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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乐浮生记-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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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渐青听了这话有点狼狈。他与这人也一起待了一个多月,顾苏这个人骨子里透着的都是冷淡,像明矾澄过的清水。他一天大多数时间不看着你,偶尔看你一下,你又觉得他眼里根本没有你。待人接物不疏不亲,不远不近。明明是个十岁孩童的身子,但那神气里却有沧海桑田,人生如梦的感觉。
  顾苏仍旧是练了一遍快剑,又演示了一遍慢的,然后就去放牛了。
  原来不光是公主奶奶,他们雪山派授徒都是一脉相承的不靠谱。好在叶渐青聪明,记性又好,自己琢磨琢磨,几天后也练得像模像样了。
  叶渐青这日劈好柴,把柴禾在厨房堆好,忽然听见院子里有一阵轻微的动静。他悄悄探头一看,竹篱笆上不知何时飞来了一只长尾山鸡,拖着长长的翎羽,五色斑斓。他心里一喜,慢慢蹲下身子,在地上捡了一团泥块,瞅准了打出去。那山鸡从篱笆上掉下来,在地上挣扎。叶渐青冲出去,倒提了它双脚一阵乱抖。顾苏傍晚回来,闻到厨房里一阵香气,叶渐青手捧锅子正好出来,满脸黑灰,却喜气洋洋道:“师叔,我请你吃野味。”
  顾苏在他手里扫一眼,淡淡道:“哪里来的野鸡?我不食荤腥,你自个吃吧。”说着就进屋栓牛去了。他修炼的武功,说是吸风饮露、不食五谷也不为过,吃得极少,若不是为了叶渐青的缘故,只怕连饭也不会做的。
  叶渐青吐吐舌头,心道,好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假神仙,偏要馋馋你!便大摇大摆端锅进屋,坐在地上大嚼特嚼起来。他于厨艺一事完全不通,但烤鸡烤鱼却是吃过不少次。那时他与袁尚秋、赵南星等一帮纨绔常常出去郊游,打了野鸡野兔之类的就地炙烤,这门手艺倒是驾轻就熟。像今天这野鸡,便是杀死放血之后,把毛拔掉,清洗干净,用盐巴、蒜子腌了,然后用黄泥裹好,放进炉灶里烤熟。拿出来后,连泥巴带皮一起剥掉,露出里面的肉,香喷喷,热乎乎。
  叶渐青故意吃得“啧啧”有声,满手满嘴的油。顾苏只自顾自打扫牛身上的牛虻蚊虫,脸绷得死紧。
  叶渐青出自钟鸣鼎食之家,从来饮馔精美,便是千里起解,镣铐加身的时候,吃的牢饭也是精挑细选,裴昭业不曾亏待过他的五脏庙。但被卅广鹰带出来后,叶渐青便真正是食不知味了。馊面饼臭肉干啃过,小米粥野菜汤也喝过,到顾苏这里一个多月没沾荤腥,嘴里快要淡出个鸟来了!
  他一得了味,便不知收敛。天天练完功劈完柴,便去林子里捉些倒霉山禽、扁毛畜生。今天是松鸡明天是兔子后天便是野鹿。也不知是不是血腥味太重,渐渐得连顾苏都不大进厨房了,他也乐得自在,手艺无师自通,越发精进了。
  这日顾苏回家,见他在地上不知喝着什么汤,锅面上漂着一层油,不觉皱了皱眉头。叶渐青看见他却无所谓,只说了一声:“师叔,厨房里的盐巴用完了。”
  顾苏愣了一愣,道:“我刚来的时候,见厨房里的盐还能吃大半年。”这才两个月功夫,怎么就吃完了?叶渐青拆着锅里的大骨头,直摇头道:“没有了,没有了。”
  顾苏想了一想就明白了。他日日烤野味喝鸡汤,用盐自然比烧小米粥野菜汤份量要大了,他又不懂掌握分寸,盐多了就用水漂漂,或者直接抖在地上,浪费的比吃下去的还要多。顾苏看土墙上的划痕,道:“这月十五,山下有集市,到时打些山货去换盐换米吧。这几天先忍忍。”
  叶渐青抬头“咦”了一声,心想你是一派掌门,不老长春的教主,怎么手里连几个闲钱也没有,还要去亲卖苦力,以货易货?不由对这个寒酸的雪山派又鄙视了一番。
  没有盐的日子谁能想象?离十五还有七、八天的样子,前两日还好,到了第三天第四天,叶渐青便觉得双腿无力起来,连石斧也抡得不那么利索了。他去打了野味来吃,因为没有盐,烤熟了的松鼠肉难以下咽,做成汤又腥得让人想吐。好不容易熬过了几天,到赶集的日子,他早早就把货担整理好了,里面装了山鸡兔子,还有一只小狍子。
  说是集市,也不过就是半条土街,站在一头能望尽另一头。略有些山药野菜、布匹器皿的小摊子,东西全都陈旧不堪,积满灰尘,卖的人比看得人多。头几个摊子里便有卖油卖盐的担子。这村子太小,最近的盐号到这里还有几十里路,吃的盐就由盐贩子挑了货担运到这里,当然盐价也是贵比白金了。
  叶渐青挑着担子,顾苏跟在他后面,两人都在脸上做了些易容,看起来像是一对乡下小兄弟。因为面孔陌生,在这个村子里引来不少人的注意。叶渐青却是十分兴奋,哪怕这些人蓬头垢面,相貌丑陋,瞧着也比身边这个鬼教教主亲切可爱。
  有人朝他们招手,是个行商打扮的,面前的摊子上摆了一堆药材和硝干的皮毛。叶渐青走过去,那人看了看他们的担子,原来是个收山货的。只听他问道:“你要多少钱?”
  叶渐青反说道:“你出个价。”
  那人装作很爽快的样子:“我许老三做生意向来童叟不欺。算个整数,五百文钱吧。”
  叶渐青一听呆住了。他平日大手大脚惯了,心想这一担东西这么沉,怎么才值这么点钱。顾苏在旁边拽了拽他的衣袖。叶渐青明白了,道:“太少了,你再加点。”
  那人三角眼里射出精光,早看见顾苏刚才的小动作,便满脸是笑:“好乖的小弟弟啊,兄弟俩真是标致。你们是山里的猎户吗?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们?”他看顾苏眼睛圆圆,像猫咪一样,十分可爱,弯腰伸手去摸顾苏的脸颊。
  “你手会烂掉的”,叶渐青来不及阻止他的爪子。谁料顾苏竟然任他摸了,一声不吭,好似害羞一样略微往叶渐青身后藏了藏。叶渐青暗暗惊奇,道:“我们是山上猎户卅老的侄子,卅老出远门了,我们来替他看屋子的。”
  那人就恍然大悟道:“原来是卅老的亲戚啊,都是熟人。那算你们八百文钱吧。”他方才已经看过了,这两兄弟和卅老一样,打来的猎物都是活的,身上都没有一丝伤痕,能卖个好价钱。
  叶渐青回头看顾苏,顾苏不说话,叶渐青作势要挑担子走:“这样吧,我们转转再过来。”
  那人就急了,连忙拉住他们,痛心疾首地加到了一贯钱(一千文):“这个集上没有这个价了,真的,够买两斗盐了。”
  双方交割清楚,顾苏要走回街首去买盐买米,叶渐青脚下生了根,不动了。顾苏顺他眼光看去,街面上开着一家文具铺子,贴一副对联“生意三春草,财源雨后花”。店面小而充实,摆着一柜文房四宝一柜历书字帖,当中一个柜台,旁边树一个招牌“代写家书状纸”,坐着一个带方巾的瘦个子。抬眼看见两人这般打扮,殷勤问道:“两位小兄弟是要写信么?”
  叶渐青摇摇头,四下里看看,踱步到书柜前。掌柜没想到他是个识字的,便走过来问:“小兄弟喜欢看书,我这里有些新刊刻的诗集。”
  叶渐青本来并不爱读书,但山居无聊,总要找些事情打发时间。他喜欢李白的诗,但想到目下这副狼狈的模样,和谪仙怎么也搭不上边。又想到回柳山庄堂上挂着一副《漉酒图》,便不由自主拿了一本陶渊明的诗集。
  顾苏付了钱,掌柜拿一张油纸把那书包了。这时一个人匆匆走进小店,要掌柜帮忙写封家信,气急败坏道:“这些私盐贩子,正是钻到钱眼里去了。一斗盐六百文,以后连盐也吃不起了。”
  掌柜边磨墨边叹气道:“又涨价了吗?听说几个月前,扬州许州那边抓了不少盐商大贾,人心惶惶,连着这里的盐号也坐地起价了。”
  “盐商和官府根本是穿一条裤子的,都是可恶!”
  叶渐青不敢再听下去,急忙走出小店。
  两人走到街头油盐货担那边,盐巴因为长途跋涉掺杂了石头、细沙,看上去不那么白了,就是这样的盐还要卖到五六百文一斗(十斤)。叶渐青低声道:“盐铁官营,太宗朝定价是一百文一斗,如今怎么这么贵了?”
  那货郎上下打量他一番,道:“小哥,今上登基以来,盐价已经是两百文一斗。如今东南盐业又出了窝案,连带皇亲国戚都拿下了,你说能不能涨价?三担米一斤盐。依我看,等存货卖完了,还得涨。”
  顾苏买好了盐剩下的钱已经不多了,就顺手买了点小米,仍旧是叶渐青挑着,两人朝山上茅屋走去。叶渐青下山时满腹幸福欢喜,回去时脚步却格外沉重。
  顾苏忽然道:“天下事,唯义利二字。”
  叶渐青冷冷道:“我不想听!”说完就大步上山,把顾苏落下一大截。他自幼娇养惯了,待人温温和和,便是生气也如撒娇一般,这次是第一次真正发火。他似乎已经隐约意识到一个问题了,镇国公主府并不是他原来想的那么清白,他的公主奶奶并非是无罪的。
  这晚是月中十五,叶渐青不待顾苏子夜练功就走出茅屋去了。顾苏练完功,恢复到了十二岁的体貌功力。
  从第二天起,叶渐青像受了什么刺激一样,练功比以往更加勤奋刻苦了。砍柴、种菜、家务也做得更用心了。努力的结果就是他饭量大增,每天都要吃上好几碗饭。一天傍晚,顾苏放牛回来,叶渐青从厨房拿了米袋子出来,说没有米了。
  顾苏想说等十五赶集再去买,叶渐青道:“我今天想吃面条。”
  顾苏眼皮跳了跳,这又不是茶馆酒楼,任你点单。
  叶渐青望着他像要想哭出来的样子,加重声音道:“我、要、吃、面、条。”
  顾苏默了一默,接过他手里的米袋子,道:“那去借点吧。”他带着叶渐青往山下走。山脚下有个小村子,看到第一户人家时,两人站在院子外面,都有些怔忡。
  两个人都从来没有想过,会沦落到讨饭的境地。
  顾苏当先走进院子,这家也是茅草房,穷得片瓦没有,大门洞开,想必小偷也不屑一顾。屋里黑觑觑,顾苏开口问道:“有人吗?”
  什么东西响了一声,屋角一个大缸里钻出一个小脑袋,黑黑的眼睛黑黑的脸,问:“什么事?”
  顾苏问:“你家大人呢?”
  那小孩看了他一眼,没好气道:“去借米了。干什么?”
  顾苏与叶渐青对看一眼,告了个罪,退出了院子。两人在村里走动,选了一家看上去富裕的门户,那黑漆大门上刷着光可鉴人的桐油。叶渐青敲门,有人应声开门,那开门的人看见他们,愣了一愣:“是你们。”却是十五那天在集市上卖文房四宝和陶渊明诗集的瘦高个。
  叶渐青不知如何开口,低下了头。顾苏道:“我想吃面条,家里没有粮了,能不能从贵府先借点?我们拿猎物来还。”他这个年貌说这种话倒不显得突兀。
  那人便笑笑,道:“家母茹素,不沾荤腥。”
  顾苏道:“那府上缺人吗?我们做工来还。”
  那人还要婉拒,抬头看叶渐青脸上红得能滴出血来,双手把米袋子绞得不成形,心下震动,忙打开门让他们进来:“家里正缺两个做细活的,请进吧。”
  府里几进院落,颇似诗书之家。那人自称叫王润元,是个秀才,屡试不第,靠祖上几亩田产过活,妻子早亡,家里只有一个老母。“再过几日是先父的三周年,请两位写篇吊文来,以备祭扫。”
  他自己就是个秀才,写吊文祭父何用别人捉刀。只不过是看出兄弟俩并非凡才,一时困厄,起了赈济之心,寻个由头罢了。
  王润元一边吩咐家中老仆去厨房做两碗面条,一边带两人去一个书房模样的房间,桌上字纸墨笔都是现成。顾苏看看叶渐青,眼睛里似乎说:我不会写吊文。叶渐青咬牙上去拿笔在手,问了王润元父亲的生平事迹,打了个腹稿,埋头苦写。
  面条端到书房时,叶渐青正好将吊文写完。他虽不爱读书,但因家里有个公主奶奶老寿星,所以从小就会写青词寿文。王润元拿在手里一看,满面惊喜之色。骈四俪六,极其工整,辞章又雅,字也好,比他自己写要好太多了。便在此时,有家里下仆过来,说老夫人叫他去。王润元便告了个罪,拿着那篇吊文走了。
  面条上盖了一个荷包蛋,汤上飘着香油、葱花,热气腾腾。顾苏把自己那碗也推到叶渐青跟前,道:“恭贺生辰。”冷淡并非冷漠,他并非万事不关心,早看出叶渐青的异状来。
  叶渐青猛地抬头,声嘶喉梗,今日确是他十八岁的生日,往年这个日子,裴永真都要为他大肆操办庆贺一番。今时不同往日,他和泪将那碗寿面默默吃了下去。
  王润元去而复返,面上带了焦灼之色,道:“两位,家母身体有点不舒服,润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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