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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卓心中一凛,看向韩寐。
韩寐慢条斯理挽起袖口:“先皇有九子,六男三女。据此密旨造九龙公道杯,以示一视同仁。九龙杯每一条龙,都象征一位皇子抑或公主。乌衣卫奉太后之命一直在寻找此物,可惜,本王那好逸恶劳的皇兄和母后,不知其中喻意,”他话锋一转,看向暗卫九,“可有盛血的器皿?”
暗卫九怔了怔,从怀里掏出垫胸的碗,递给他。
韩寐道:“刀。”
暗卫九抽出短刀。韩寐一手执刀,一手端碗。暗卫九觉得,好像哪里不对。
韩寐猛地抓住暗卫九的手,自掌心切开寸余伤口。血滴进碗底。
众人均是一呆。司徒雅把住暗卫九的手臂,向韩寐道:“你作甚?”
韩寐理所当然:“本王怕痛。”
暗卫九看着自己的血汇了小半碗,不明所以道:“不是龙血……”
韩寐将碗交给司徒雅,兀自切开掌纹,放血入碗,与暗卫九的血融为一股:“现在是了。”
暗卫九静静审视韩寐,近在咫尺,血液交融。他突然没来由觉得惶恐,难以言喻,仿佛从此天翻地覆,他原本拥有和认可的一切会化为梦幻泡影。他情不自禁侧头看向司徒雅:“小主人。”
“我在。”司徒雅五味成杂,即便易了容,暗卫九也还有一双与韩寐太过相似的凤眼,在无声告诉他,九龙杯的谜题一旦破解,事态也许远非他能掌握。这一回,他的确被韩寐摆了一道。
暗卫九道:“属下始终效忠于小主人,不敢有半点欺瞒。属下并不知道……会惹祸上身。”
“人各有命,错不在你。”司徒雅轻描淡写道,“你既然叫我一声小主人,那么天塌下来,自然有人撑着。你不愿走的路,有人给你挡着。只要你心甘情愿,我永远都是你的小主人。”
韩寐冷笑一声,将盛满血的碗掷给唐铁容。
唐铁容看了暗卫九一眼,犹豫片刻,将一碗血,分注两樽一模一样的九龙杯。
其中一樽仍旧是杯血齐平。
而另一樽,半碗血注进去,竟毫无反应。
司徒锋不耐其烦:“到底……”刚一出言,那樽九龙杯中的两条龙,突然分注出两股血来。
唐铁容幡然改色,只见其中一条龙的下颚,随血水倾吐出一条蠕动的长线。
众人定睛观瞧,那是一条五花斑斓的百足蜈蚣。
蜈蚣落入金杯,对众人不理不睬,蜿蜒爬出,不知去向。
司徒锋沉不住气:“这是何意?”
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就在这时,那条吐出蜈蚣的金龙竟然动了动。
龙身往下垮塌,龙首愈发低垂,吐出小股黄烟。一脉赭色的细流,自冒烟的龙嘴注入金杯,溶得金杯兹兹作响。金杯旋即化作金色稠浆,在九龙杯的底盘上凹陷,次第铺陈阴刻小字。
唐铁容挥却浓烟,凭着认毒的本事,剖陈道:“是王水,足以销金,杯底是瓷板,有字……”
司徒锋断喝:“躲开!”
唐铁容正全神贯注观瞧现形的字迹,听闻此话,还来不及反应,骤觉背脊一痛。
原来叶卓旁观至此,唯恐泄露前朝机要,趁众人不备,爆射一把细密的金羽针,纵身夺杯。
眼看唐铁容就要跌入昆仑磺砌成的石台下的牛油潭,司徒锋搪开扑面而来的金针,施展剑门轻功,蹁跹抢踏石台,以一招‘关山归梦’,批亢捣虚一剑回刺叶卓。与此同时,他足尖已捞住唐铁容的臂下,稳稳一撩,好似踢蹴鞠,旋身一脚踢向想近前来救、却被韩寐死死拽住的暗卫九。
唐铁容撞上暗卫九胸膛,吃痛怒道:“司徒锋……!”
说时迟那时快,形势急转直下,不少金羽针打翻牛油中的烛碟。布满溶厅的油壑,霎时化为奔涌的上千火蛇,迅疾向中心的昆仑磺石台蹿去。
火势自四面八方裹来,叶卓见势不好,翻掌袖刃出镗,也不知是何质地,竟好似切葱般,轻而易举削断司徒锋的剑,劈手去拿九龙杯。他不拿九龙杯还好,一拿突然地动山摇。穹顶覆满紫红硝粉的岩石纷纷跌落,犹如铡刀的铁门也自溶厅入口骤然落下。
八卦阵的死门就是死门,怎能真如司徒锋所说置于死地而后生。
更令叶卓惊异的是,那货真价实的九龙杯,竟缓缓陷进石台内部,眼看只剩下龙尾盘结而成的壶盖。韩寐当机立断放弃九龙杯,挟住暗卫九。暗卫九不假思索抱紧怀中人。一齐蹚地滚出铁门。
铁门轰然砸地,将刺眼的热焰和乱坠的碎石遮没。离开昙花一现的九龙杯,暗卫九释然回神,突然发觉很不对。要说哪里不对……他颤着手,抬起怀中人的下颔。
为金羽针重伤的唐铁容,偎在暗卫九怀中,抬起眼,模糊四顾:“司徒锋……”
暗卫九蓦地跪在铁门前,扭曲的嗓音歇斯底里冲喉而出:“……小主人!!!”
回应暗卫九的,惊天动地一声巨响。铁门炸为碎片,冲出一股火龙,万千乳石砸下。韩寐义不容辞,左扛一个,右挟一个,调住内息施展轻功,带着两个不能自理的青年才俊,原路折返。
☆、第五十七章
司徒锋觉得自己傻透了。傻子才会留下来;和鹰犬争甚九龙杯。但这对他而言;是个重大转机,怎能善罢甘休。他从小就认定;他与众不同,天佑神授;无所畏惧。别人放弃时他不能放弃,别人退缩时他不能退缩。他司徒锋;就应该像他父亲司徒庆,出生入死铲除魔教;立下不世功勋,一生过得轰轰烈烈。所有胆敢藐视他的微物,最终都会被他踩成肉泥。
铁门轰然砸下;叶卓让热浪熏得睁不开眼;脚下是沸腾的火油,昆仑磺即将引爆,他面前这个持着断剑的小疯子竟一招快过一招,还想与他抢夺那早已不见踪影的九龙杯。他留下来是因为他的袖刃乃是西番镔铁局所造,仿自波斯英雄萨拉丁的佩刀,削铁如泥足以穿墙破壁,逃出生天。
若非司徒锋纠缠阻拦,叶卓本可以凭袖刃剖开昆仑磺,将那藏入石中的九龙杯取出。
事已至此,叶卓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不顾当胸刺穿的断剑,迅如闪电擢住司徒锋的肩,五指深陷入骨,袖刃势不可挡照他咽喉扎下。司徒锋只觉浑身一麻,肩井死穴已落入敌手。此穴乃是手足四阳脉之会,但凡击中,就动弹不得。他蓦地睁大眼,眼睁睁看这同归于尽的一刀,自叶卓掌下弹出,刺骨的寒意直抵他蠕动的喉结。
司徒锋不信。他不信,他会死。他不信,这世上真的没有人关心他是生是死。同时他又觉得好笑,他都快死了,还用得着在乎谁关心?这一刹那,他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什么血肉至亲,什么江湖至交,到头来和他一点干系都没有。他的死,是他一个人的事情。
火光突然变成了炽烈的白芒。司徒锋眼前一花,仿佛看见千万道红线,从叶卓的五官、掌心破出。他好似嗅到牛油难闻的膻味,紧接着,呼吸一窒,坠入了漫无边际的阴潮深渊——是油潭,他想起了五行相克之法,火克金,水克火……这油潭看似沸腾燃烧,却只有表面一层是牛油,底下是深不见底的白龙湖水。他本该早点想到,这是最简单不过的江湖骗术……
他勉力睁开眼,上方是绚丽的火光和水纹,骤然为落下的巨石遮没。黑暗中,几缕柔软的发,滑过他的脸颊。他吐出一口血沫,顺势抓住摸过去,摸到滑腻微凉的肌理。那看不见的东西却机敏非常,一闪不见了。同时好几股动静向他聚来,远远看去,打头阵的两颗夜明珠,好似龙王圆睁的眼睛。
司徒锋乱七八糟想——是龙宫鲛人?不一时,那滑腻微凉的肌理、千丝万缕的长发,再次从后方无声无息罩住他。他倒不觉得恶心,反而很惊奇,很想转身看看,根据《搜神记》的说法,鲛人能活千年,泣泪成珠,焚膏为烛,却不知长什么模样,吃不吃人,还未想完,便觉后颈一痛,不省人事。
几个教众从司徒雅怀里接过司徒锋。居养华擢着九龙杯,游到司徒雅身旁,两人迫不及待,借着夜明珠幽微的光芒,看罢九龙杯底盘上的阴刻小字。
所谓的能让山河易色、舆图换稿的九龙杯,原来不过是皇帝的一篇罪己诏——
大意是讲,皇帝他少不更事,听信奸臣凌宝元的谗言,废后而改立凌宝元之女为后。这俩父女威行朝野,建立乌衣卫铲除异己,勾结污吏敛财分地,无所不为,搞得国库空虚,民不聊生。
彼时的内阁大学士兼户部尚书常锐,有心整顿吏治,孰料事与愿违。常锐制定的充盈银库的国策,很快变成了凌党搜刮民脂的对策。国朝日暮途穷,每况愈下。
皇帝麾下死士一日探报,凌宝元煽动群臣,称他昏庸无能,待太子年满六岁,就要逼他让贤,将皇位传给太子,太子即是凌后长子,名为韩璿,彼时尚在襁褓之中。他被逼无奈,一狠心,趁凌后不备,将韩璿和常锐幼子掉了包。常锐幼子和韩璿神态颇似,然而左膝有颗小痣,韩璿则无。
他指望常锐之子坐稳皇位,长大之后,知恩图报,继承常锐之志,为他铲除鹰犬,肃清朝纲,再将皇位还给他这太上皇。次年,凌后又生一子,名为韩寐,此子逆生,几乎害得凌后丧命。凌后不喜,专宠掉包的‘韩璿’。他则对韩寐加倍宠爱,晓之以理,又借泰山封禅的契机,领韩寐拜武当派掌门张鹤心为师,悉心教导。常锐与他商议,代州有能工巧匠,是为鲁一般,为人忠厚,拒突厥明大义,晓厌胜通盅术,可铸滴血辨亲的九龙杯,概呈此事,供韩寐与韩璿两兄弟日后相认,以策万全。
司徒雅看得犹如五雷轰顶,当今皇帝‘韩璿’竟然是常锐之子,而真正的韩璿,竟然是暗卫九。
居养华崇拜地望着司徒雅,他家教主果然有眼光,竟然能拿真龙天子当暗卫使唤!
教众泅水将司徒锋抬上岸。司徒锋昏昏沉沉做了个梦。梦中万物无比浩大,阴冷至极。半掩的门牗很高,高得像是天宫,光是面前的门槛,就足以供他藏身。
黑漆漆的门牗内,传出女人语无波折的声音:“你想好了?”
另一个声音怯怯问:“会不会痛?”
女人冷冰冰道:“只要你忍受得了皮肉之苦,你会变得举世无双,天下无敌。”
司徒锋嗤之以鼻,倘若真能天下无敌,谁会忍受不了皮肉之苦,里面那小孩儿竟然怕痛。
那稚嫩的声音问:“它会不会咬我?”
女人缓缓道:“你不听话,它就会咬你。”
小孩犹豫道:“娘,变成那样,还会有人喜欢我吗?”
女人叹了口气:“莫说喜欢,人人得而诛之。你不愿意,为娘就去找锋儿。”
小孩鼓起勇气:“不行,他是我弟弟。”
女人作势:“那为娘就去找嵩儿。”
“不行,他是我哥哥,”小孩这一回语气极其笃定,“我会听话的。”
“好孩子。你对嵩儿倒是很上心。”司徒锋似乎发觉,那白衣女人有意无意朝外瞄了一眼,他赶紧将头埋得更低,那女人的声音倏忽变得和蔼可亲,“告诉娘,这家里,你最喜欢谁?”
小孩沉默了半晌:“……都喜欢。”
女人促狭道:“小骗子。虽然,为娘和你爹都最喜欢你,但你最喜欢的是你大哥,对不对?”
小孩低声道:“雅儿最喜欢大哥,也很喜欢爹娘。”
司徒锋觉得这话无稽恶心。但奇怪的是,他不单感到恶心,而且还感到愤怒委屈。好似他不是他,而是另一个心智不足的三岁孩童。
他恍惚看见一个小孩从他藏身之处跑了出去,他只好起身跟上,这身形模糊的小孩,又找到一个正在挥剑习武的少年。这少年一脸沉稳,谛听小孩幸灾乐祸告状。
“他真的这么讲,”少年疑道,“他最讨厌我?”
少年牵上小孩。两个半大的孩子,埋伏在一间厢房的门后,兴致勃勃等待着。
司徒锋不明白这是在等什么,但他突然眼前一亮,有个小家伙费劲迈过门槛。垂髫还未束起,水嫩的脸蛋,柔软的黑发,裹在小巧的雪白绒帽、做工精细的羊裘翻领之中。乍一看,像团兔子。
少年猛地把门关上。像是兔子的小家伙吓得回过头,惊惧地看着司徒锋。
司徒锋莫名其妙烦恶,抡起竹剑朝小家伙脑门打去。小家伙跌坐在地,捂着眼睛,哽咽了两声。
少年喝道:“不准哭!”
小家伙果然不哭,只是默默地坐着揉眼睛。司徒锋心中一紧,小家伙揉在掌心的泪水,混杂着脏乎乎的血尘。那俏生生的脸蛋上,自右眼睑到脸颊,有长长一道划伤。
司徒锋不由自主,笨手笨脚撕开小家伙攥紧的《千字文》,胡乱替小家伙揩却血迹。
他想起来了,这件事他幼时的确干过,却怎么也想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