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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输远闻言,却未曾看向北堂尊越,目光微注于面前的杯子上,凝神瞧了好半晌之后,才叹息着说道:“汉王乃是老夫平生所见,最具王者气魄之人,麾下又有精兵强将无数,更有传国玉玺,以彰天命在手,日后确有成事可能……”公输远说到此处,眼中露出一丝缅怀当年的神情,但语气之间,却出奇地平静,娓娓坦率道:“老夫平生所见人杰无数,其中以汉王及世子为首,如今老夫观天下大局,自先前鹘祗大王子身死南方,鹘祗率兵入中原,胡人纷纷随之而趋,直至天下大乱,群雄并起,再到汉王登基,鹘祗并吞草原,南方胡人日渐消磨……冥冥之中,似乎这天下乱局幕后,总有一只手在暗中操纵,老夫思前想后,这等翻云覆雨,玩弄天下人于掌中的手段,除却汉王父子,再无旁人。”
北堂尊越听了,竟然也不否认,只冷笑道:“就算本王不这样做,也还是有其他人去做,成大事者,又岂会为什么道义之流所拘束,自然是认为应该怎么办,便怎样去做而已。”说着,只是好整以暇地饮酒,似乎根本不为所动,道:“那么,远师对本王说这一番话,却不知是何意?”公输远久久望着他,眼中露出一丝复杂的神情,沉吟片晌,方缓缓看向小楼外满湖的荷开美景,然后才沉声说道:“当年老夫便知汉王非池中之物,年少时便已惊才绝艳,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只是却也不曾想到,短短二十载,王上就已到了这个地步,非但修为已是深不可测,更兼手握大权,气象万千,果然世事无常,人所难料……老夫今日此来,不单是为叙旧,王上心中,想必也自是明白。”
淙淙的琴声如同流水溅花,北堂尊越神态从容,自有一股掌控一切的傲然气度,忽然间微微冷笑一下,目光中寒如冰雪,似是不存有任何感情,只道:“远师,本王性情如何,你也并非不清楚,如此,你明知道本王有得天下之心,既是这样,何必还要走这一趟?人各有志,此事便休要再提起了。”北堂尊越说罢,顿了一顿,脸色转冷:“远师一门,崇尚道法自然,而自然之道,无非弱肉强食而已,本王既有争霸天下之心,又岂会因旁人几句言语便动摇起来,如今我朝在此开国之时,已令北方所有门派世家归顺,不服者,皆灰飞烟灭,其中大批门人高手,尽数于军中,衙门,执卫,禁军等处任职,如此大好局面,本王又怎会踟躇不前,满意于眼下所得,偏一隅而安?”
公输远心中冒起几分寒意,叹了一口气,静静地凝注北堂尊越,见其神色悠然,便也感觉到了对方的心神半点也没有波动,完全无动于衷,于是便点了点头,一字一字地幽幽叹道:“汉王心志之坚,非常人所能撼动,只是汉王虽然心意已定,老夫今日来此,也仍要作最后一趟劝说。”北堂尊越不语,眼神好整以暇,只目注外面水光波澜,莲海接天的美景,淡淡道:“远师乃南方宗师,但本王却是必取南面,人情归人情,政事归政事,远师还是不要让本王为难才好,这争霸天下的漩涡一旦进入,就没有回头的可能,本朝将士的前途性命,皆在本王一身,这点无需讨论,哪怕杀人盈野,血海滔天,本王也要带人周旋到底。”
北堂尊越的话再清楚不过,无论如何,他也只会一心走该走的路,不会因任何人而改变,这一句话一出,公输远微微抬眼,露出凝重遗憾之色,顿了一顿,才摇一摇头,眸中流露出一分异彩,道:“王上将胡人困囿于中原以南,使之不断消耗南方诸家实力,想必等到日后南方胡人尽灭之际,便是王上举兵伐南之时罢。”北堂尊越神情似笑非笑,似乎并不想去否认什么,公输远见状,微微长叹,以手按着酒杯的杯沿,道:“如今南方群雄各自为政,谁肯甘居旁人之下,王上一旦南伐,则诸人必是纷纷抵抗,如此一来,岂非生灵涂炭?因此老夫身为南人,虽早已不问世事多年,但仍然今日前来与汉王一晤,虽早知无法打动王上,但也多少算是略尽人事罢了。”其实公输远向来博学,若论言辞,还可洋洋洒洒地说上半日,但他如今已是看出北堂尊越绝对不可能为任何言语所动,劝说根本没有丝毫作用,因此不如立时放弃,只此一项,就已将宗师当断则断的气魄尽显无疑。
北堂尊越闻言,漫不经心地拈着酒杯,淡然道:“远师身为南人,自然不想见南方有碍,既然如此,倒不如相助本王,远师是南方宗师,一手创立天一道,颇有影响,若是全力助本王一臂之力,收拢人心,减少本王南伐障碍,自然也就能够救人性命无数,少造杀孽,如此一来,才是最好的结果,又何乐而不为?”公输远似是微微一震,眼望北堂尊越,却见其神态半点不动,似是理所当然的模样,不觉又看了他好一会儿,半晌,才忽然笑叹道:“果然……天下用心之坚,用心之冷,历来无过于王者。”北堂尊越一时间举杯而饮,嗤笑不言。
……
水上花海连天,香飘如雾,隐隐有琴声传来,北堂戎渡踏着碎石路走近湖心平台,一路水光澈滟,待走到湖心小榭,便随口问外面一名宫人道:“听说父王正在见客,却不知道里面,究竟是什么人?”那年轻宫人听他询问,忙轻声答道:“……回世子的话,奴婢并不知晓。”北堂戎渡微微哦了一声,虽觉略讶,倒也不以为忤,只拢一拢衣袖,便自顾自地走了进去。
进到里面,几名宫人徐徐打起竹帘,北堂戎渡方一入内,就见到座间一名老者颔蓄长须,峨冠博带,两鬓带一点花白,面容古雅,颇有出尘飘逸之气,眼中不由得便闪过一丝惊讶之色,旋即便笑道:“方才听说父王有客,却没有想到居然是您。”说着,上前拱手作礼,道:“……数年未见,远师却是气色越发好了。”
公输远的目光落到他身上,见面前的少年鲜衣华服,悬鼻笔挺有势,容貌较之从前更胜几分,已脱去儿时的青稚,不觉心中感慨,想起当初之事,遂微微一笑,嘴角逸出一丝暖意,端详着北堂戎渡,语气中有一种奇异的感伤之情,点头道:“记得先前世子尚还年幼,如今转眼之间,老夫更觉老迈,而世子却已娶亲立业,长大成人了。”
北堂戎渡舒开长袖,跪坐在北堂尊越左下首的位置,含笑道:“远师何出此言,我年幼之时,与父王一样,曾蒙远师指点,颇有进益,只是如今诸事缠身,兼之路途遥远,才不得有闲,难以前去探望。”公输远微笑道:“往事已过,世子又何必挂怀。”
三人一时畅饮,未几,公输远离座告辞,径直飘然而去,北堂戎渡自窗内眼见他去得远了,这才渐渐敛去面上的笑容,对北堂尊越道:“……有事?”北堂尊越不以为然地笑了笑,道:“还能有什么……不过是来劝本王不向南方用兵而已。”北堂戎渡将手拢在袖中,笑道:“那怎么可能。”北堂尊越闲闲饮酒,道:“他也知道事不可为,倒没多说什么,若是到此为止,也就罢了。”修长的手指捏在杯沿间,语气转而微微冷然:“若是日后有所干涉,阻本王南征大业,那说不得本王也只好不顾当初情分,灭其道统了。”
……
城郊。
其时花草浓香,蜂蝶乱舞,一行二十余人轻装简骑,在草地间策马奔驰。
“驾!——”马蹄声声中,北堂戎渡一手挽弓,瞄准前方一头梅花鹿,俄尔右手一松,手中的金翎箭顿时流星赶月一般,直飞而出,正正射中了鹿的脖子,力道之大,竟将公鹿的脖颈也刺得穿了,就见那鹿一头栽倒于地,四蹄只微微抽搐了几下,便安静不动了。
身后自有随从策马而前,将鹿收拾起来,北堂戎渡身穿血色袍服,外罩一件深玫瑰色长袍,头戴赤金冠,腰围玉带,骑在马上,一派器宇轩昂。
此时日光明媚,北堂戎渡暂时停下,旁边便有人送上水来,北堂戎渡将水囊上的软木塞拔出,喝了两口,里面浸有薄荷的清水甫一入腹,立时便觉得清凉难言。北堂戎渡随手将水囊扔给随从,举目望了望天上的烈烈炎阳,拿绢帕擦了一下额头,正想要策马继续时,却忽然微微一顿,停下了动作,同时双目微眯,已向身后不远处的林子里看去。
林中静静,偶尔有小兽奔窜而过,北堂戎渡长眉轻拧,一面拨转马头,忽然笑了笑,道:“……远师,既是来了,何不现身一见?”
一百五十八。 各为其心
北堂戎渡话音方落,林中已有人负手在身后,气定神闲地飘身漫步而出,腰悬古剑,淡然自化,穿一袭青袍,纤尘不染,日光在衣面上闪耀出斑斓的色彩,自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气度,却又好象只是一个普通的老者,在此悠然从容而游,闲庭信步,正是公输远。
公输远目光温和,看向马上的北堂戎渡,微笑道:“世子的武功越发长进了,老夫的形迹,如今已瞒不过世子的耳目。”北堂戎渡眼神微闪,面上却还是挂着笑容,一手执着缰绳,心头念动,平静说道:“却不知远师此来,可是有要事来寻我?”公输远从容微笑,点头道:“自是要紧之事,要与世子深谈……老夫在京中足足等候了五日,才等到世子轻装简骑出宫,方才老夫自城中一直远远跟在猎队之后,眼下已暗中尾随世子许久了。”
话音未落,只听‘锃锃锃’无数声刀剑出鞘之声,顿时响起,杀气充盈,周围十四名随从已迅速手握兵器,化作一个品字形,做出防范之势,登时警戒起来,与此同时,其余八名随从则一瞬间在马背上挽箭而起,将箭尖笔直地对准了几丈之外的公输远,随时准备发射!
北堂戎渡收敛了面上的笑容,目视着前方的老者,轻声说道:“既然这么说,那么想必远师要跟我谈的事情,应该不会是什么能让我喜欢的事罢?”公输远有些默然,过去之事,一时间重现心头,片刻之后,才轻轻点头叹道:“不错,老夫今日来此,是要擒世子回南方……汉王心志之坚,非人力可阻,唯有世子乃心头爱儿,向来视之如宝,若老夫以世子为要挟,用以作为阻挡南伐之举的人质,汉王或许能够改变主意,也未可知。”
两人互相对视,公输远目光清透如水,既是有与世无争之态,又不曾从中看出丝毫对此举的不安与愧疚之色,只款款而语,就好象是在说着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一般,在众人环峙之中,如沐春风一般自在,北堂戎渡忽然笑了起来,赞叹道:“远师不愧是南方第一宗师,万事只唯本心而已,无所谓好与坏,没有那些虚伪小人的满嘴大义,口口声声的善恶之分,道不同则不相为谋,觉得什么事情该做,也就去做了,这很好,很好……”
北堂戎渡说着,点一点头,心中涌起难以言喻的感觉,朗声道:“不过远师既然要以我为人质,用来要挟我父王,那我自然是不肯的。”公输远默然片刻,然后嘴角挽出一丝笑意,也点了点头,温然说道:“若是老夫能擒得世子,则无论汉王是否答允不挥师南下,都必担保世子性命无损。”北堂戎渡闻言,忽然一手指着公输远,呵呵笑道:“哦?远师担保么?我自然信得过远师的承诺,不过我北堂戎渡的为人,却是任凭天下崩坏,而我独善其身之辈,哪怕是天王老子,也不能担保我北堂戎渡的性命,我命惟我而已!”
北堂戎渡说到此处,笑意收敛,声音若晨钟暮鼓,一字一句地沉声道:“纵使江海横流,星月倒转,我也只是我自己,只为我自己的前途性命负责,即便是九天神魔下凡,也不能让我将命运交在他们手里,又何况是旁人呢?我的一切事情永远都只在我自己的手上,任谁也不能操纵,若说是为了顾全大局,救百姓于水火之类,那对我更没有用,芸芸众生,与我何干?……这世上,永远只有下位者才要为了顾全大局而牺牲,而从来没有上位者如此,因为上位者本身,就已经代表了大局,这才是真理,所以,远师可以动手了。”
北堂戎渡说话之间,气势凌云,满是一种我命惟我,不容任何人掌控的傲然,公输远平淡微笑,从容自若地颔首道:“老夫知道世子性情,所以也没有准备要晓以大义,何苦平白让人厌烦呢。”北堂戎渡也笑了,但语气之中,已经冷意顿生,道:“远师想必也很清楚,今日一旦动手,就是彻底不死不休了,我与我父王,都绝对不是喜欢要挟、宽容大量的人……此番若是交恶,一旦失手不能擒我,则我与父王必倾尽一切力量,将跟我们作对之人杀死,绝对不会因为从前情分,就放过对方,远师的道统,也会尽数灭之。”
公输远平静地点一点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