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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惜缘只默默听着,并不插话,之后却是说不出话。
仅仅是因为如此?娘因生我而死,所以,你不喜欢我?同样是骨肉至亲,竟有如此云泥之别?还是,你仅仅只是把对他的恨转嫁到我身上?
“我爹呢?我爹是谁?”
“越昭衍。”
“果然。”
新皇登基那一年,除了经史典籍,楼中事务和技击之道,所学还多了帝王之术,那时他便开始猜测。如今猜测成真,他爹竟是天下之主,也不知该喜该忧。
顾长歌没有问他是怎么猜到的。他的外孙,兰心慧芷不输他娘。大步走至房中唯一上锁的书柜,像怕惊醒亡灵般,动作轻柔地打开柜门,奉若珍宝地捧出两样东西交给顾惜缘。
“这是你娘的遗物,无弦琴和琴谱。你带着它们去外面走走,等我百年之后,再回来接管七杀楼。”
顾长歌说这话时神色又复冷峻森严,看不出悲喜,鹰隼一样的目光望着不知名的远处,终是未曾看顾惜缘一眼。
顾惜缘却是听得一怔,旋即释然。终于忍不住要赶我走了?既然如此,那我便也没必要留下。
“是。”顾惜缘朗声作答,而后翩然走出书房,决绝的背影不带一丝留恋或迟疑。
看着那抹挺拔如冲天之竹的淡青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顾长歌又怔住了。其实,这么多年,他早想通了,孩子并没有错,错的是始终放不下心结的自己。
只是,是习惯,也是拉不下脸放不下架子,还是终日避而不见,见了也是冷脸以对。
他知道对不起亡女,也对不起外孙。毕竟血浓于水,眼见着他从昔年乖巧的孩童长成今日郁郁寡欢,强作欢笑的少年,他也心痛。
所以,才让他外出历练,去找寻这里所不能给的东西,抑或友情,抑或爱情,抑或……
想到此处,顾长歌不禁暗斥自己老糊涂,那个可以称作世上最冷血的地方,怎会有亲情存在!那个人,定也还恨着朝歌呢!
“西参,去挑几个人暗中跟着少主。”
“是。”
几乎是在赌气,顾惜缘一回房就开始收拾行李。行李不多,只一架无弦琴,一本琴谱,一点盘缠和一枚少主令牌。七杀楼在各大州郡都设有据点,以作网罗情报、处理交易之用,因而,他倒不必腰缠万贯,甚至可以两袖清风走江湖。
收拾完毕,本想即刻动身,但见天色已暮,只得作罢。
当晚,顾惜缘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于是起身翻看琴谱。睹物思人,忆起未曾谋面的娘亲,不免有些委屈,又有些悲凉。一页页看下来,只觉心头越发陈痛,眼见泪水就要落下,却被最后一曲引去了心神。
这可是娘的遗曲?看着尾页的点点血迹和因力竭而拖长的落款,顾惜缘暗问。抬头看见曲名,又是一问,这《四时西子湖》 ,可是为爹所作?
想来是的。
别前将往日爱恋否认个一干二净,甚至不惜冷嘲热讽,还让他以为你不过是个见钱眼开的女子,可你终究还是爱他的不是?你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想减少他的伤心痛苦不是?只是,他再也不会知晓明了,所以才将一腔情意谱成此曲?
不,娘,他会知道的。不仅如此,我还要让此曲名扬天下,让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为你见证。
胸怀壮志,顾惜缘次日一早便飞出赤楼往雁荡山外去了。出了雁荡山,又一路马不停蹄地向北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3
3、第二章 声名鹊起 。。。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那得几回闻?
登州郡北,金陵城内,秦淮河畔。
江南道第一酒楼,风淮楼。
顾惜缘头戴纱笠,身著白衫,倚窗而立,一边细品陈年的竹叶青,一边静听鼎盛的古城繁华。
虽则十六年从未出楼,但天下山川道路、各地风物人情无不了然于胸,加之又有凌虚步法在身,因而不到十天,他便从雁荡山赶至金陵城,终是没有错过即将开始的盛会,且还能赶在最后报上名。
时近正午,酒楼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有先至的旧客,也有后到的新客。人一多,适才安静的饭厅便喧闹了起来。细听之下,或高或低的声音,谈论的却是同一个话题。
“今天十三,后天不就是‘四绝大会’了。”
“是啊,不知道今年又是怎样的盛况。”
“还记得上回,苏玉卿公子一阕《塞上曲》 ,真是惊天地泣鬼神啊!”
“司徒公子一幅《雨滴梧桐》也叫人过目难忘!”
“我听说,上届的四位魁首此次还会参赛。”
“真的?今年参赛的众才子岂不是没有胜算!”
“兄台这话就说错了。都说长江后浪推前浪,谁输谁赢也没个定论。我们也别猜来猜去了,就等着明天看好戏吧!”
“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各位,为了‘四绝大会’,干了!”
顾惜缘只是静静听着众人的议论,不插话也不追问,偶尔隔着轻薄的白纱看一眼朦胧的秦淮河。
“唉——”这斗笠当真恼人!可若不戴,顶着这张脸四处招摇,必定麻烦不断。又不喜易容,那些个黏腻的东西贴在脸上只会让他不适。也只有忍了,好在这朦胧世情倒也有一番别样滋味。
本是一声微弱的叹息,却因蕴着深厚的内力而直击耳膜,偌大的饭厅立时回复初始的安静,落针可闻。
齐齐看向声音的来源,一时尽皆为窗边少年自然流露的清雅傲岸之气所慑,不由噤声屏气别开头去,怕多看一眼便被夺了神志,却又忍不住要不时偷偷瞥上一两眼,心道:此等俊逸的朗朗少年,定也是冲“四绝大会”而来,只不知是哪一绝。
就在众人猜想之际,少年忽地长身而起,骨节分明的双手掸掸衣衫,而后款步向楼梯走去。
白影掠过,挺拔如孤松傲竹,皎皎似昆仑积雪,待谪仙一般的涤尘背影飘然远去,众人方才从惊艳中清醒。一时议论又起,半晌方休,最终得出以下结论:
此等风骨身姿,若还生得一张天颜,岂止江湖,怕是整个天下都要掀起风波了!
越武帝昭和六年,八月十五,玉衡当空,宜集会。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古人诚不欺世。金秋时节的金陵城,不仅毫无萧条瑟索之意,反比新春佳节还要热闹欢腾。只见处处人头攒动,熙熙攘攘,怕是半个越朝的人都挤到了此处。琴瑟笙箫之声更是直欲冲破天际,飞上九霄。
要问为何有如此盛景?原因无他,只因三年一度的“四绝大会”就在今时今地举行。
要问何为“四绝”?想当然尔,便是琴、棋、书、画四艺。
漫江碧透,层林尽染,三山半落,一水中分。对浩浩汤汤长江水,面伶仃孤立白鹭洲,凤凰台雄踞三井冈前,正是金陵城今日热闹的中心。
百米见方的石台宽阔齐整,被十字坐开的嘉宾评客分成四块。台上是看似闲雅无声实则激烈的战场厮杀:宫商轻转,复接角徵;白子方落,黑子又起;行楷走笔,狂草起风;青山几座,朱砂万点。台下是摩肩接踵密密麻麻的人群。不,岂止台下,就连水中都挤满了或大或小或豪华或简陋的舟楫,只隐隐看得见波光粼粼的星点水面。
人虽多,倒不甚喧闹,个个都引颈望着台上,只待早些评出个优劣胜负,好让他们一瞻魁首风采,也期此次能出一两个名动天下的圣者。
要知桂冠易夺,圣者难谋。“四绝大会”开办近五十载,也只在三十年前出了棋圣弥崖子,十八年前出了琴声朝歌,此后便再无一人登临圣者宝座,实乃世间一大憾事。
就在众人的喁喁期盼中,终是迎来了赛事的尾声。
“最后一位,雁州顾公子。”
琴台前司礼官一声宣唱,引得众人齐齐望去,想看此人是否有压轴之姿,却迟迟不见人影,不免一阵唏嘘。
“最后一位,雁州顾——”
蓦地,司礼官的催促被一声清拔如孤鸿啼天的长啸打断。循声看去,只见一道白光跋江涉水,自最外围的乌篷船上飘然而来,转瞬便落在了琴台前。还不及为适才足不点地的轻功惊叹咋舌,又被来人的一身素缟晃花了眼:白衣白靴,白笠白巾,连怀中之琴也是通体雪白。
这人,莫不是奔丧来了?!
“无弦琴!那人手里拿的是无弦琴!”
突然,眼尖的人一道惊喝打破沉寂,人群顿时炸开了锅,纷纷看向来人手中之琴,接着便是一溜儿的惊呼嗟叹。
“真的是无弦琴!”
“朝歌琴圣!”
“十六年不见无弦琴啊!”
“那人不是朝歌琴圣。”
“那也定与她关系匪浅。看他年纪,又姓顾,说不定是她的后人。”
不错,来人正是顾惜缘。那琴,也正是无弦琴。
缘何有人一眼便识得这是无弦琴?只因此琴乃上古名琴,世上独一无二:伏羲式;细密流水断;琴身晶莹剔透,乃是千年白桐木浸了瑶池水制成;琴弦透明无色,乃是天山冰蚕丝凝了青鸾泪结成。
梧桐木温润养气,冰蚕丝柔中带刚,俱是制琴的良材。再加上为禹帝所传,经历代名人雅士之手,无弦琴自然成为琴中极品。
此琴传承千年,后销匿尘世数百载,终为上代琴圣朝歌所得,自此得以重见天日。此后,无弦琴便成了琴圣的象征。
只是,此琴现世不到半载,便又随朝歌琴圣一起消失,遍寻不见。没想到,今时今日又得缘再见,众人一时群情激奋也是在所难免。激动之余也有感慨,年过不惑的人纷纷喟叹,这一幕,和十八年前朝歌琴圣初临人世时何其相似!
只不知,此人能否再现奇迹,创朝歌琴圣当年之神话?
不施礼也不说话,更是对台下如潮的人声置若罔闻,顾惜缘欠身将琴轻轻放在石台之上,接着便盈盈落座。然后双臂打开,修长的素手自袖中探出,两指搭上透明的琴弦,状似无力地一拈,就听“叮”的一声响起。
虽只一声,却已然消融了沸腾人声,像一捧清泉兜头浇来,滚烫的沸水立时止息。于是屏息凝神,静待那传世名琴奏出无双仙乐,尽涤凡尘。
见状,顾惜缘微一颔首,口齿轻启,清拔如孤鸿的声音自纱间溢出,倨傲却不失谦恭。
“《四时西子湖》。”
语毕,顾惜缘双目微闭,几番吐纳压下心中不安,而后双手扣弦,垂首拨弄。
“琴谱虽早已烂熟于心,曲子却从未弹过,只希望不要出了什么差错,别给娘亲丢了脸才好。”
众人只见来人纤纤素手轻拢慢捻,起四徽,转十三,悠扬妍雅的琴声便如清风拂面飒飒而来,又似水面青波徐徐漾开,慢慢地开成一幅画,画卷连绵数丈,宛然就是四时西湖美景:
春莺轻啭,夜来如歌。人潮映波生涟漪,跨虹彩衣扬妖娆。绿水轻烟柳条新,白堤浅草没马蹄。
芙蕖半放,夜来香澈。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妖童媛女,荡舟心许。娇笑敛裾,眉目含情。
秋水清绝,夜来生凉。平湖皎月散成绮,山色空濛细雨绵。金风习习,浅唱低吟相思曲。雷峰夕照,残阳如血盼良人。
初雪娟净,夜来煮酿。断桥残雪,青松傲梅。乱云低薄暮,楚天疏斜晖。碧湖澄如练,尘嚣静无声。
如痴如醉,如临其境。执棋的忘了落子,写书的迟了下笔,作画的少了留白,百千来人都沉浸在清幽绮美的琴音中,物我两忘,自觉已在西子湖畔徜徉了几生几世,看惯秋月春风夏荷冬雪,阅尽人来人往浮世繁华,最后沉淀了一颗纷乱芜杂的心。
曲终收拨,鸣羽作尾。顾惜缘再一颔首,微一弯腰算作致谢,便抱着琴退到了下席。
众人却还没回神,仍细细品着适才一曲的绵绵情思。即便不通音律,也不难听出曲中的情深意切:这曲,哪只尘世变幻世事无常,分明还写了一个女子于西子湖畔遇着了挚爱的男子,二人甜如春蜜,热似夏火,却在秋时隔了两地,尝尽相思,但终归又在冬雪中澄了情,静了心,痴语尽在无言中。
良久,台上的评客们才摇头晃脑地拉回思绪,聚在一处论起各人的品格高低。
另外三处的比赛已堪堪结束,早评出前三甲,便只剩下琴台胜负未定。焦灼的目光齐齐投向琴台,扫过悄声商讨的评客,掠过神色愤愤的苏玉卿,而后定在一袭素白。
浑不觉已成众目焦点,顾惜缘横琴膝上,兀自闲适地呷着新煸的洞庭碧螺。忽而头顶日光一暗,知是有人来了,透过薄纱斜睇一眼,遂又低下头,手持着青瓷茶杯,静等来人开口。
茶尽,来人也终抵不住坐下少年清冽的逼人之气,清了清嗓子,道:“公子真的姓顾?”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