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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舟不语,只是舒开手掌握住芄兰的手。那之后他就常常这样做,简单而固执,像是要与对方共享体温,同时再悄悄传递过去一点什么。
他们出发前几日就以信鸽向切玉山庄传信,只是没料到等在院中的只有谢玖。见他们进来,原本正闲敲棋子的少年蓦地起身,视线在二人脸上来来回回,半晌也说不出一句话。
“谢公子,你在这里。这两位是来访赵师弟的,不知他现在人在何处?”俞声全然未觉出弥漫在院中的微妙气氛,兴冲冲开口,这才把谢玖神思拉了回来:“他……昨日闭关去了。”
提到赵华亭,谢玖的语气中有一瞬的不自然,只是很快就被他仔细掩好了,转而道:“这两位亦是我相识之人,俞师兄请放心。”
“喔,那就好,先有劳你。”俞声任务完成,心情大好,正打算向三人告辞时却忽然发现了点什么,问,“咦,这么仔细一看,谢公子你同这位公子相貌竟然有六七分相似——难不成是兄弟?”
“自然是兄弟。”
许多疑问在知晓根源之后都迎刃而解,石径上的青苔被雨水温柔刷去,露出多年前就深深印下的痕迹来。十多年的故事在十数日的旅途里走马灯似地转过,听罢所有,他最终对柏舟说:“这么些年,他心里恐怕也很苦。”
芄兰言笑晏晏,先对俞声拱手为礼,又转向谢玖,颔首道:“小玖,别来无恙?”
赵华亭才开始闭关,郝秋平也迟迟不见人影。他们抵达切玉山庄的两日后就是腊八,一早就有人送了装有腊八粥的食盒来,一揭开盖子,热腾腾的蒸汽就直冲上房梁,随之弥漫开的就是谷类的柔和香气。
柏舟依次盛了粥,三人围坐在圆桌旁各自喝着,气氛安静而平和。谢玖依旧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样子,不过在芄兰面前再不见往日的刻薄犀利。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少年走神的次数愈发地多了起来,有时盯着屏风角落里切玉山庄的大雁徽记就看得出了神,偏偏被撞破了还要矢口否认。
此时他就又不知不觉地走了神,手中的瓷匙无意识磕上碗沿,“叮”的一声脆响。闻声,芄兰与柏舟都抬眼望来,赶忙被他浑若无事地敷衍过去:“手滑了一下,抱歉。”
“小心烫了手。”芄兰哪里看不出来,却也不想管得太过,微一摇头就移开了视线。倒是谢玖有些尴尬,食之无味地又吃了几勺,干脆搁下了,问他:“二哥昨日去了景城里……可是之后有什么打算?”
“原本还欠了些头绪,现下倒是有了。”
想着临行前钟誉所托,芄兰第二日就同柏舟去了景城中的松涧书院,将书信交予那位云夫子。出乎意料地,当云夫子读完信后,竟含笑打量他几眼,捋着胡子问:“范公子?”
“正是在下。”
“不必拘礼,益之说来也是我的半个学生。”云夫子唤僮儿上了茶,手里还拿着那封书信,向芄兰解释道,“他在信里说,你想在景城找个营生,拜托我帮忙看看可有哪户人家需要先生的。不过说来也巧,城东王家原先的那位家塾先生前阵子回乡了,他家里总共三位小公子,不知范公子可想一试?”
“所以,等过了年,便要去王家了。”芄兰一面说,一面伸手示意谢玖递过手中瓷碗,再为他添上半碗。谢玖接了粥,却只是盯着,半晌才突然开口,道:“再过些日子,我也打算回京中了。”
“二皇子御前失仪,触怒圣上,一群人最近都失了依持,谢子圭也终于撤回了他各处的暗探,在京里夹紧尾巴做人了。”说到这里,谢玖冷笑一声,碗沿上的手指无意识地扣紧,“储君迟迟未立,胜负还未可知。”
“凡事小心。”
他也就点头,嘱咐似的对谢玖说。吃完粥谢玖便回了房,芄兰被柏舟拽着出门散步透气,结果还没走出两步就看见郝秋平迎面走入,看见他二人,忽地就折下了一旁的枯枝,摆了个起手式后猛地朝他二人攻来!
“郝前辈!”柏舟大惊之下倒也没失了分寸,左手拽了芄兰往后,右手则猛地抽出了尧城后就从未离身的刀。两相交击,俱是一震。而那树枝被灌注了真气,被柏舟一刀封住居然并未折断,仅是留下一道印痕。
“看你能接几招!”
明白对方是来试自己的刀法,柏舟不敢有丝毫大意,左足斜踏,身体亦随之倾斜,躲开斜里劈来的一招的同时挺刀刺出,直取下盘。而郝秋平只是“嘿”地一笑,也不知步法如何变幻,眨眼间竟然已绕至柏舟身后,只听得破空锐声,那树枝已直直向他后心刺来!
柏舟亦是以那套步法为凭,转身腾挪,堪堪避开那击。可郝秋平的身形比他更快上数倍,还未等将刀递出,颈间已是一凉,低头就能看见树枝点在自己喉头,竟是在三招内就一败涂地:“晚辈输了。”
“哈哈,不容易,不容易。”郝秋平却是颇为开怀,随手掷了那树枝,笑着拍他的肩膀,“我就直问了,你可愿意做我的弟子?不过——”话锋一转,目光有意无意瞥过一旁芄兰身影,这才续道:
“初入切玉山庄学艺者,非入门试炼通过或自行放弃,皆不可自行出庄。以往弟子们通过试炼所需的时日,少则数月,多则数年,不尽相同。我给你七天时间,自明天起,你什么时候想好了,便到山庄后的山溪旁寻我吧。但是,老头子如果钓上了鱼,可就不一定会在那里守着了。”
郝秋平说完便离去,而一直在院角沉默不语的芄兰却无声靠近,拽了还愣在原地的柏舟就往庄后的方向走。“青莞?”
“他给了你七日时间考虑。”芄兰脚步不停,语调因为动作显得略有些急促,“可他又说,若钓到鱼,就不会再等——”他们所住的院落原本就偏僻,片刻就绕到了郝秋平所说的溪边,只见溪水清澈,腊月里也并未结冰,只是水量明显有些干涸,偶尔可见一两尾鱼游过。
“由此可见,此事也算是个小小试炼。你若是明日一早便去寻他,太显草率;若拖的久了,又难保他觉得你优柔寡断,以鱼为借口,不再等你。”芄兰依次分析着,末了偏头看他一眼,意有所指地笑问,“你打算怎么做呢,柏舟少侠?”
——有什么办法,可以让郝秋平在自己下定决心之前都钓不到鱼?
柏舟目光牢牢锁在溪面之上,俄而逆流往上,最终停驻在数丈外一个略有些隐蔽的弯道处:“……在那里?”
“那等下就回来动手吧。”
芄兰见他领悟,也就不再多说,转身就往来时路上折返——却猛地被柏舟揽住肩膀顺势一拽,满满当当被拥在怀中。
野外寒冷,贴上来的面颊却是暖的,即便闭上眼也能清楚感知的存在。柏舟几乎是急切地吻住他,纠缠着,吸吮着,索取着,最终放开时芄兰唇上已是艳红一片,泛着湿润水光。
“青莞。”
柏舟双臂还保持着拥住芄兰的动作,低下头时眼眸里映出他的影子:“两年。两年之内,我一定通过试炼。”
“那你的意思是,如果两年你还不能成功出庄,我另觅新欢也是无妨了?”芄兰闻言挑眉,在看见柏舟陡然僵住的脸色时才不可抑制地笑出声来,“傻子,骗你的。”
林间寂寂,连溪流亦是趋于无声。芄兰将手按住柏舟的,一字一句说得郑重:“欲速则不达——无论如何,我会等你。”
尾声
除夕年夜饭的时候,切玉山庄某个院子里的弟子们多了一项新的谈资:他们那位行事奇特,不是把自己关在院子里就是跑得没影子的师父,居然又收到了一名弟子。笑人的是,明明是一早就看上的人,居然还非要设了个套子想让人家往里钻,结果被反将了一军,差点拉不下那张老脸。
“孙师弟好奇,就整天蹲在附近等。师父真的是每天坐在那里钓鱼钓一天,可是根本就没有鱼上钩!到了第五天的时候人总算来了,结果师父立马拍拍裤子,指着身旁的桶说:‘真是不巧,老头子我刚好钓着了一条鱼——’”
“这,后来呢?”
“后来?”这名弟子多喝了几碗酒,又被室内围放的火盆烤得浑身舒畅,全然没意识到门外潜伏着的危险,一拍大腿,继续兴高采烈地说,“孙师弟就听见咱们这位小师弟走了过去,把鱼抓起来看了看,然后问师父,前辈,你用的什么钓钩,这鱼的嘴怎么没破啊?”
“哈哈哈哈哈哈……”一群人笑做了一团,其中有个脑子还算清醒的,麻着舌头发问:“可是他怎么就能在之前就断定那条鱼有古怪?”
“哎,所以才叫自己栽了嘛。孙师弟说他当时也是好奇,等人走了以后就到溪边去看,真的是不见一条鱼。他觉得奇怪,就顺着水往上游走,结果,你们猜他瞧见了什么?”
“瞧见了这小子拉了一张网,把溪里的鱼全都拦了回去。”一个苍老的声音猛然在背后响起,吓得这人一口酒全喷了出来,咳嗽得脸都红了:“师、师父……”
郝秋平不答,抬手就是一个爆栗。老人盯着自己这一屋子老虎不在家猴子也称王的混帐徒弟们,猛然大喝一声,声震四方:“柏舟!过来见过你这群乌烟瘴气的师兄们。”
“弟子在。”青年自郝秋平背后转出,对着众人抱拳作礼,袖口的大雁振翅欲飞,“柏舟见过诸位师兄。”
“好说好说。”一群人赶紧摇摇晃晃起身还礼,郝秋平在一旁抱臂看着,突然皱起了眉,低声念叨一句:“华亭这臭小子,怎么还不见人影?”
后来,景城里几乎人人都知道,城东的王家请了位厉害先生。
年纪轻轻的一个人,平日里说话也是斯文客气的,偏生就轻而易举镇住了这家的三只小鬼。从来只见别家先生拎着戒尺满院子追着学生跑,到了王家,居然就成了先生慢条斯理打开门,朝着巷子里玩闹的三兄弟喊一声:“该温书了。”于是三个人忙不迭丢了手里的东西,一头钻进门就往书房冲。
王夫人一向溺爱孩子,见状生怕是这位看似面善的先生背地里使了手段,于是悄悄拉了儿子们问。哪知道虎头虎脑的小儿子王冉挠了半天的头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只是讲先生昨日还做了字谜给他们猜。
老二王丛乖巧惯了,倒是大儿子王让说起最初的事还是心有戚戚:“每次做错了什么,都要被先生盯着瞧上半天,什么也不说……老吓人了。”
总之便是这般一物降一物,百家姓教完了便是千字文,转眼间进了七月,天气一天天炎热起来。中元时王家亦会回乡祭祖,顺便在老宅里住上一段时日,芄兰便去找云夫子在松涧书院里借了一间窄院,时常蜷在槐树下的竹编躺椅上读几页书,耳边听着学子们的诵读声,抑或悄悄自半掩的侧门潜入学堂,坐在角落听夫子们的授课,一眨眼就是一天。
他在王家时深居简出,搬出书院后才发觉京中形势已十分紧张。今上沉疴未愈,虽还能临朝听政,可精力已明显大不如前。而储君之位依旧悬而未决,不知多少双眼睛都集中在二皇子与六皇子身上,思量又思量,生怕在这个关键的时候押错了宝,最后落得个满盘皆输。
谢璋正月里被刺杀的消息也是此时才迟迟传入耳中的,据说是一刀透胸而过,若不是谢璋躲得快,大约那日就已命丧黄泉。不过即便拣回了一条命,也卧床将养了数月才能下床活动,禁军统领的职位不得不拱手他人,如此一来,又被六皇子一党抢了先机。
——这些事谢玖不曾告诉过他。重回京城之后谢玖仅仅托人送来一封信,言辞模糊,连落款都没有,像是忧心被人途中截获。一晃半年,芄兰无从料得谢玖那边是如何光景,不过好在接连数日也未听得其他学子议论当年谢尚书令一案有何后续,姑且当做是平安无事了。
月底搬回王家,差点儿没认出那三只小黑鬼。疯了整整一个月,也就只有王丛还能老老实实坐在书房里,强打精神随着芄兰一页页翻书。王让王冉兄弟俩挤在一张桌子后头挨着头亲亲热热睡着了,不消一会儿就被和蔼可亲的先生唤起来,一同去隔壁的小厅“喝茶”。
两个家伙不到半个时辰就缴械投降,深刻检讨反省了自己的错误后总算得以耷拉着脑袋跟在先生后面出屋。王冉拽着王让一角,瘪着嘴抱怨:“先生只罚我们两个。”
“你二哥可没睡觉。”芄兰说着,一指书房里依旧端坐的孩童,听见外面响动,他飞快地往外瞥了一眼,随即又赶紧把目光转回书本上了,“该读书的时候,就要认真读书。”
芄兰不说这句还好,话一出口,只见王冉脸上委屈神色更重,像是随时都快哭出来:“二哥现在都不爱和我们玩啦!大伯公拿了好多书给他,害得二哥越来越喜欢闷在屋里……大伯公还说二哥聪明,好好读书可以做状元……”
王让牵着弟弟,虽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