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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烟抿嘴收回视线,把快要倾倒的香盒握紧,故作高深道:“邱掌柜在西北这么些年,每日都会接触各色人等,三教九流不是一眼就能看出来么?”
“哎哟,十少爷太抬举小的了,虽能看出这位贵公子身份不一般,但他是官是民,小的还真不知道。不过,这位公子贵气十足,肯定非富即贵……除了岑府的二少爷,我看放眼整个大西北,也没人能与其比肩。”
盛烟低低笑了两声,道:“那我呢?”
“十少爷您看您这话说的……小的不是那个意思,您与这位公子站在一起,实在是……”邱掌柜思索着要用什么措辞合适,却一时半会搜刮不到,着急地支吾起来:“实在是天作之合,哦不,是赏心悦目,好像也不太确切……那就是……”
“好了,他与我的关系,这几日你也看出来了。邱掌柜,这事儿我大哥是早早知晓的,不过在偌大的龙家……你是第二个知道的。”盛烟也不说其他,只淡笑着撂下这么一句,仿若只是在谈论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
邱掌柜即使不算人精,也算是心思敏锐了,立刻听出了盛烟的话外之音,连忙颔首道:“是是,十少爷信任小的,小的知道该如何做了。”
盛烟抬高了下巴,轻微往下压了压,转身去打开另一个香狮子,“邱掌柜,昨儿个在铺子里,有其他三个掌柜在,有些话我也没来得及问你……说老实话,你觉着,这西北的香品生意在将来十年,是做的,还是做不得?”
此话一出,邱掌柜身子震了震,拧住眉头道:“十少爷是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盛烟半眯着眼,沉声道:“哦?那你且说说,真话是什么,假话又是什么……”
邱掌柜叹了一口气道:“若是十少爷想听假话,小的就不用费神,您听到的自然是龙家香品即使再过十年,也可在西北独占鳌头这类的说辞。但如若您想听真话……小的就要多多思量,这话是不是会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灾祸……”
“你说,无论我听了是否高兴,这间铺子的掌柜再过十年你也做得!”盛烟这时放了话,按道理掌柜的任命只能由大老爷来定,但他此话并非虚妄……而是确有把握的。
邱掌柜并未质疑他,笑着点头道:“既如此,小的就大胆说了,西北这些年的香品生意不如过去好做了,一方面是外邦过来的小香品商贩越来越多了,品质虽然参差不齐,但胜在价格便宜。其二西北近来不够太平了,许多有远见的人家开始节省,缩减日常开支,平常人家需要享受香品的数量也就降低了。
最重要的是,这边原本就不如江南富裕,达官贵人也不算多,珍稀的香品极少能有人家买得起,当然岑府一直是老主顾,即便到现在,所用的所有香品也都是从我们龙家老字号采买的。”
盛烟听得仔细,面露忧思道:“那对大老爷,你说真话还是假话?”
邱掌柜涩然笑了笑道:“大老爷一向对所有掌柜要求都高,如果哪月生意不好了,小的们的月俸都会被扣下一部分,为了让自己好过些,自然是说假话的时候多,说真话的时候少。”
“原来如此……”盛烟没有责备他的意思,大老爷的性子他当然清楚,自负且自大,在龙家宅子里他是绝对的权威,对于龙家一切生意也都要把持在手中,就算是二老爷龙瑟兰帮他打理了二十多年的生意,他也从来不肯放权,大小事务都要过了他的眼,不让底下人擅自处理。
可这样一来,底下人阳奉阴违的情况也无法杜绝,像邱掌柜这样,因为“天高皇帝远”,大老爷并不确切知道西北的情形,他们便会在每月的账目上敷衍了事或者动动手脚。
他六哥龙碧炼来西北查账时,对此是觉察出了问题,还是故意隐而不顾呢?
看来这次收拾好了西北的烂摊子,回家后要与大哥仔细商榷,大老爷过去那套经营的法子是决计不成了,不但要改,还要大刀阔斧地摒弃。
放弃西北的生意定然是不行的,但再也不能用江南香铺的那套经营法子了。
盛烟思虑再三,决定把计划提前,明日便让舞榭上燃起香狮子,派人请舞姬连夜从隔壁镇赶过来。
并对邱展柜嘱咐道:“这事儿,你需得提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办,依我看,你的顾虑很对,西北的香品生意在今后十年会越来越不好做……龙家老字号如果还期望在这里立足,就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在我离开之后,四家香铺都不要开了,关门整理,待我回家与大哥确立了新的香品种类和价格,再传信让你们补货开张。”
“是,小的明白了。”邱掌柜嘴上答应,但心里还是有些忐忑。这十少爷把问题看得透彻,也有胆色,但……大老爷会答应让他掌权么。
不过两头都不得罪,现在是大少爷把西北事务交给十少爷全权处理,哪怕最后大老爷要怪责下来,也有十少爷在上面顶着,他还怕什么。
吩咐着帮工把舞榭重新整饰一新,盛烟才回到铺子里。然后就忙着把西北其他三家香铺的账本都搬回了阁楼,一本本地翻阅。
这些都是他与邱掌柜两人合作无间“逼”出来的真账,至于龙碧炼当初来时看到的是否为真帐,是否又看出了假账中的猫腻,只能回到永嘉才会知道。
这一看就看到了掌灯之后,若不是觉得饿了,盛烟还不会起身。
让邱掌柜端了一个食盒进来,他便坐在几案前,囫囵吞枣地用过了晚膳。
也不知道夙这时是在赶路还是停下来休息……盛烟禁不住想到酆夙扬,回想起他昨晚回来对自己说的那番话,就觉得愁思纠结。
昨晚夜幕垂髫,酆夙扬一进门就拍桌子怒气冉生道:“哪里是驻守兵士该有的样子!军纪懒散不说,竟让我看到几个外邦兵卒打扮成天翔朝人,从军营中出来!”
“什么?会不会是你看错了?”盛烟觉得这不大可能,给他倒了一杯茶让他歇口气再说。
酆夙扬摇头对他道:“我与西酉国人交战过,他们的长相与我们本就不同,光看背影也许不确定,但我与他们打着照面而过……不会认错!”
“那你后来进军营了吗?”如果这事儿是真的,那不就意味着……这军营里有人与西酉国人勾结?盛烟不太了解军务,但这点事情还是想的明白。
“不,我本来打算从军营后面进去,不巧让我看到这两个人走出来,便没有表明身份进门,而是跟踪了他们。这两个西酉国人在路上行走也十分小心,不走大道,专捡小道,落脚在一座寺庙里。我已让两个暗卫去监视了……但是……”酆夙扬担心的这后面有更大的隐患,“西北除去边关的戍守的军队,驻守在几个县镇也有几支,算是后备支援,我现在担虑的是……只有这一个军营有勾结外邦的作为,还是说……”
盛烟握住他的手,轻声道:“别想的如此悲观,你不是常说朝中也有些实干派的将领,近年都调往了西北,应该不至于会……还是查清楚再说。”
“嗯,我自然是这个意思,所以这边让暗卫看着,不能让那几个人跑了。得立刻回灵邺一趟,要彻查这件事若没有圣谕还办不了!但我不打算让父皇知道的太详细,西北这边大部分官员都是太子的幕僚,如果我贸然上奏……”灌了几杯茶,酆夙扬深蹙眉头。
盛烟顿时了然,走到床边给他收拾包袱,“那你明日就快马加鞭的回去,不过……你要把这件事先告之太子么?他会不会……”
太子如果有心压下这件事,害怕此事会引起皇上对自己的怀疑,削弱自己的地位,那夙夹在中间可怎么办?
酆夙扬凝思了半晌,对他道:“我这个四哥,心眼多的数不清,我前脚进了宫进谏,后脚他就能知道。我现在不宜得罪他,但圣谕又必须要到手……退一步说,不要圣谕的话,那就得拿到他手上具有先斩后奏大权的令牌。”
“那你准备怎么做?”盛烟有些惶然,这不是件小事,不办会使西北防务埋下巨大隐忧,大张旗鼓去办却又有可能与太子生出嫌隙。
攥了攥了拳头,酆夙扬眼眸一动,道:“有个法子,我可对太子说,在西北发现了几个贪污的官吏,他一向痛恨那帮幕僚中人打着他的旗号搜刮民脂民膏,定然不会驳斥我……如此,我要得他的令牌,说要查办这些贪官,他不会不给。”
“你是说要打着这查办贪污的名号,实为彻查军务?”盛烟还是忍不住忧心,“但事后呢,你彻查出来了,还是得上奏的给皇上的。”
“真查出了什么倒好办了!事情是我查出来的,由我来证明此事与太子无关,说是无意探访中抓了个正着,父皇便不会削他的权……再等段时间,把我搜集起的证据呈上去,将所有有牵连的人都给连根拔除。那时,太子只能想办法置身事外,而父皇为了巩固西北军务,也不得不把这件事继续交给我。”酆夙扬打定了主意,让盛烟宽心,“你这边事情办好就即刻回永嘉去,这次你独自回去我不放心,让暗卫扮成你的车夫好了,等护送你进了永嘉城,他会自己回来……至于龙家那边,还是那两个暗卫,无论如何,我们要保持联系!”
“嗯,我这边你也别操心了,天大的事,也不过是龙家的家事,不比你手中的国家大事……孰轻孰重你比我清楚,我能应付的来,顶多劳累一些,还有大哥在呢,不会出什么大事。”盛烟也让他放心,往他包袱里塞了一盒从铺子里拿来的宁神香丸,道:“这一盒香丸可让人安眠,别等到半夜睡不着才叫人焚爇,过了晚膳就可以添香,如果太忙就别给我写信了……”
酆夙扬伸手搂住盛烟,让他坐在自己膝盖上,“再忙也会想你的,等我解决了这事儿会去永嘉找你……我没空给你写信,那你给我写吧,随便什么都好,说说小司和小久也成,让我看着开开心……”
“好,我记下了!”盛烟抱住他的脖子依偎在他胸前,拍了拍他的肩头道:“夙,还是防着点太子,他如今的立场不再是你四哥,想必很怕你抓住他的痛脚和把柄,偶尔也装傻示弱,或许比什么都管用。”
“呵,这个我懂……你早些年脚瘸的时候,其实并没那么严重,但只要出门,就会显得特别不便。不也是一个道理?”酆夙扬揪了揪盛烟的鼻子。
盛烟诧异地盯着他,“你……你早知道?”
“怎么不知道,师父给你治腿之前我就知道了。”酆夙扬在他耳边轻笑:“你爹打折了你的小腿骨不错,愈合后走路一瘸一拐也不错,但也不至于孱弱成那般模样……你当时故意在大夫人面前示弱,是为了不让她担心能有什么作为,不再阻拦碧升与你来往。对二姨娘么,你是想让她觉得你好控制,身有残疾,必定会依赖于她……对不对?”
盛烟静默了好半天,抬起头看他,“你……不会觉得我太狡诈,城府太深?”
酆夙扬耸耸肩道:“为何?当时没人看得起你,是庶子里最不得势的一个……如果忍不住欺辱,处处反击,大夫人不费吹灰之力能对你打压死到底,二姨娘也不会让你过到二房。你越是表现的无能和懦弱,她们越是会放心警惕……你是为了生存,为了好好活下来,为了能成为制香师……是她们逼得你这样做的,你没有一点错。”
“可是……你当时怎么不揭穿我?”盛烟想想就觉得脑后渗出一丝冷汗,如此看来,胖酒鬼师父也是知道这点的,但还依然不动声色给自己治腿,都是夙的主意么?
酆夙扬摸了摸鬓角,犹豫了一会道:“其实,若非你有些心眼,懂得城府和利用她们,我也不一定会在龙家藏了那么多年……”
“你是说……”盛烟狠狠锤了他拳头,冷哼一声:“我说呢,你也不是一开始就对我掏心掏肺的!怎么的,完全单纯善良的你还看不上了?”
“这你还真说对了,我的身份特殊,太过良善之人不适合与我为友……我出生皇族,生来躲不过勾心斗角、尔虞我诈,要是放个毫无心眼朋友在身边,哪日不小心害了我都不知,遑论有更加亲密的关系了。但你不同,你骨子里有股不服输的倔强,不甘居于人下,可凡事都知进退,没把握之前绝不轻易出手……对谁有怨恨会埋得很深,等到机会成熟了才会报复回去,对吧?”酆夙扬挑高了眉梢,对他戏谑地笑了笑。
盛烟木然地凝视着他,良久,叹息道:“现在才知道,真正的装傻高手是你!可你半点都不觉得我虚伪么……”
“虚伪那要看对谁。我分辨的出……你对我是真的,那就够了。”酆夙扬勾起他的下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