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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看一眼。”宗赫见褚云重不做声,怕他不允,又加了一句道:“只瞧一眼,便回。”
“外头冷,将我的黑狐大氅披了去。”褚云重其实心中不愿他到处乱跑,却也知不能太拘束了他,便嘱咐道:“快去快回,若回来迟了,可不给你留菜。”
待宗赫应声去了,褚云重又叫孟驰悄悄跟上,“外头人杂,务必护他周全……只是也莫叫他瞧见。”
“遵。”孟驰点头,表示完全懂得皇帝的意思。
宗赫下得楼来,顺着碎石小径一路往东,穿过一道月芽门,便是东院。院中比外头街道寂静许多,一眼望去,却无那人身影,只有三五闲人,几树寒柯,一群老鸦。
少年尚不死心,绕着院子又寻了一圈。院中除了一幢小楼,别无景致,只孤零零一对石桌石凳。一旁的小池塘,已是结了一层薄冰。夕阳暮霭,几许残霞映在冰上,倒似一抹淡淡烟色。一阵冷风吹过,几片枯叶似不甘寂寞的纷落下来,在群鸦“呱呱”声中,凄凉地堆乱在那烟色中。
难道是我看花眼了么?宗赫站在一株歪脖子老枣树下,又左右望了一眼,确定并无自己认识的那个人,心下不免有一丝怅然。
正要回去,却听得头顶似有细细的风破声传来。宗赫本能的侧身一避,却是一颗长生果壳滑过自己的黑狐大氅砸在了地上。
抬头看时,却见高高的树桠上,正叉坐着一个小乞丐,二条腿跷啊跷的,一边剥长生果扔乌鸦玩儿,一边放声高歌:
“哎……
你富贵,你看斜阳飞落霞。
我何闲,我数枝头栖晚鸦。
哟……
君不见,今承新宠恩露重,
谁又知,他朝金阶玉露滑……”
放肆!这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分明是在影射诅咒宗侍选。还未听完,躲在暗处的孟驰已是心中大怒,恨不得立马跳出来,将那小乞丐揪下树来掌嘴。但细细一想,皇帝乃微服出巡,除了几个侍卫及何九龄府中人,又还能有谁知道宗侍选与皇帝之间的事?
难怪说的不是宗侍选?可那歌中承新宠那两句唱得多露骨……这可真是奇了怪了!孟驰想破头也没能想明白。再瞧宗赫时,他倒依旧淡定自然,也没见动怒。孟驰便不先动,且看看情形再说。
树桠上,那小乞丐正唱得手舞足蹈,宗赫虽不精于诗词文学,这歌中之意,他倒也还能听懂一二。正想瞧瞧这乞丐究竟何人,头顶上,长生果和果壳却落得愈发猖狂。
少年不动声色的接了几枚长生果,笼在袖中的手微微一扬,远处的孟驰还没瞧见发生什么事,只见那小乞丐突然“唉哟”一声,哧溜一下滑下树来,一个没站稳,便跌了个嘴啃泥,跪倒在宗赫面前。
“不必行此大礼。你虽唱得好,我也没钱赏你。”
这话听着真是气死人。
小乞丐抹了抹嘴里的泥,“呸”了一口,这才狼狈的爬起身来。无端吃了这亏,嘴里更是不饶人,不阴不阳的道:“哟,穿得这么金贵,却是个银样蜡枪头!”
这时离得近了,宗赫瞧得更是真切,那乞丐顶多十一、二岁,梳着歪歪斜斜的双抓髻,穿着破破烂烂的百家袄,一张脸只有巴掌小,还抹得乌黑,只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倒还炯炯有神。
瞧着眼前这张瘦得削尖的小脸,不知怎么地,对这么个说话阴损的小家伙,竟有些讨厌不起来了。
“喂,还没吃饭吧?”
“喛?”小乞丐警惕的眨眨眼,欲待嘴硬不答,肚子却是不争气的咕咕叫。
宗赫却未再理他,居然只问了这一句便转身走了,只经过孟驰藏身之处时,停了一停。
“孟大哥,烦你端碗饭给那小叫花子。”
呃……蹲墙根正蹲得辛苦的孟驰顿时老脸通红,亮身也不是,不亮也不是,正尴尬间,见宗赫并不来与自己计较其他,只径直回楼上去了,这才松了一大口气。
宗赫回得倒正是时候,台面上菜已上齐,几个侍卫正一一试菜。
“其实不必,俱是项阳在厨房督着做的菜,偏你们多事。”褚云重见宗赫回来,便唤他来自己身边坐。
“话虽如此,外头不比家里,还须谨慎些才好,毕竟规矩错不得。”一个小侍卫笑着答话,依旧把菜式汤水一一试过尝过,才罢。
宗赫才坐下,褚云重已是盛了牛骨汤递了过来。瞧少年脸上神色,料是没见着他所说的那个“朋友”,口中却依然问:“见着了么?”
宗赫摇了摇头,端起碗喝了口汤,心中又想起那小乞丐,想起他那嘲笑一切的眼神,又想起他唱的那歌,心中似有一片流霞飞过。
搁下汤碗,少年突兀地问道:“云重,若是我想带一个小侍从进京,你可答应?”
“哦?何出此念?”褚云重不动声色的帮他布着菜,又笑着问:“难道你还怕宫里缺了伺候你的人吗?”
“不肯就算了。”宗赫依旧喝他的汤吃他的菜,瞧不出有生气的样子,神情也只是淡淡的,眼里更是完全看不到任何欲望。
褚云重忍不住陷入沉思,这样的恩宠,都不能让你开口说一个求字么?若你真心要求,又岂知我会不肯?原以为自己已经完完全全摸透了少年的脾性,现在看来,却还是有些猜不透他。也不知他出去这一会子,见了谁来,突然便起了这样念头。正要找孟驰来问,左右却不见人踪影,忍不住问项阳:“孟驰人呢?”
旁边的少年喝着他的野山菌牛骨汤,悠悠的道:“孟大哥菩萨心肠,大约……正普渡众生呢。”
第13章 第三章 ·三
孟驰果然是去过丐帮,为了将那小叫花子的来历摸清楚,他可是去了不少地儿,问了不少人。结果,却也没带回多少有价值的消息来。只知那小乞丐来这白鹿镇才不过几个月,但尚未加入本地丐帮,没人知他家乡何处,也从未有人听他提及父母亲戚。有人曾听他说过四海为家,应是孤儿无疑。
最后孟驰总结陈词:“是个撵鸡逗狗神憎鬼厌的小泼皮!”
偏生宗赫听了对这小叫花子更是有了兴趣。
“这小泼皮甚得我心,待我再去会会他。”他这样对褚云重说,又兴冲冲的去了。
那小乞丐吃饱了饭,正跷着二郎腿躺厨房旁边的干草堆上,支着一手用小树枝儿剔牙。见宗赫过来便笑着打招呼:“这位爷,又来听曲子?”
那一口细白糯米牙,亮得有些耀眼。
宗赫心中一动,顿时有些起疑,却依旧不动声色的问他:“我与你往日结怨?”
“无怨呀!”
“近日有仇?”
“没仇哇!”
“那是何人指使你编曲子辱我?”
小乞丐上上下下打量了宗赫一眼,哈哈大笑道:“我自唱我的曲儿,你硬要凑了来对号入座,干我屁事!”
宗赫冷哼一声,突然疾手提起那小孩的后领,将他腾空拎起,又迅雷不及掩耳地将他的脑袋摁进柴禾堆旁边的洗碗水桶中。
小乞丐突遭此难,自是奋力挣扎。奈何宗赫从小习武,便是身上有伤,其双臂之劲道,仍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子无法抗衡的。
愣是被他按捺住,在污水桶里洗了把脸。再拎出来的时候,原来脸上那些乌糟糟的脏东西,已是被水冲刷的一干二净,露出一张粉嫩水灵的小脸来。
看清她眉目,果然是个小丫头!宗赫忍不住皱眉。“女孩子家,嘴巴里头那么脏!再说脏字,我会帮你把嘴巴也洗干净!”
被拆穿伪装,让小乞丐心生畏惧,一边拔腿就跑,一边口中却更发狠的骂道:“我哪里碍着你了,你个有爹生没娘养的小畜生……”
结果没跑二步就被逮了回来,又被摁进水桶,用刷碗的棉结子,被伸进嘴巴里狠是洗刷了一翻。直到带着哭音求了饶,才被放了起来。
果然是畜生啊!小乞丐吐啊吐啊的抹着嘴,再不敢跑,要骂,也只能在心里过过干瘾。
见她苦着嘴难受,宗赫却又自怀里摸了块桂花酥糖丢给她。既是棒槌又是蜜糖的,诚心是想收服了这个小泼皮。
“你父母亲人呢?怎么让你流落在街头行乞?”宗赫蹲在她身前,尽量用温柔的语气问话。
“死绝了!”小乞丐话音里还是带着气,一脸全世界都与我无关了的表情。
“我叫宗赫,你叫什么名字?”同为天涯沦落人,或许就是那样的表情,才是他会有些怜惜这小乞丐的原因?
“关你……凭什么告诉你?!”差点又骂了脏话,但想起那刷碗水的味道,小丫头硬生生的把脏字又咽了回去。
瞧着她那一副仿佛什么都无所谓,你又能把我怎样的小泼皮神情。真是好气又好笑。
更是给脸不要脸。
宗赫向来不是行事温柔的人,也没那耐性,当下就冷笑着站了起来,说话再不客气。
“嗬,你现在的日子过得很得意么?打量你是想游戏此生呢?可惜你没这本钱。要是个小子,当一辈子地痞流氓小混混倒也罢了。但你如今是女儿身!你今年多大?十一?还是十二岁?你可知道,再过二年,你这里就会大起来。”
少年冷冷的指了指她的胸,复又道:“到那时,哪怕你再怎么善伪装,也都掩饰不了多久。你又无父无母,无依无靠,等被人发觉了腌脏小乞丐原是漂亮小娘儿们,你猜你的下场会是怎样?你似乎在中原各地浪荡得比我久,料来应该你比我更清楚才是。”
小丫头脸色刹那间发白,却只抿着唇不说话。
“你既不说,便让我也猜上一猜。”
少年像猫戏鼠般的盯住她,他向来说话尖刻,目光锐利,只一念间便捕捉到对方最软肋处,然后,更是句句打击,毫不留情。
“是会被拐到青楼被千人睡万人骑呢?又或者等你老了被男人们玩残了,又会被卖到地下育婴堂,沦为生孩子的工具?那种地方听说女人一进去,一直生到死。”
于是,成功的看到小乞丐的牙齿开始不听使唤地颤抖,毕竟年纪小,再泼皮,也翻不到天上去。
“你……你究竟想怎样?”小丫头害怕的缩了缩身子,滴溜溜的大眼睛,这回真的是要滴出泪来。
“我给你指条明路。”宗赫本想威吓到底,一举把她拿下,但见她泪眼朦胧的样子,心终究是柔软了几分,便重又蹲在她的面前,好言好语地道:“不如跟了我,我是今年的侍选,也没了亲人,你我同命相怜,我想……我可以给你一个家。”
咦,这话好熟,谁之前说过。
“我凭什么信你?满大街都是侍选,谁知你是不是招摇撞骗的人贩子,转身把我卖青楼。”小丫头疑心病甚重,独自一人能活到现在,她什么没经历过,又岂会这么简单的信任一个陌生人。
“你原也没有旁的人可以信任,无论怎样,都是赌上自己未来的命。”
这样的话说出来才发现,好像还有点像是说自己。宗赫这样想着,忍不住淡淡笑了,只是这样的笑容,却是残酷得让人难以喘息。
小丫头沉默无言了,清亮的眸子里隐隐闪过一道异样的光芒,脸上的神情似悲似喜,叫人有些捉摸不透。
第14章 第三章 ·四
少年回屋的时候,褚云重其实已是得了消息,心中有些不快,也不瞒着,故意摆在脸上给人看。
“云重,你在恼我吗?”宗赫果然上当,这一回不比刚才吃饭的时候,他本就存着个‘求得’的心思。这下,更是软了几分。
跟皇帝比,他终究还太嫩。
“你要多少人服侍,宫里头都有,偏要收留那种来历不明的小乞丐,还不声不响不和我商议便想带入宫去?更何况那还是个女孩子,难道你不知这会惹起多少闲话?这又与你何益?”不得不说,每一次,都似乎是褚云重更占着理。
“我这不是正来跟你商议吗……”宗赫走到他身边站着,见他蕴怒着不说话,更不拿眼睛瞧自己,不由得心中叹气。虽然跟这人相处了这些日子,毕竟不能知心知肺,到底他是皇帝呢,若是有人忤逆了他的意思,肯定是不喜欢的。
玉盘似的月悄然升起,夜色却依然清冷。远处隐有丝竹声传来,柔和穿过抚廊,飘在两人身边。
气氛倒还不坏。宗赫自嘲着,给自己鼓鼓劲。
按他的性子,其实不喜求人,更不消说是为了不相干的人了。只是两人若认真相处,总不能像打打杀杀那样,总是硬碰硬的吧。总有些事,自己不太习惯,要慢慢适应起来……
见那人的手垂在身侧,想起这些时日,他待自己的温柔,少年再也忍不住,便上前主动握起他的手,低声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