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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他只顾着在心里咒骂幽云总督,却忘了抽回自己的手臂。
裴昭业见他低眉顺目,只以为他心中愧疚,于是柔情涌上心头,叹息道:“十年了,你也该死心了。”
让你的心从世界尽头的冷酷仙境中走回来吧。
叶渐青受到了惊吓,“罗浮山”三个字是他内心深处挥之不去的阴影,他佯装无恙道:“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早已忘了。我只是去看看徐士臣而已。”
“陛下才是该死心了。”叶渐青转向皇帝,语气轻快道:“我瞧夜叉孤单得很,陛下不准备再要一个孩子,去陪陪他吗?”
这一缕情丝,你何时才能挣脱?
裴昭业黑下脸来,准备默默吞下这口恶气。
偏偏叶渐青追着说道:“运祚修短,不能不思。陛下忘了中宗皇帝无后所带来的恶果吗……”“中宗怎么算是无后。”裴昭业怒从心头起:“朕难道不是中宗的……”
披香殿里突然一阵静谧。
叶渐青垂眸道:“臣说错话了。臣那时以为再也见不到陛下了,就擅自丢在东宫。金册的事,陛下后来一次也没有问过臣。”
“金册朕已经烧掉了。”裴昭业轻声道:“朕不用问,少康末年的情形,猜也能猜到,先帝何德何能,凭什么入继大统。”
其实他才是中宗皇帝的独子。
他的母亲是少康年间皇后宫里的医女赵伊伊。赵女还有一个妹妹,当时也在宫中。她们姐妹本不姓赵,而是姓白,乃是前朝齐王白雁峰的后人。铁面御使赵琰晚年在西川找到她们,遂将她们带回淦京,收为义女。她们的身份,在甜水胡同赵宅起获的铁盒里,有详尽的记载。
她们尚未成年时,赵琰便已去世。这一双姐妹花后来被宣懿皇后看中,带入宫里。姐姐赵伊伊因与中宗皇帝日久生情,终于有一日背叛了宣懿皇后。赵女事后又怕又愧,就悄悄逃出宫,一路向最北的边疆逃去。
在路上时,她偶然发现自己怀孕了,更加茫然不知所措。正巧此时路过云州,云州郡王妃是她少女时代的手帕之交,便向这位闺蜜求救。郡王妃一向智慧过人,她早已从赵女日夜惶惶不安的神色中觉察出什么。一日,她终于骗得赵伊伊说出实情。
被真相震惊的云州郡王妃,内心潜伏的野心之兽开始躁动。彼时少康帝御宇二十载,膝下无子,皇族中人一直催促皇帝从旁支中过继一子,以延续帝祚。但是到底过继谁,却一直定不下来。当时宫内归宣懿皇后白初晴,外朝归镇国公主裴永真,两人针锋相对,少有一致。
女人的欲望推动历史的发展。云州郡王妃想起了一个绝妙的好主意。她以“照顾后半生”的名义,诱骗赵伊伊嫁给刚刚弱冠、一无所知的云州郡王裴瞻为妾。赵伊伊碰巧生下男孩后,她便亲自到京城,把一切都告诉了镇国公主裴永真。
裴永真大为吃惊,自然要花时间调查一番。等到水落石出之日,赵女却羞于回京城,在云州病故了。裴永真如鲠在喉,一时不知如何处置这个孩子。若是送回宫中认祖归宗吧,白初晴肯定认为她是故意在添堵,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私生子说不定还引出什么阴谋来。若是放着不管,这毕竟是兄长唯一的骨血……
此时云州郡王妃、日后的敏慧皇后,再一次发挥了她无上的智慧。她说服裴永真,立挺裴瞻入继皇室,并亲口答应登基后立裴昭业为太子,令帝位重回中宗一脉。
这是一个双赢的结局。反正要过继,一个成年的郡王入继,可以避免“皇帝太小母后临朝”的局面。不会惊动少康帝和宣懿皇后,在内廷外朝制造裂痕,对少康末年的政治局面来说,是最好的选择。
就在两个女人自以为暗度陈仓已经成功的时候,变数又出现了。不明就里的裴瞻,登基后固执地认为“立储宜先嫡长”,排斥镇国公主的干扰,强行立长子为太子。他明知长子资质不佳,但就是不愿遂镇国公主的心意。
裴永真有苦难言,只得回晋陵藩地。敏慧皇后自此觉得亏欠裴昭业,偏心裴昭业偏得更加厉害,而太子、宁王渐渐视端王有如洪水猛兽……
只委屈裴昭业身为中宗唯一正统血脉,却要来个曲线救国,逆取正守。
叶渐青见裴昭业脸色变幻不定,以为他还耿耿于怀,便立时跪倒在地:“是臣的祖母有负陛下,陛下不要郁结于心了。”
裴昭业于地上揽起他,平静道:“什么话。皇姑婆无碑无陵,不设祭享,朕才对不住她呢。”十年前袁槐客、沈蔚落网之时就已交代,当年是袁槐客派人在宁府放火杀人,十二本黄册副本则由沈蔚偷放进回柳山庄。
叶渐青心里想,这样就很好了……
安宁侯从宫里出来时,没有直接回府,而是去了雪隐庵后面的小胡同。胡同里有一户白板扉,一个十来岁的半大小子开门之后客气问道:“先生找谁?”叶渐青自报名姓,问:“左京兆在家吗?你是他什么人?”他记得左风眠家里只有一个看门老头。今日上殿没有看见左风眠,他心里奇怪,便找来与故人叙叙旧。
那孩子侧身让过,越发客气有礼:“父亲近日因杂艺坊失火一事,已经数日没有归家了。”
叶渐青这才想起,三年前回来,左风眠说他从史家远支过继了一个孩子,起名叫景迁。他便点点头,道:“那我不进来了,等你父亲回来再告诉他。”
左风眠十年来一直掌管大理寺和京兆府。先帝曾有遗言,罚他一辈子不许升官加爵,作为对他在袁尚秋一案中渎职的惩罚。
十年来京兆府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大理寺无一个喊冤的人。左大人赏罚分明,断案如神,人称“左青天”。
他径直回了安宁侯府。这十年来侯府也少人居住,只有在他快回来的时候,岚山会预先通知人去打扫一番。
其它地方都冷冷清清,只有从前吴啸存客居的院子里传来人声。他过去一看,果然是岚山、李四海、吴啸存三个人正围着桌子吃火锅。只听吴啸存没脸没皮嗟叹道:“丫头,你不知道我的难处啊。像我们这样的英才,要想混个寿终正寝真比登天还难啊。那句话叫什么来着:君子无罪怀璧其罪……”
“君子怎么会讨论马粪的事?你们果然是京官当久了,闲得蛋、疼。”
三个人的眼睛瞬间亮了,叶渐青边说边走进屋子。吴啸存脸红脖子粗,李四海含笑点头,小岚山泪尽方一哂……
酒逢知己千杯少,何况还是许久不见的故人。
岚山把李四海、吴啸存一一安置好,正要预备来扶叶渐青,却忽然被他抓住了手腕。叶渐青脸上的红晕未退,目光却如冰雪般清冽,丝毫不见醉意:“丫头,十年了,你该对我说实话了吧。”
他坐直了身子,时光已在他脸上刻下种种令人心碎的痕迹,然而他的人生却在十年前就止步不前。岚山不忍相顾,偏过头去,低声道:“你又去了罗浮山?”
“对。”叶渐青毫不掩饰道:“我去找当年从雪堆里挖出我俩的猎户。他们说的和你说的并不一样。教主那张纸条,是离开京城之前就给你的吧?”
岚山有那么一瞬间,想要把全部倾诉。她低着头,只以沉默相对。
“我中的毒,根本没有解药。救我的另有其人,是不是?”叶渐青深吸一口气,道:“教主在京城时,虽然常常为我施针试药,但他从没有向我保证一定能解毒。教主都没有法子的事,顾廷让更不用说了。”
“你有没有想过,”岚山抬头,双眼含着泪水:“教主早已经不在人世了?”
“那我也要找到他的尸骨。”叶渐青避开她的目光,轻声道:“就像顾廷让对谢石那样。”
想到顾廷让当年种种任意妄为和倒行逆施,岚山脸上的表情终于从隐忍转成了震撼。她抹了一把脸上的眼泪,小声道:“当年救你的解药,是一个外号南岳仙翁的人给我的。你那时全身死气,气息时断时续,我想反正死马当作活马医,结果也不会更坏,就给你吃下去了。”
“……”自己竟然是这样捡回一条命的。过了好半天,才听叶渐青艰涩问道:“那个南岳仙翁,长什么样,住在哪里,和雪山派什么关系?”
岚山偷眼望他:“长得就是一副讨嫌样。他还拽得很,什么也不肯说,就走了。我后来听江湖上的朋友说,他好似住在苍山里面。”
中州苍山方圆几百里,找一个人真如大海捞针一般,更何况这个人还是避世之人。
叶渐青掩饰不住失望之色,但转念一想,他又很是满意。总算有一个方向了,这不也算是小小进步吗?安宁侯为这个小小的进步整夜难眠。第二天清晨,听到第一声鸡鸣的时候,他终于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也来不及告诉任何人,就骑上马直奔中州而去。
时至年关,路上的旅人已经很少了。他一开始在路上盘算,不如就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地毯式搜索,挖地三尺,总能寻到一点蛛丝马迹。
这样的想法,在他走过几个郡县后,终于完全放弃。
大年二十九,他蜷缩在苍山支脉一个小镇的客栈里,纠结着自己接下来到底是直接上御剑山庄请武林人士帮忙,还是干脆回淦京让裴昭业给自己张榜寻人。
风雪在途,日已黄昏,掌柜预备关门了,此时忽然从门外冲进来一个大汉,身后还跟两个小厮。掌柜认识他,打招呼道:“王老爷,又是掐着日子回来过年啊。”那人抖了抖身上的残雪,回道:“是啊。今日在你这里歇一歇,明日在上山。”
叶渐青心情低落,与那人打了个照面,便回房间休息了。这一夜,北风呼啸,门窗被风吹得哗哗响。第二天早晨叶渐青下来用膳时,昨晚那一个大汉也在桌前吃着面条。他盯了叶渐青几眼,停下筷子,谨慎问道:“这位兄台,看着很面熟啊。我们是不是见过面?”
“哦,我不记得了。”叶渐青无精打采,干巴巴道。
那人认真想了一会,一拍大腿笑道:“小兄弟,我是王润元啊。十几年前,你是不是和你弟弟住在山上猎户家,曾到我家给先君治过眼疾。”
叶渐青胸口被重重一击,募地想起当年他被卅广鹰救出来后,就与顾苏住在这附近的山上,一藏就是半年多。
王润元见他好像想起来了,抚掌大笑道:“当年你那神童弟弟治好了先君的病,先君一直念叨你们兄弟呢。我后来又回来几次,上山还去找过你们。”
叶渐青面露感激之色,拱手道:“王大哥,令堂一饭之恩,小弟没齿难忘。令堂是什么时候去世的?”王润元说:“就在五年前,享年九十一,走得很平和。”叶渐青默了一默,喊道:“掌柜的,有酒吗?”王润元连忙笑着摆手:“不用了,我待会还要赶路。你弟弟还好吗?”叶渐青神色一黯,复又明快道:“他很好。王大哥是回来探亲还是做什么?我与你一起走吧,我还想去看看当年的小茅屋。”
“好说好说。”王润元道:“你们原来住的地方,又另起了门户,住着一个陌生人,你知道吗?瞧着神神叨叨的。”
“南岳仙翁!”叶渐青霍地站起,瞪大眼睛:“现在住的人是不是叫什么南岳仙翁的?”
“啊?”王润元呆怔了一下:“我没问过他名姓……”
“少陪了。王大哥我稍后再来找你。”叶渐青不待他说完,就龙卷风一般出了客栈。
我真是个笨蛋!竟然把这个地方给忘记了!
午后天气清爽,熏风时来。寂静的山道上,牧童骑着水牛,吹着竹笛。那是最初相逢的地方。
他顶着风雪,沿着记忆中的山道走上去。自从十年前罗浮山下醒来之时,与身上毒素一同消失的还有他那本就微薄的武功。他好似又变成了那个被卅广鹰训斥的路也走不好、只会两招三脚猫功夫的纨绔少年。
他脸上淌满了眼泪,模糊了视线。在山壁的转角,叶渐青不得不停下脚步,大喘着气。不远处的山头上,果然矗立着一间崭新的二层草庐,依山搭建,烟囱还冒着缕缕炊烟。
他连摸带爬走到跟前,看见竹栅栏围着的院子里有人正在修剪盆景。鹅毛大雪落在那人同样花白的头发上,看起来有五六十岁了。
不是教主。
寒气直入骨髓,叶渐青钉在原地,简直想要放声大哭。就在他恨不能就让这漫天风雪把自己这无用之躯卷走之时,只听庭院里的人问了一句:“谁在那里?”
叶渐青在风雪中抬起泪眼,院子里的人羽衣鹤氅,萧萧白发,铁笛吹云,竹杖撑天。他放下手里一盆梅花盆景,含笑道:“好久不见了,渐青小师侄。”
叶渐青抑制不住泪水,道:“不算久,才十年而已。”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不要走,有甜蜜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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