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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如淡菊-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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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士进来赶人,叫我服安眠药,医生说的,我每天至少要睡十二个小时。

纳梵太太一直没走,她笑说:“你同学对你好得很啊。”

“是,他们一直没有把我当外国人。”

“也许是你没有把他们当外国人。”她说。

“或许是吧。”我笑笑,“我是不多心的,在外国如果要多心,样样可归入种族歧视,被人无意踏一脚都可以想:他们踏我,因为我是中国人。那么不如回家算了。”

纳梵太太笑笑,“比尔说你很可爱,果然是哪。”

我静了一会儿,说:“几时?纳梵先生几时说的?”

“很久了,也许是去年,他说收了一个中国女学生,不出声,极可爱的,话不多,有一句必定是‘是老师’。”她笑着说。

我脸红了,分辩道:“老师说的自然是对的。我很尊重老师。他们备课备了十多年,在课室里的话怎么错得了?”

纳梵太太说:“难怪比尔说,只要一半学生像你,教大学就好教了,可惜一大半学生听课是为了找老师的碴。”

我微笑,外国学生都这样,没完没了地跟老师争执,吵闹,我是不做这种事的。如果嫌哪个老师不好,索性不去上他的课好了。

然后我的头就重了起来,昏昏欲睡,安眠药发作了,我奇怪他们怎么叫我吃药,大概是想我多睡一点。我不知道纳梵太太是几时走的。

我醒来的时候觉得冷,窗门开着,有风,但不知是日是夜,玫瑰花很香。因为寒意甚重,我想是夜里。我摸索到召人铃,刚想按,仿佛听见有人翻阅白纸张的声音。

一定有人。

“是谁?”我低声问。

没有回答。

“哪一个?你昨夜也在吗?”我把声音抬高一点。

“你醒了!”护士笑说,“怎么把毯子踢在脚后?”

“是吗?麻烦你替我捡一捡。”我笑。

“睡得好吗?”她问。

“什么都不知道——请问什么时候?”

“早上五点。”

“哦。”

“你怎么了?”她问,“不舒服?”

“出了一身大汗,现在有点冷,肚子饿。”

“你应该睡到早上七点的,现在吃了东西,早餐就吃不下了。”

“那么我不吃好了。”我说。

“乖得很。”

我笑说:“每个人都把我当孩子,受不了,怎么一回事?”

“你几岁?”

“二十岁!”

“我的天!看上去像十二岁!”护士说。

“又少了三年,昨天下午有一个太太来看我,还说我有十五岁,越来越往后缩了。”

“你怎么了?”

我有点头昏,累得很,只好往床上跌,护士趋向前来,摸我的头,不响,马上走开了,我自己去摸摸,怪烫的,噫,不是感冒了吧?我很有点懊恼:怎么搞的?

护士没回来,另外一只手无声无息地搭了上来,我惊叫:“谁?”

“我。”

“纳梵先生!”我失声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他不回答。

护士回来了,把探热针塞在我嘴里。

我明白了,他根本没有走,昨天是他,今天也是他,他根本没有走,三日三夜他都在这里。

这是何苦呢,我就算死了,他也不过是少了一个学生,这样守着,叫我过意不去。前天晚上我还又哭又唱歌的,看样子都叫他看见了,多么不好意思!而护士们也帮他瞒我。

护士把探热针拿回去,马上叫医生。值夜医生来了,不响,把我翻来覆去检查半晌,然后打了两针。

我只觉得头重,而且冷。我问护士要毛毯,她替我盖得紧紧的,叫我好好躺着。我本来想问什么事,后来就懒得问,反正人在医院里,不会差。早餐送来了,我吃了很多。

我不晓得跟纳梵先生说什么才好,我不能赶走他。

我问:“纳梵先生,吃早餐吗?”

他笑,“也是护士送来的。我正在吃,你没听见?”

我好气又好笑,他真把我当孩子了。

吃完之后,我照例漱口。(明天一定要让护士准我刷牙,脏死了。)

我问:“我睡觉,有没有讲梦话?”

他有点尴尬,他答:“没有,很乖。”

“你一定很疲倦了,纳梵先生。”我歉意地说道。

“医生说后天你可以拆纱布,不过还有两天而已。”

“真的?”我惊喜。

“但是你不能出院,还要住几天。”

“只要拆了绷带就好。”我笑。

“可是怎么又发了烧?”他问。

“不知道。”我说。

才说不知道,我心头一阵恶心,忍也忍不住,把刚才的早餐一股脑儿呕了出来,护士连忙走进来收拾,我道歉,但是很支持不住,只好躺下来,这一躺就没起来过,体温越来越高,烧得有点糊涂。

我只记得不停地呕吐,吐完便昏昏地睡,没有什么清醒的时候,手臂上吊着盐水葡萄糖。我略为镇静的时候总是想:完了,这一下子是完了。倒并不怕,只觉得没有意思,这样糊里糊涂的一场病,就做完了一世人,父母知晓,不知道伤心得怎样,赶来的时候,我早躺在冰箱多日了。

我只觉得辛苦,昏昏迷迷地过了不知道多少日子,但是我知道纳梵先生在我身边。我们没有说过一句话,我连说话道歉的机会都没有。

热度退后,我知道我是害了肺炎,足足烧了十日,脸都肿了,没烧成白痴还真运气好。眼上还蒙着纱布,真见鬼,糊里糊涂地在医院住了半个月有余。

我虚弱之至,医生来解了纱布,我睁开眼睛,病房是暗的,只有我一个人,他们怕我传染,隔开了我,我睁开眼睛,第一个意识要找妈妈,后来就降低了要求,只要了一面镜子。我朝镜子里一瞧,吓一大跳,心不住地跳,才两三个星期,我瘦了三四磅还不止,左眼上一条浅红色的疤,肿的,两只眼睛都是红丝,颊上被纱布勒起了瘀青,头发乱得打结,脸色青白。

我向医生护士道谢——我要出院。

他们不准,要我再养养。

我拒绝。

去年一个同学丧父,也不过只缺课两星期,我要回去了。

我可以走,只是脚步浮一点,且又出冷汗,喘气。

医生说:“太危险了,有几个夜里烧得一百零三,但是眼睛倒养好了。”

我不响,有几个夜里,我睁眼看不到东西,只好乱拍乱打,幸亏也没有力气,总是被纳梵先生拉住,(我想是他,他的手很强壮很温暖,给我安全感,在那十天里,他的手是我唯一的希望)。

下午他来了。

我看见他,怔了一怔。

他瘦了,而且脸上的歉意是那么浓,眼睛里有一种复杂的神情。

他趋向前来,说:“眼睛好了?”

我点点头,轻轻地摸摸那条疤。

他连忙说:“医生讲会消失的。”

“我不介意。”我靠在床上,“纳梵先生,我想回家了。”

“我明白,可是谁照顾你?”

“我自己。”

“乔,到我们家来住好不好?”

我笑了,“纳梵先生,学校里一千多个学生,人人到你家去住,那还得了?你对我这么好,我真是感恩不尽,你再这么样,我简直不敢见你了,你看我,我什么事也没有,就可以回去了。”

他叹了一口气,把手按在我的手上。

我的眼光落在他的手上,他的手是大的,指甲修得很整齐,手腕上有很浓的汗毛,无名指上一只金子的婚戒。我有点尴尬,糊涂的时候,抓着他的手不要紧,现在我可是清醒的呢,他的手有千斤那么重,我缩不是,不动又不是。

我的脸又涨红了。

他却不觉得。

他静静地说:“你复元,我是最高兴的人了,我差点害死了一个学生,这么多教授做实验,我是最蹩脚的了。”他笑了,用手摸了摸胡髭。

我笑笑,他始终把这笔账算在自己头上,我不明白。

罗莲来了,看见我很高兴。

她没有说我难看,我安慰了不少。

纳梵先生送我们回去的,刚好是星期五下午,他叮嘱我有事就给他电话,星期六如果不舒服千万别去上课,我都答应着。

罗莲说:“你看他瘦得那样子,平时多么镇静淡定的一个人,这两个星期真是有点慌,笑容都勉强的。”

我不响。

过了一会儿,我问:“罗莲,我是否很难看呢?”

罗莲说:“天啊,你居然活下来了,大家不知道多意外。”她口无遮拦,“你还嫌自己难看呢!我去瞧你,叫你,你都不会应了,手臂上吊着几十个瓶于,流来流去,只见纳梵先生面如土色地坐在那里,我连大气都不敢透,小姐,我以为你这条小命这下子可完了,又不知道该怎么写信通知你家里,还头痛呢,没想到你又活了,哈哈哈!”

“真的这么险吗?”我呆呆地问。

“由此可知傻蛋有傻福,居然好了,老天,你得了个急性肺炎,两班医生来看你,一队看眼睛,一队看身体,嘿!你这人真厉害,在学校抢镜头,在医院也一样,只要说:‘那个中国女孩……’就知道你病房号码了。”

我侧侧头,耸耸肩。

“你瘦了多少?”罗莲问。

我虚弱地摇摇头,“不知道。”

“星期一不能去别处,当心把命拖走了!”

我小心翼翼地点点头。

周末,纳梵先生又来了。

他精神比昨天好。他买了水果来,把过去的笔记、功课交给我。他看着罗莲在煮粥给我吃,就放心了。

我结果再休息了一星期才上课的。

看见一大堆功课,心急如焚,拼死命地赶,天天熬得老夜,罗莲一直骂,我陪着笑,实在撑不住了,捧着簿子就睡了也有的,衣服都没换,罗莲帮我洗衣服,熨衣服,收拾房间,又替我预备功课,追了一个月,做着双倍的工作,仿佛才赶上了,教授都劝我不要太紧张。

纳梵先生特地关照我,叫我身体第一,功课第二。

一个星期三,他在饭堂见到我,问:“好吗?”他买了一杯咖啡,坐在我旁边。

这是我出院后第一次在学校里与他说话。

我说:“再过一个月就考试了。”

他笑,“你心里没有第二件事?”

我也笑,“我身体很好,大家伤风,我没份,我只担心考试。”

“当心一点了——吃得好吗?很瘦呢。”纳梵说。

“中国女孩都瘦瘦的。”我说,“不要替我担心。”

他点点头。

我微笑地看着他,不出声,我用手摸着眼上的疤,那医生说了谎,我的疤痕并没有消失,不过也算了,看上去还有性格一点,一切事情过去了,回头看,就不算一回事,这也算是一场劫难,如果今年功课不好,就赖这场无妄之灾。

纳梵先生问:“你功课不成问题吧?”

我说:“大致上不成问题,我不会做会计,分数拿不高,很可惜,平均分就低了。”

他喝完了咖啡,坐着不走。

他不走,我也不好意思动。

他是一个动人的男人,有着成熟的美态,那些小子们再漂亮也还比不上。

我看着他,一直微笑着。

终于他看了看手表,他说:“我要去上课了,祝你成绩美满。”

我连忙说:“谢谢。”

他走了以后,我老是有种感觉,仿佛他的手在我的手上,重叠叠的,有安全感的。我呼出一口气。想起来有点不好意思,生病时候,人总是原形毕露的。他看见了多少?

考了试,成绩中等。我有点不大高兴,然而也没有办法,于是升了班。第一年成绩好,第二年中等,第三年不要变下三滥才好,我的天。

暑假是长长的。我没有回家,回了家这层小屋子保存不了,开学也是糟的,住得远,天天走半小时,我吃不消。我到意大利去了一次。在南部大晒太阳,脸上变了金棕色,搽一层油,倒还好看,眼皮上的疤也就看不见了。

隔了这么久,想起来犹有余怖——当时要真的炸瞎了眼睛,找谁算账,想起来也难怪纳梵先生吃惊,的确是险之又险,至于并发了肺炎,那更不用说了。

罗莲回了家,她毕业了。

从意大利回来,日子过得很寂寞。我看了一点书,闲时到公园去走一走。

日子真难过,在意大利买了七八个皮包,天天拿出来看,不过如此,过了这一年,人又长大了不少。现在死在外国,大概也不会流一滴眼泪了,人是这样训练出来的,可惜将近炉火纯青的时候,西天也近矣。

妈妈照例说我不肯写信。

将近开学的时候,我零零碎碎地买了一点衣服,换换新鲜。读到第三年,新鲜感早已消失,有人居然放弃不读,当伞兵去了,那小子说:“烦死了,索性到爱尔兰去,也有点刺激。”但是我还得读下去,如果当初选了科自己喜欢的,或许好一点,现在硬记硬记,就不行了。

开学第一件事是选科。

我犹疑了一刻,选了会计与纳梵先生那一科。会计容易拿分数,比商业管理、经济好多了。然后胡乱挑了三科,一共五科,我只想读完了回去,没有第二件事。

纳梵先生见到我,并没有太大的惊奇,我读他那科读得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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