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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也是,端王持酒杯过来敬酒,翻手一干而尽。朱侃想请端王筵席结束后到家里坐坐的邀请,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裴昭业在给朱尚书敬酒之前,先给京兆尹左风眠左大人敬酒。两人自冬至过后已是许久不见,裴昭业见他又是清减,喉头哽咽。左风眠却恍若不认识他一样,抢先喝尽了杯中酒,朝下一席的朱尚书那边做了个“请”的手势……
朱尚书目送端王移到旁席去,坐下来,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京兆尹左大人忽然转身向他,道:“今日大喜,大人为何叹气啊?”朱尚书一怔忡,连忙掩饰道:“人老了老了,有些疲累了。”左风眠压低声音道:“大人若为殿下的态度担心,大可不必如此了。殿下是有些心结,素闻令爱千金蕙质兰心,过门后应是能解此结。”
心结?朱侃眨眨眼睛,募然间有些明白了。
一场筵席因皇帝只露了个面,端王又心神不宁,故而早早散席。元宵之夜,金吾不禁。四殿下走过来,想缠着裴昭业一起去宫外看庙会,被裴昭业婉拒了。
端王的车架自禁宫出来,裴昭业半路上却忽然敲敲车壁,吩咐道:“去金刚桥,租条画舫。”
叶渐青他们恰巧也是正月十五这一天回到京城的。
三人这一路各种状况频出。先是顶风冒雪,然后路遇官差,吴啸存使了一把鸡鸣狗盗的手段,三人屁滚尿流在除夕当晚从驿馆遁走。走到离京城还有百里的地方,吴啸存突然想要坐船沿运河进京。
坐船就坐船呗,谁知他吴老爷想坐的不是一般的船,是花船。
从前叶渐青在江南与袁尚秋他们厮混,便是逛堂子也是选最最清幽的地方去,打打茶围,叫叫局子,清谈而已。至于那些清倌人,个个脸上都写着“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出尘脱俗,比世家小姐还要矜贵些。没有谁扯了阎王胆,敢撺掇他留宿的。便是管不住自己的袁尚秋,也怕被镇国公主拨皮拆骨,每一次定要把他亲自送回公主府,才好回身就抱,去找那些相好的。
哪像这吴啸存,选的尽是些又骚又浪、不入流的去处。一路莺莺燕燕、眠花宿柳、不堪入目,把个小岚山气半死。花销大不说,还敢拉着叶渐青一起喝花酒。还大放厥词,说什么“美人不浪是木头人”,“英雄不邪是假英雄”,各种奇谈怪论污染少男少女的纯真心灵……
三人在船上又不小心露财,被水鬼盯上,半夜凿船,最后一齐变成了落汤鸡……
终于,好不容易回到了京城,船在金刚桥码头停泊,三人依次出了船。只见一水逶迤,拖着洒金的裙摆,河上无数画舫香舟,两岸河房高启,挂着轻纱的窗帘。金刚桥上人头攒动,不远处的大相国寺上空燃放起绚丽的烟花。
火树银花不夜天。“回来的太是时候了!天啊,我竟然还能再看见淦京的月色!”小岚山历经九死一生,双眼含泪。吴啸存望着这从未见过的京城繁华也是张大了嘴巴。只有叶渐青好似听见了什么,转身在河上张望,一条轻舟以极幽雅的姿态驶过他的眼前。
一朵烟花在半空中炸开,照亮了他年轻又沧桑的面容。画舫中、桥堤旁、河房里的人,各怀心思,不约而同投射来关注的目光。
窗户边的亲王放下了沿河的青罗帐,重新坐到主座上。稚气未脱的福王吃吃笑道:“三哥看什么那么专注?想是花魁出来了。”宁王摇摇头:“看见一朵夜游的牡丹花。”
金刚桥边的素心阁阁主驻足凝望,明珠从一旁的乐器行里抱琴出来,只听他喃喃说道:“讨债的回来了……”
叶渐青目光一直追着轻舟而行,拍拍岚山肩膀说:“你照顾好吴老爷,我有事先走一步。”他说完话脚下一纵,施展明月流风步法,依次飘过前方画舫的顶棚,落在了最不起眼的一条小船上。
青幔被晚风拂开,舱里端坐着披着轻裘的贵公子,神色莫测地望着自己。叶渐青上前半跪请安:“殿下,好巧啊。渐青回来了。”
裴昭业时隔一个新年再来看他,百味陈杂,遂将已冲到喉头的一口血强咽了下去:“你不是说年前回来的吗?”
两人默契地将离京之前的争吵,心照不宣地搁置在了一旁。
“有一些小意外。”叶渐青居然自己在端王对面坐了下来:“遇上了风雪,还有水鬼凿船。”
他说得轻描淡写,裴昭业却骤然紧张了起来:“水鬼凿船,怎么回事?”叶渐青笑了笑,似乎并不放在心上,动手自斟了一杯酒,仰头喝下。
裴昭业一直望着他,问道:“方才与你一起的那一男一女是什么人?”其实小岚山和吴啸存他都见过,不过当时目光都在叶渐青身上,没有仔细看而已。
叶渐青就一一分说。岚山倒还好,说到吴啸存,端王果然皱起了眉头:“这个人不是袁槐客那个包揽词讼、作奸犯科的师爷吗?这种人你怎好与他相交?还带到京城里来了。”
叶渐青淡淡笑了笑。倘若放在半年前,他一定以为裴昭业说的是正理,吴啸存这一流的鸡零狗杂他根本看不入眼。但从江南到淦京这一路同行,他却真正意识到,龙有龙路,虫有虫道,其实各有可取之处,不必千人一面。
“此人虽谈不上品行端正,但也还略知大义,做事也有些手段。他有意在京城捐个官,看在他不畏强权揭发袁槐客的面子上,不知殿下可能指一条终南捷径给他?”
裴昭业脸色顿时沉了下去,语气也转冷:“本朝加官皆由科举,岂能开幸进之路?”
“这样啊。”叶渐青其实心里早知是这个回答,并不感到意外。他将为吴啸存讨官放在一旁,向裴昭业举杯:“听闻殿下要大婚了,渐青恭喜殿下了。”
其时轻舟已驶出了嘈杂的运河河道,转入西山湖中。湖面上三三两两的游船,沐浴着清冷的月光,空中飘荡着鼓乐的回声。摇橹的是个又聋又哑的老船工,不紧不慢地晃着小舟。
裴昭业目光落在微微晃荡的酒杯上,苦涩道:“陛下给了我一个最后期限。我预备大婚过后,就请旨回云州藩地去了。”
自太宗朝起,为了鼓励休养生息,守孝期就缩短成了一年。敏慧皇后是去年八月中秋之前殁的,虽然遗言有“身殁之后,丧务从简,慎毋妨臣民往者”,但礼不可废。裴瞻再怎么“疼爱”端王,给他定下的婚期这样紧凑,分明是在暗示着什么。
成家之后,就给朕滚回藩地去吧……满朝文武是这样理解的。
叶渐青倒吸一口凉气:“殿下,这种时候怎么能离开京城?岂不是功败垂成。”
裴昭业苦笑着摇摇头,将目光投向波光粼粼的湖面。叶渐青默了一默,忽然重启话头:“我这次回晋陵,想起了一些忘记的事。”裴昭业闻言将目光转回至他的身上。
“殿下从前对我的疼爱,睿思殿那一年的时光,还有,”叶渐青顿了一顿,道:“殿下看我喝下太子那碗甜羹。”
裴昭业呼吸加重,心跳也差点停止。他知道叶渐青总会有想起来的那一天,这样面对面说清总好过永远提心吊胆。
裴昭业不知道他到底了解多少内情,叶渐青的话含糊不清。“殿下看我喝下太子那碗甜羹”可以解释为“太子的甜羹本来是要毒端王,是我叶渐青做了替死鬼。”
却也可以理解为“毒是端王所下,本来剑指太子,却被我误喝。”
叶渐青目不斜视,见裴昭业脸色转白,方柔声道:“这本来就是我命中的劫,祖母也未曾怪罪过谁,殿下不必在意了。”
“我对你大约是个不祥的人。”裴昭业说话时嘴唇抖得厉害,“你我不过同殿读书,你便险些丧命。十几年后江南重逢,又害你家破人亡,我实在是造孽太深。”
他曾在船上向镇国公主忏悔,将那多年来萦绕心头的魔障坦白,祈求解脱之道。镇国公主却无丝毫归罪埋怨之意,不悲不喜道:殿下,小时候中过的毒,会跟着你一辈子。
小时候中过的毒,会跟着你一辈子。他中的是一种叫“叶渐青”的毒。
叶渐青看惯了他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举重若轻的模样。他本来提及旧情,是想稳住裴昭业,却是第一次看见端王面上这般无所适从、行将崩溃的神色。一时心中愧疚,伸手过去握住了裴昭业的手,叶渐青道:“殿下对我的好,我都记着。这一次,换我来守护殿下。八月尚早,桂花未老,凡事皆有可能……”
八月尚早,桂花未老。这八个字背后暗含的腥风血雨,令裴昭业诧异地睁大了双眼。分别两个月,面前的叶渐青好似有什么不一样了。这青年人的身上已有了看不见的锋芒,割得人心脏钝痛。
“你要做什么?别胡来。去年郊祀之前陛下大赦天下的时候就曾说过,恢复你安宁侯的爵位。中书省已拟好了旨意,因为太子的事耽搁。听说最近已经发给了门下省。你千万不要节外生枝了。”裴昭业斥道。
真是好笑极了。大周朝,封号“长乐”的没有一天平安喜乐,封号“安宁”的也从不曾真正安宁过。叶渐青一笑了之,没再说什么了。
他心里清楚,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若想要达成心愿,权力是最便捷的路径。为此,他非得抓住端王不可。他今日偶见裴昭业有退隐之心、抽身之意,这是万万不能接受的。他不怕别人说他攀龙鳞,附凤翼,但是怕稳不住裴昭业。
“琉璃巷子的松风阁,我很中意。你跟东家打个招呼,铺子盘给我可好?”叶渐青忽然说道。
裴昭业是更不明白了:“要铺子做什么?你缺钱花吗?缺多少到我府上找周管家要好了。”
叶渐青眉毛一挑,俏皮道:“这怎么好意思?就像王爷说的,倘若恢复了爵位,还要重开侯府,钱是少不了的。我总不能为喝个花酒、听个小曲之类的事还朝殿下伸手吧。”
“喝什么花酒!”裴昭业本来想虎着脸训他一顿,但见他拼命挤眉弄眼,到底忍不住笑了:“好吧,花酒不可以喝,零花钱可以有。铺子送给你了,明日我叫东家把账簿交了。”
书画古玩铺子的顾客多为士大夫阶层,便与和朝臣联络打交道。雅物进出来去,不引人注目,又方便洗钱。叶渐青能调动的资源不多,有着端王背景的松风阁,树大好乘凉,正是他所缺少的抓手。
叶渐青听了极是高兴,立时从座位上起身。他本来想下跪谢恩,谁料船小骨轻,他一站起来,重心发生变化船体就摇晃起来,人直接扑倒在裴昭业身上,来了个投怀送抱。
又聋又哑的老船工还在一板一眼地摇着橹。桨声灯影里的西山湖上升起了一层淡淡的水雾。
两人躺倒在船舱里。叶渐青的眼睛又大又亮,从前只是漾着无辜的泪水,今夜看去,却好似长了一双小钩子,将裴昭业的三魂六魄一起摄了去。
他变了。变在哪里,一时说不清。好似仕女图里的美人忽然活动了起来,沾染了尘烟。裴昭业心里又是高兴又有些忧虑。
叶渐青忽然俯身在他耳边说道:“表哥,我现下才知道,得失毁誉,公主奶奶根本不在乎。我为她喊冤平反,求皇家配享,才是真正地侮辱了她。”
她的英灵一定早已回到了那终年积雪的罗浮山上。
裴昭业心脏咚咚直跳:“你既然明白过来了,为何还不走?”
“我从前是为了奶奶留在这里,现在却是为了……”叶渐青说到后面声音渐小,化在了浅浅的水波里。
这一夜,裴昭业做了一个久远的梦。那是年少时的睿思殿,大家都在,连太子裴建业也规规矩矩地盘腿坐着听先生讲课。
殿外的暖风带进来一只五色斑斓的蝴蝶,疲倦地落在墙角一个皇族少年的桌上,那少年飞快捏住了蝴蝶的翅膀。他恶意地玩弄那只濒死的蝴蝶,以抗议乏味的课堂。他旁边的另一个少年见状,递过来一碗羹汤,少年促狭地将蝴蝶的一只翅膀折下,将那羽翼和羽翼上的鳞粉抖在了羹汤里,盖上了碗盖……
“渐青——”他长叫一声,从梦中惊醒。
午夜梦醒,床帏两分,一个身影坐到了他身边。叶渐青正在穿衣,腰带尚未系好。他双手捧住裴昭业的脸,问道:“怎么啦,做噩梦了?上朝的时辰还没有到,再睡一会吧。”
他是那只误入睿思殿的蝴蝶。
真的不要让我再一次眼睁睁看着你离开……
他从裴昭业的眼睛里读出这样的话语。于是柔声道:“殿下这些天一定没有好好休息过。我不走,我在这里看着殿下。”
裴昭业缓慢躺下,顺从地闭上了双眼。他真的自叶渐青走后,没有一夜的安眠。他觉得又累又沮丧。他已习惯了叶渐青步步后退,而他一旦进逼,自己竟然毫无招架的能力。
他看着那个单纯又美好的小渐青步步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