提点儿要求。
不过,这些都无谓得很了。
只过了一刻,农庄内传来阵阵惊叫惨嚎声,隐隐也有武器相磕的声音,时承运和身后的侍卫仍是毫不动容,这次他们并非行刺,行动的都是军中以一当百的猛士,里面的人武功再好,也挡不了骑兵冲击,更挡不了弩弓齐发。何况还有骊王的伏兵。
不一会儿,从庄子东北角燃起大火,农庄附近人烟稀少,只听得里面惨叫连连,有好些人要冲出来,可惜农庄只有一处出口,有十几个军士一排横列、手举弓弩静候,而其它地方是挖得极深的护庄河,平日里是为了防止庄内少年男女逃走,此刻却成了他们的坟墓。
半个时辰后,时承运带着几个侍卫大步走进烧掉大半的农庄,庄门口聚着许多被士兵们救出的少年男女,虽是头发凌乱、烟熏火燎,可仍瞧得出原先的美貌来,他们衣着异常单薄,有的甚至半裸着身躯,只着了几缕丝条,只能互相依偎着,但虽然各个面露惊惶,却没一个敢大声叫嚷,见了时承运,更是吓得头都不敢抬,「呼啦啦」在地上跪下了一片,细声细气哭着求饶。
时承运默默扫过他们,曾经,小笔也在他们中间么?他眼微一闭,再睁开,回头示意侍卫们守护他们,然后接过一个军士手中的马,一跃而上,放马驰到庄内一处空地,一群衣冠禽兽哭天喊地地缩成一团,一名军士向他报导:「活着的都在这里,其余人等已格杀殆尽。」
那些从床榻上被捉来的,逃到河里没淹死被拖上来的,被砍断手脚刺伤身体的淫窝的客人,以及未被杀掉奄奄一息的护卫们躺在地上,惶恐地看着时承运,蓦地,有人突然喊了声:「时侍郎,时大人!」
顿时炸开窝──
「侍郎饶命啊,误会、误会!这儿是郭大人的私产哪!」
「我等何曾犯法,只是风雅寻欢,皇上他老人家也不是不知道啊!」
「时承运,你吃了豹子胆了,你知道老子是谁,你小小侍郎还管不到我!」
「老天啊……莫不是郭大人得罪了皇上!」
时承运冷冷瞧着脚下这些肮脏禽兽,六部的官员齐聚,更不乏皇族贵胄,他嘴角露出丝笑来,衬得那张脸更是俊若天神,却又让人胆寒。
「谁再叫割了谁的舌头。」再指门口的少年男女,「请他们过来。」
还有人不识趣大喊:「姓时的,你──」
刀光闪处,舌头已被割下,其余人都吓得再不敢多说一字,有的文人更是呕吐起来。
那些美貌少年男女到了场中,见那些平日里逞凶作恶高高在上的大老爷们竟成了这副模样,有的脸露喜色,有的却更惊惶。
「看看,这里面有没有给你们施恩帮忙的。」时承运轻轻问了句。
起先,没人说话,场中的官员贵胄似乎猜到什么,都巴不得有人说他们一句好话,可是没有。
「动手。」时承运淡淡地道。
一声声惨叫响起,杀了小一半,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才弱弱地喊了声:「那个、那个人……」
于是,那个被少年指出的人留住了性命,然后直至最后,没人再被指出,留下一地的尸体,良久,不知是谁第一个哭起来,这些最大不过十七八岁的孩子们跟着一起哭起来,又爬到时承运跟前要磕头。
男人心里沉沉的,令人带他们出庄,之后的事体由骊王的人来安排,身后的那处所在被大火淹没,可惜里面没有郭廷臣,他向来是不会露面的。不过,也快了吧?
小笔,会不会好过些呢?
当小笔醒来时,军队已抵达蕲州,而他正躺在蕲州府衙后宅,身边却只有连白,连白给他服药,喂他吃饭,大夫们又来给他会诊,可时承运却始终没出现。
连白只字未提,小笔也一句没问,他已决心将过往通通扔到一边去,一心养伤,等伤好了,就走,回老家。
就这么过了七八天,他已经能够坐起来自己动手吃饭,不过身体还是弱得很,这天他正在盘算身边能有多少银钱,却见连白奔进来:「小笔!」
小笔有些惊诧,连白向来优雅爱美,便是骑马舞剑都讲究个仪态,怎会这般急急火火。
「郭廷臣倒了!结党营私,卖官鬻爵,全族人三千里流徙。」
郭廷臣,是谁?小笔迷糊。
连白却激动得脸都红了:「你、你还真是……郭廷臣,将我们害得那么惨的家伙,郭丞相!」
小笔一怔,郭丞相?小叶子的岳丈?他是真不知那个坑人所在是郭廷臣的,这时,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反倒是宰相倒了,女儿女婿会不会受牵连呢,不过一转念,小叶子是皇帝的儿子,应该没事吧?
「爹爹犯事,嫁出去的女儿要紧么?」他问。
连白一愣,双唇微张:「你傻了……」说到这却立时忖到了小笔的心思,收口叹了声,「奉笔,你真是个痴人。」嘴里说着要走,其实心里时时刻刻惦念着的还不是那个冤家。
「你不晓得么,这郭廷臣倒台怕就是你家侍郎动的手脚呢!」
是么?小笔一片迷茫,他可又是什么都不知道……小叶子的事情,以往,他是事无巨细样样都知道,小叶子从来不会瞒他,总是第一个告诉他。如今呢……
不过自己生病,迷迷糊糊,把活人都能认成鬼,也难怪别人不跟他说什么了,就是说了他又能帮上什么忙呢。
他心里难免怅怅的,不过转念想,自己走果然是对的,总算做对了一回罢,呼出长长的一口气,才轻快地道:「管他呢,连哥儿你高兴就成。」
连白看他,坐在他身旁:「奉笔,虽说你家那个侍郎让你吃了那么多苦,可你吃了苦,他是不晓得的,现如今也算是大义灭亲,给你报了仇。你走了干嘛呢,待着让他好好服侍你一辈子才行啊!」
小笔低下头,不说话。
「我晓得,他有老婆,休了呗,这会儿名正言顺。」
小笔还是没说话,虽然姓郭的不是东西,可那个郭氏没做什么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