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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理来说,以皇帝的尊贵,绝不会屈尊接近马厩之类的地方。但是刘彻等不及了,一想到可以看见霍去病,就连马粪的臭味都变得令人心旷神怡。
还没走近,刘彻就听到霍去病清泉般的嗓音难得的激动:“‘牧野之战中,周文王率戎车三百乘,虎贲三千人,甲士四万五千人’?我记得《尚书》上的记载是‘戎车三百,虎贲三百’,这里的‘虎贲三百’是笔误。要是三百虎贲就能灭了大邑商,六百年的泱泱大国也未免亡得太委屈了些。不过这‘甲士四万五千人’是你自己加的吧?西周整个部落也不过五万人多一点,其中竟然有四万五千人是甲士,另外还有三千虎贲?若是姬发手下有那么多兵,他死的时候就不会只是‘周武王’,而是‘周武帝’了,绝不会在商朝灭亡之后留下个四分五裂的烂摊子,自己到死也只是个诸侯王。
“还有对帝辛的描述。《尚书牧誓》中只有六条罪状:酗酒、不事祭祀、不专用世家子、重用卑贱之人、听信妇言、自信有天命。能酗酒说明当时的粮食产量丰富,也就是说朝廷很重视鼓励农耕,不然哪来的酒给他酗?这应该是功绩才对。还有不专用世家子、不拘一格重用出身卑贱的贤才,当今圣上也是如此,莫非也是罪过?听信妇言更是无稽之谈。女人有了点权力就会滥用、变得不可一世,吕后便是眼前的例子。当时的大邑商是中原地区最强大、最富庶的国家,若是帝辛真的如此宠爱妲己以至于因她亡国,为何史料上不见妲己的娘家有苏部落靠裙带关系鸡犬升天的记载?从这些史料来看,帝辛应该是一代明君才对,‘商纣’之名完全是姬发谋逆篡位后心虚,杜撰出来的。……”
原来只是一般的学术辩论,不是两个人闹矛盾吵架了。杨得意悄悄地为司马迁松了口气。虽然刘彻废黄老之术而独尊儒术,春秋时百家争鸣之风尚存,不同流派的思想家当着皇帝的面进行辩论是经常的事。刘彻的父亲汉景帝就很喜欢听别人辩论,并充当裁判的角色,赢的口头表扬一下,或者给点小奖励,输的不会有任何损失,甚至有时还能得到的一点安慰奖。臣子在君王面前各抒己见也毫无顾忌。刘彻有些刚愎自用,听大臣的意见只是为了寻找支持者帮他一起打压反对者,对无关痛痒的纯学术辩论根本没兴趣。不过此时他倒是面带微笑躲在马厩外面,还示意杨得意不许声张,更不许闲杂人等接近,生怕打断里面两个年轻人的辩论。
“照你这么说,商纣王是个好人,周武王反而是恶人了?”司马迁好不容易才找到反击的机会,“那么为什么所有人都说他不是?”
“是‘帝辛’。”霍去病不满地纠正,“孟子就说过:‘纣之恶,不如是之甚也,因其亡,故天下恶归之。’其他不说,帝辛托梁换柱是公认的史实。帝辛一个王子看见房子要塌了,第一反应不是自己逃命,而是不顾自己安危地去托住房梁,这不仅是英武过人,更是仁心仁德。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坏人?”
“可是人都是会变的。一个人年轻时是好人,年老后或许就会变成一个大奸大恶之徒。”
“那么如何解释大邑商灭亡后,殷商遗民会□不断?百姓不会关心统治者是谁,只关心有田耕有饭吃,让他们过好日子的就是明君,不让他们过好日子的就是昏君、暴君。帝辛如此受百姓爱戴,甚至死后都威名不倒,可见其实是个爱护百姓的贤明圣君。
“而且这里你自己也写了,‘牧野之战血流漂杵’。”霍去病突然注意到后面的一行字,“商王一方还率军七十万人?大邑商虽大,国土也不过是现在大汉的六成左右,哪里养得起这么大的一支军队?”
司马迁很迷恋大数字,总觉得历史记载上的数字太“小家子气”,就按照自己的想象“合理扩充”了一下。现在被一个比自己年幼得多的人当面指出错误,司马迁脸上有些挂不住。
“继续说血流漂杵的事。”霍去病还完全没有注意到司马迁的脸色变化,“孟子也说过:‘仁人无敌于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七十万人,只怕其中大多是平民。姬发以下犯上,大邑商百姓不惜血流漂杵也要保护帝辛,牧野之战恰恰说明帝辛才是至仁,姬发才是至不仁。”
司马迁终于捉到可以反击的破绽了:“可是孟子也说过:‘桀、纣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商纣王失了天下,周武王得了天下,难道还不能说明谁才是真正得民心的圣君?”
“千防万防,家贼难防。帝辛会失天下,完全是因为宅心仁厚,连该杀之人都没有杀,才让微子启那小人钻了空子。可笑微子启为了谋害手足,不惜通敌卖国,居然被赞为仁人,颠倒黑白,简直可笑。而且姬发得的也不是天下,而只是西岐一个藩国,不然早就是‘周武帝’了。”
“《论语微子》云:微子去之,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孔子曰:‘殷有三仁焉’。这样的仁人,却被你说成是通敌卖国,莫非箕子、比干也是卖国之人?若是装疯卖傻的箕子也罢,比干被纣王逼得剖心而死,是死谏的模范,为臣的楷模,难道也是奸邪之人?”
“谁告诉你比干是剖心而死的了?”霍去病就是比干转世,对司马迁而言只是历史记载的人物对他而言都是身边活生生的人,司马迁居然来他面前“纠正”比干的死因!
“《吕氏春秋过理》上就是这么写的。纣王杀比干而视其心,不适也。孔子闻之,曰:‘其窍通,则比干不死矣。’比干被商纣剖心而死,人人都知道。”
是啊,人人都知道,就只有比干转世的霍去病不知道。霍去病听不下去了:“殷商时期的巫、卜、史、医都是巫师管的,见了不把他们当神明供奉的君王,就在史记上写成是昏君,想不到现在的史官也没有一点长进。看看你写的都是什么东西。帝辛与妲己的‘罪行’全都是照抄夏桀与妺喜的。既然你要写的史书是从黄帝开始,怎么偏偏把夏桀与妺喜漏掉了?怕人发现你写的帝辛的罪行都是捏造的吗?
“还建酒池肉林。这个又是你想出来的吧?酒池也罢,以殷商时的农业情况,真的造个池子灌满酒,也不是不可能,可是肉林就荒唐了。要是夏天,肉在外面放上两天就臭了,往这么个臭气冲天的林子里钻,到底是享乐还是酷刑?冬天肉倒是不容易臭,可是还‘男女裸相逐其间’,大冬天的光着身子在林子里跑,不冷吗?
“而且‘男女裸相逐于林’根本不能说明淫乐,而是当时的风俗便是如此。殷商时期的大多数人还没有结婚的概念,平民百姓都是这样走婚,孩子大多只知有母而不知有父。直到西周,《周礼》上还有‘中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的记录。莫非你崇尚的姬发也是荒淫之人?还把‘男女裸相逐于林’写进礼法之中。不过姬昌有一百个儿子,就算每个女人生十个,也要十个女人不停地生才生得出,反而帝辛的孩子只有殷郊、殷洪、禄父三个,王子殷郊和王子殷洪还是一母所生。到底谁才是荒淫之人?……”
如果说司马迁借父亲的职责所便,可以饱览群书,霍去病以前只是个骑奴,识字就不错了,居然能接得上司马迁的话,还把他压在下风。论岁数,杨得意比司马迁都年长了一倍有余,可是听霍去病和司马迁唇枪舌剑,各种引经据典信手拈来,杨得意至多只听过其中的一半。
刘彻却是觉得霍去病说的一切都和他的人一样,让他感到无比的熟悉,偏偏想不起来是在哪里看到过或者听说过。
“你如此维护商纣王,倒好像是你家老祖宗一样。”司马迁被说得有些恼羞成怒了,“你爹是哪个姓霍的高官?”
霍去病是没爹的野种,可能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亲爹是谁,司马迁这不是往他伤口上撒盐吗?看到刘彻的脸立刻阴沉下来,杨得意赶紧扯起公鸭嗓子:“皇上驾到!”
马厩里的两个年轻人刚才争辩得太激烈,谁都没注意到有人来,此时被杨得意一喊,才发现刘彻在外面,赶紧出来见礼。
“都免礼。”嘴上说“都”,刘彻却是只扶住霍去病一个。地上都是马粪,要是行跪拜礼的时候弄脏了衣服,刘彻可没法保证自己能把持到他更衣完毕再抱他。爱屋及乌之下,刘彻只能连司马迁的跪拜礼一起免了。
“皇上在外面等了很久了?”霍去病听不得有人说红莲的坏话,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竟然忘了在刘彻下朝的时候去等他。
“没很久。听你们辩论得十分精彩,朕还想多听一会儿。”难得能听到霍去病说那么多话,刘彻觉得很新鲜。刘彻假意指责杨得意:“你呀你,朕听得好好的,你非要□来。”
“是,是老奴多嘴。”杨得意轻飘飘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脸,算是象征性地打自己耳光。
“难得听到你这么激动。”刘彻有些好笑,“殷商末期的历史那么有趣吗?”
“实在说不上有趣。”有谁会觉得自己国破家亡的故事“有趣”?看到刘彻,霍去病想了想,另外找了个借口:“先前回继父家回来的路上遇到了一点小小的不快,回来后看到司马郎中在研究殷商时期的史料,辩论时不小心拿他出气了。”说到这儿,霍去病向司马迁躬身作揖,“司马兄,小弟言语间若有唐突之处,还望司马兄海涵。”
“各抒己见罢了,有何唐突?”想不到霍去病小小年纪便如此世故,知道人前一套背后一套。司马迁的呕心沥血之作被他批得体无完肤,现在轮到他在刘彻面前装好人,害得司马迁也只能假装豁达。
“遇到什么事了?”刘彻旁若无人地揽过霍去病的肩膀,“说给朕听听,朕给你做主。”
“不过是在马市上遇到韩嫣韩大夫,闹了点小误会。误会都解释清楚了,韩大夫还买马相赠,却之不恭,我只能收下。”
韩嫣会那么大方?刘彻不点穿霍去病的谎话,顺着他的指引看到马面:“果然是好马!骑上去跑两圈给朕看看。”
“皇上,小……”
刘彻用手指点住霍去病的嘴唇:“朕和你说过什么,这么快就忘了?”
“是。”霍去病稍稍往后退开一些,“我现在骑马慢慢走还行,要是跑,恐怕……”因为怕迟到,骑着马狂奔了一小会儿,霍去病就觉得某处的伤口裂开来了。
看他面露难色,刚才对着司马迁滔滔不绝,现在在刘彻面前吞吞吐吐,刘彻勾起邪魅的笑容,暧昧地凑到他耳边:“是啊,才第二天,还是别太性急为妙。好好养着,我才能和你细水长流,今晚还能继续……”
霍去病的耳根被刘彻的呼吸逗弄得开始发红,不自在地躲避刘彻的目光:“皇上,不想去看看我的马?”
“去,当然去。”狠狠地嗅了嗅他身上的冷香,刘彻才舍得与他稍稍拉开距离,“王孙(韩嫣字王孙)花起钱来向来大手大脚,要是买的马不好,可是该罚了。”
王孙,叫得那么亲昵。刘彻光顾着看马,没注意到霍去病听到他称呼韩嫣为“王孙”时,眼神稍稍黯淡下来。
“确实是好马,”刘彻摸了摸马面的头,“它叫什么名字?”
“‘鬼差’。”直接叫“马面”太奇怪了。
马面动了动耳朵,似乎对这个名字没什么意见。
“好凶的名字。”看到马面主动来蹭刘彻的手心,刘彻笑了起来,“马是好马,只可惜性情太温顺,和你这个主人一样。”刘彻回过头来看了看霍去病,“说真的,朕到现在都无法想象你在龙泉力克群雄是什么样子。”
“老子说过:上善若水。人生在世,当效水德,当以不争立世!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世事公平至极!”霍去病垂下眼,“年轻人难免争强好胜,看到觉得不对的地方就无法保持沉默,如此好为人师,实在不是什么好习惯。”真是,身体变年轻了,性格也开始像年轻人了,居然和司马迁这样的毛头小子一般见识。
“你哪里像年轻人了?”刘彻嗤笑,“年轻人就该朝气蓬勃,敢作敢为,有点莽撞也没关系。你觉得自己太争,朕可是觉得你争得不够多。”
“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平时锋芒太盛不是好事。时刻锋芒毕露的人如猛虎,这样的人若只是武夫也罢,若是成了将领,伤人时更会伤己。真正的名将应该是平时光华内敛,战时锋芒毕现,如苍鹰搏击长空,每每能带回猎物,在主人面前却会收起利爪,合拢翅膀,不过是只大一些的鸟,甚至还不如黄鹂、百灵会争宠,就像舅舅那样。”
“好一个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