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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才几日他就看明白了,云姑娘在长房里说话是有分量了,尤其是在她亲哥哥那里。
院中已经是仲冬时节,正萧索着。草丛早枯干了,年妈妈急得差点把树丛一把火点了,却也没翻到银子,忽然听到角门有响动,瞬间就反应过来是紫竹在诓她,回身骂了一句,踮起小脚就往角门那里跑,只见唐风和缓缓步进了门,抬眉瞥了满头大汗的年妈妈一眼,微微点头:
“年妈妈好,不知您大中午的在这忙什么呢?”
有的人周身的气场就是能让周围的人迅速冷静下来,唐风和就是这样的人,一身云白色银丝团花的斗篷仿佛云团般将唐风和围住,立时就让年妈妈的心沉了下来,她气焰再嚣张,在这位廪生爷的面前也不敢太过骄横。此刻唐云暖早跑没影了,唐风和心里才长出一口气,也不等年妈妈答话,遂喊来了紫竹:
“你这差事是怎么当的,让你去买墨,钱放在桌子上你连拿都不拿,感情你的脸是银子打的,进了铺子给展柜的看脸就能给墨了?”
紫竹会了少爷的意,再看年妈妈那张扭曲的脸简直要笑出来。年妈妈忽然就意识到才刚的声音是唐云暖过了角门,可是唐风和在这也不得发作,遂向唐风和说还有差事要赶紧回去,唐风和料想妹妹已经跑远了,便也不拦她,只是让红豆扶着年妈妈好走。
哪还用红豆来扶,年妈妈腿脚利索得很,红豆饶是年轻也要紧跑几步才跟得上。
于是穿画廊,过腰门,再经月桥,跑得连胭脂谭里的鲤鱼都被惊动了几条。待年妈妈跑进斗春院时,只见许大奶奶的丫鬟紫棠正坐在斗春院明堂里绣花,见年妈妈脚步这样急匆,还不赶紧放下手中绣活,起身道:
“妈妈好,妈妈走得这样急,是做什么?”
年妈妈没有时间跟紫棠废话,推开紫棠就往抱厦里闯,本想着唐云暖饶是跑得快,却也不信就一点马脚都不露。这一次她可断了敲诈斗春院的念头,干脆来一个鱼死网破,揪住唐云暖的错处就往太太的名堂里打发。
她虽然上了年纪,却是瞥见了唐云暖是穿着小厮的衣服跑过来了。
“还不信了,云丫头竟能这样快地换了身上衣服,看被我揪出那套衣服,非让你们这帮丫鬟小子吃不了兜着走。”
年妈妈也没等红豆通报,径直就冲进了抱厦的门,她这一闯不要紧,唐云暖睡觉时的规矩是要在床榻前立屏风的,一来要挡住门口的风,而来她不论冬夏,都是穿轻薄的牛乳丝小衣入睡。所谓牛乳丝,是取最软的生丝纺成,不加任何染料制成的小衣,如牛乳般细软光滑,却未有一点不好,即是又薄且透,所以未免被人看见,睡前一定要在床前立一扇屏风以作遮挡,待姑娘彻底起身后才会把屏风撤下。
也不知今日是怎么了,这竹节绷着白绸上画滕王阁山水的屏风却立在了抱厦里间的门口,年妈妈一头撞进来,竹节屏风最是轻的,这么一撞还不倒在地上立时碎了。
年妈妈在这声响中也有些懵了,就听红豆在后面嗔道:“这么拦着妈妈也拦不住,饶是要进来妈妈怎么不看着些,这竹节屏风是姑娘最爱的滕王阁山水,还是在京里做生辰的时候风少爷送的,妈妈经这么粗手粗脚地撞碎了。”
年妈妈刚要辩解,就见床榻人一个小小的人儿起身,还惊呼了一声:“妈妈,你胆倒大。”
红豆紫棠两人抬头,只见唐云暖青丝披散坐起在床上,一身牛乳丝的小衣挡不住胜雪肌肤,脸色有些潮红,显然是高烧的征兆。唐云暖原算不上佳人,不过是眉眼周正,可闺阁里泄了这样的□出来,倒叫年妈妈心中一惊,闺中女子清白是最紧要的,虽没有外来男子,年妈妈这样闯进来却也犯了大错,膝盖一软便跪瘫在地上:
“姑娘,老奴可不是有意冲撞姑娘的。”
唐云暖瞧年妈妈吓得那个样子,嘴角绽出一朵轻笑来,红豆跟紫棠还不赶紧用被围住姑娘,红豆还不忘添了句:“姑娘怎么发了高热了,看这脸红的。”
唐云暖佯装虚弱,道:“还请妈妈做主,打发了我屋里的红豆,我病成这样并不见她在旁服侍,此刻我已发高热,却不知这丫头去哪逛了才来。”
年妈妈一听这话,赶紧跪下叩头:“红豆姑娘是被老奴叫去的,还请云姑娘多担待些,老奴自会让人去请郎中,还有……老奴也是唯恐姑娘病重了才闯进来探视的。”
唐云暖冷笑一声:“妈妈还真是关心云暖,云暖病愈,自会亲自去明堂,跟祖母讲讲妈妈是怎么在我病床硬闯进来,撞断了我的屏风还让我穿着小衣的模样露在人前。妈妈也不需去请郎中,云暖清白之身这样露了出去,还要这条命做什么?”
☆、敲打
唐云暖这一席话,吓得年妈妈几乎要吓瘫在烟灰紫色穿蝶海棠的地毡子上。
她总想着,长房虽然是出了名的好拿捏,尽管这个云姑娘从二奶奶手里夺回暖炉的事却是被下人们传得有鼻子有眼,但那日她没跟这太太进兰溪庭,没有眼见太太是如何斥责柳姨娘的,便只认定是云姑娘撞了个大运,并不是多有城府。
太太拿捏柳姨娘并不是一日两日,或是赶巧才帮云姑娘要回了暖炉也是有的,而二奶奶之所以这样咬牙切齿,无非是天性就睚眦必报。
她若早知道云姑娘有这样九曲的心肠,冷冷的手段,还敢这样嚣张。
不用问,这竹节绷着白绸上画滕王阁山水的屏风铁定是她故意立在这的,只等着她来撞。
牛乳丝小衣也是一早穿在身上等她来撞破的,恐怕云姑娘藏在被里的下身还穿着那小厮模样的衣服,然而她现在是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去掀被子的。
唐家虽潦倒了,可一个名门闺秀被妈妈冲撞,偏偏这闺秀的哥哥还是个前途不可限量的少年廪生,即便是太太在也是要罚她月钱以儆效尤的。若是她真捏住了唐云暖的错处也还罢了,不过一个屏风一件小衣,就让唐云暖生生地扭转了局面,生生扔给她一个下人冲撞之罪。
年妈妈只得软了嗓子,求拜道:“姑娘消消气吧,念在妈妈年老,早糊涂了,并不是故意要冲撞姑娘。姑娘也不想想,老奴虽是太太陪房,可终究也是个下人,怎么会故意寻姑娘的麻烦呢?不过是唯恐姑娘病得严重进来探视,心急走得快了些。”
年妈妈唯恐被唐云暖责罚,唯有搬出是太太陪房的身份来,唐云暖就冷笑一声,红豆赶紧为云暖披上一张大红芍药细绒毯,扶云暖斜在枕上。
云暖冷冷质问:“妈妈是太太陪房,自然是最有脸面的,咱们唐家素来是伺候过长辈的妈妈要比小辈的主子高一等,云暖也不敢劳妈妈跪着,红豆,取个绣墩来。”
红豆搬来了绣墩,年妈妈却不敢坐,云暖也不理会。
“妈妈是明白人,却想不到也有糊涂的时候。世间人膜拜崇敬,无非财雄势大四个字。这宅子里长房绝不是最有钱的,所以难免日子难过些,自小就是这样,云暖也惯了。可世间事从来都是风水轮流转,今日你看他高楼起,如何能料到他日他大厦倾?你见她财力雄,旁人就不能势力大?她再有钱,见到知县也要跪下,我哥哥,却是不用的。”
年妈妈心中一惊,原来这小姑娘平日里不言不语,心计却颇深,一猜便知她是被二奶奶的钱买通的,容色便更加恭谨。唐云暖斜了红豆一眼,红豆便放下了杏花天影提花纱帐,唐云暖在帐子里明目张胆地将被子推开,露出之前小厮打扮。
年妈妈却连头都不敢抬。红豆就服侍着唐云暖换上了密蜡黄折纸牡丹的夹袄套裙,推开帐子踏上了同色的绣鞋。又道: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云暖能理解。只是提醒妈妈莫要站错了队,本朝不是向来以官家为尊,商户为低吗?妈妈是官家婢,虽然咱们家暂居低势,老爷年岁也大了,但我爹爹正在候补选仕,我哥哥也还算年少有为。他日若唐家再起势,妈妈要如何自处呢?难不成真想去投靠商户?”
年妈妈的脸瞬间灰了,心服口服地伏在地上:
“姑娘教训得是。”
唐云暖缓缓走至年妈妈身侧,略停了停,又瞧了瞧门口已经跌碎了的屏风。
“红豆,那年我哥哥送我这屏风,可说了来历?”
“回姑娘,是姑奶奶赠给风少爷的,少爷知道姑娘喜欢岳阳楼的山水,便又转赠给了姑娘,说是……值十两银子呢。”
唐家的规矩是下人碰坏了东西,必要照价赔偿。年妈妈当了这么久的差自然知道。更何况这屏风还是乔夫人的赠物,唐家如今正经的主子都在寄人篱下,何况是她一个下人。太太日日念叨着不能给姑奶奶丢脸,若知晓此事,必拿她扎了筏子,狠狠处置。
年妈妈当场脸色大变,叩头连连:“姑娘开恩,姑娘开恩啊。”
唐云暖脸上绽放出一朵笑,亲自弯腰扶起了年妈妈:
“妈妈多想了,云暖并不是小气爱告状的人,妈妈上了年纪,一时看不清误撞了东西也是有的。您伺候太太劳苦功高,云暖如何敢跟您计较。”
话是软了许多,年妈妈却被连吓带哄的没了脾气,静等着唐云暖的下文。只见红豆仿佛是准备好了,从箱笼里取出一个锦盒来,拿到年妈妈眼前才打开,里面是一套镶着水琉石的镂空云纹银簪子。虽不名贵,但胜在精巧,一看便知是手工好的首饰工匠打造。
“云暖知道妈妈家要办喜事,小小簪子,就算是云暖提前祝贺妈妈了。”
这簪子虽然没有二奶奶许诺的绸缎名贵,但也值些钱,特别在得罪了唐云暖以后,这一个嘴巴后面的甜枣,让年妈妈很是受用。
年妈妈千恩万谢地端着簪子走了,临走还赌咒发誓今后绝不难为唐云暖。年妈妈抱着东西走了,红豆对着门口骂了一句:
“年妈妈是不是掉进钱眼儿里了,大雁过去也要拔些毛来,可惜姑娘那对银簪子。”
唐云暖轻叹一声:“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咱们用我爹跟哥哥未知的前途又能吓唬她到何时呢?没名目的虚名远没有二奶奶的银子实惠。若不是二奶奶那边许了诺,她一个妈妈何苦来难为我一个姑娘。说来说去,在后宅里想过的好,还是要手里有银子。”
红豆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姑娘比她还要小些,久居深闺,竟比她懂得人情冷暖。
唐云暖推了她一下:“还不赶紧把那屏风收起来,年妈妈上了年纪倒是真的,竟没发现那屏风一早就是坏的,碎片都是用浆糊粘上去的。”
红豆应了一声,紫棠就匆匆进了内室:
“姑娘,查出来是谁走了风声。姑娘身上这身小厮的衣服是采办小厮胡六新制的,还没上身,因姑娘要用昨天就跟他买了来。这胡六早就看上了二奶奶的柳黄。可是柳黄是一心要等着二爷收房,当然看不上胡六,不过是想蹭他些银子来花。想来是胡六得了钱去给柳黄买了什么东西,柳黄问了几句,知是咱们买来的一定起了疑心。姑娘,奴婢办事不利,请姑娘责罚。”
紫棠是跟着云暖母亲多年的丫鬟,一向为人稳重,办事最稳妥。许大奶奶不喜欢有人常在身边伺候,凡事喜欢亲力亲为,所以紫棠在云暖这里的时间倒比在许蕙娘房里要多。
“一个小厮觊觎二奶奶的丫鬟这种事,你如何能听说,若是你是那种闲来爱听闲话的,我也不留你在屋里了。”
唐云暖并不想责罚紫棠,这两个丫鬟跟着长房也没少受宅子里的气,难得的是从来都跟长房同甘苦共患难,唐云暖本来就是现代人,没有什么主仆的概念,待丫鬟倒如同姊妹。
紫棠得了这句话,适才揪着的心方才放下,又问云暖:
“我才刚出门去打听这事,却见紫竹在斗春院外徘徊紧张,一见我出来遂紧张跟我打听,还挺害怕姑娘被年妈妈欺负的。这紫竹不是黛主的弟弟吗,怎么如今跟咱们是一条心了。”
云暖闻言笑笑:“没想到他这个小厮还挺直心肠的,还不是我哥哥,让他套车带我出门,明摆着是把他身家性命放在我俩身上,倘若我今日被责罚,他还不得被扒一层皮下来。”
红豆一笑:“这样说来,这紫竹也算被咱们收服了。”
紫棠道:“自然了,暖炉的事他还没记性吗?别管是谁的兄弟,进了府当了差,第一要紧的就是主子。主子有体面奴才才能体面。想着出卖主子去别人那讨好,就这一点,就该打。”
跟丫鬟说笑一番,唐云暖却想起来还有事得办,就让红豆去哥哥那边借来了松山墨跟云纹白绢纸,提着笔写一会儿沉思一会儿,直至晚饭时分。
因她对外宣称是病着,姑母乔夫人便遣人送来了些清淡的饮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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