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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云中自顾摩挲了两把飞声的脸,同样分不清是继续说着,还是转了话题,道:“你怎么瘦了。”
飞声不答。
付云中便笑了。
点儿料峭,点儿隐忍,雾蒙蒙的暖。
晨曦一出,哪怕半城飞雪,都似即将隐没在如烟如画的桃红柳绿中。
一夜春来,满眼江南。
飞声的眸光又有些远了。
然后听见付云中继续道:“……是想为师想瘦的?”
飞声一愣,正见着付云中眨了眨眼,一脸无辜与期待。
飞声深深吸气,慢慢吐出。
松手,转身,离开。
留下身后付云中嘻嘻哈哈的笑声。
笑了好一会儿,付云中的目光,又转向了窗外。
凝眸,眼底黝然深邃。
自窗口往外一瞧,全无遮挡,一望到头的榆林主城。
隔不了几个转角,就是榆林最繁华的大街。
熙熙攘攘,热热闹闹。
人群里,飞声缓步向前。
他已走出了晚来风,却并没有走远。
不但没有走远,还绕了一圈。
却不是回晚来风。
而是信步一般,迈入与晚来风隔了四间房舍,一个转角,相形之下颇为寒酸的小茶楼。
小二一见飞声行表不凡,赶紧上前,还未开口,已被飞声微笑打断:“不忙,已有朋友等着我了。”
径直上楼。
小茶馆生意清冷,楼上总共只三桌有客。
飞声继续径直,迈向孤身坐于最冷僻窗台处,头戴黑纱斗笠,身形健壮的女子。
这女子不但坐得冷僻,整个人都是冷僻的。生人勿近的气息过于明显,使得另两桌食客只敢离她远远地坐了。
是“她”,或是“他”?也没人敢问。
榆林来来往往的人多了,榆林百姓也见得多了。像这女子般掩在层层冬衣下亦是男子才有的肌肉虬劲,气息沉稳,还非得扮成女子的派头,多是亡命客,离得远些为上。
飞声却不介意。
直到近至女子身侧,才停下脚步。
黑纱斗笠动都不动。
飞声却知,斗笠下冷淡而精邃的目光早已看了他一眼。一眼便似已将他上下看穿。
面前小菜分毫未动。女子继续饮茶。
被权当成空气的飞声,嘴角便翘得更好看了些。
他也顺着女子的目光,看向窗外。
自窗口往外一瞧,同样全无遮挡,一望到头的榆林主城。
眼角一瞟,便恰好是晚来风二楼最角落的小房。
不算正对。小半个方才飞声与付云中半认真半笑闹的窗台。
女子终于开了口:“自你那处,是很难发现这儿的。有进步。”
声线压低,男女莫辨。语音不重,仅只两人之间。
飞声点头:“付云中是发病,不是发疯。我以为,他自窗口注意到的,是你。”
所以故意将付云中逼至窗台,暗中留心,发现此处。
女子道:“或许他也留意到了我。只是他更留意到的,是另一人。”
不再淡漠,女子一手执茶盏,一手往窗外某处一指。
冬衣包裹至掌背,仅露出半截的指节格外纤长精干。多年磨练而出的老茧,掩不住其下只有女子才有的白皙柔和。
飞声随之看去。
人群熙攘里,付云中多少有些一瘸一拐的身影,并不需太费力寻找。
被付云中远远跟在身后的,竟是付云中的同僚好友,干活时最为亲密的搭档,同是云墟东门门守,今日当值的老赵哥,赵招德。
两人一前一后,往长街另一头而去。
两人静静看着。看似放松的目光,不漏过一丝一毫。
静默间,飞声开口:“赵招德,究竟是谁。”
女子接道:“付云中,又究竟是谁。”
飞声轻笑一声:“我只知,你究竟是谁。”
女子不答。
飞声继续道:“本就是女子,多少都会透出些女子情态。假扮成个男扮女装的男子,叫他人误以为是故作女子情态,更具迷惑,实在高明。”
女子终于回过头。
黑纱间,已可揣测的美丽容颜。
眉是淡的,唇是淡的。连淡淡噙着的笑意都似是恍惚即逝的。
但她就是一直在笑着的。
换做一把不再掩饰,清冽、纯明,不算清脆,十分好听的女声:“多年未见,你还认得出我,飞声。”
飞声亦收敛笑容,后退一步,低头拱手,恰恰好的谦卑恭谨:“弟子飞声,恭迎剑尊出关。”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章
付云中转了一圈,又回来了。
他跟着赵招德绕了一圈榆林城。人情颇好的老赵哥一路上和不下三十几个相熟的打过招呼,在路边买了一条鱼,和一队自京城而来的商队攀谈了会儿,就回云墟守门了。
算是一无所得,付云中却不见得多少失落。就当逛逛榆林城。
哪怕得了什么大消息,或许付云中也还是这么个德性。
他甚至挺高兴。
若赵招德只是一个普通的,真正的同僚和好友。
付云中回晚来风的时候,午饭时最热闹的那阵已经过去了,青禾还在昏睡,估计是要睡过这一天了,便也没让刘三去喊。本想找座喝口水,却见着个老熟人。
老熟人也看见了付云中,乐呵呵地招手:“来来,付小哥坐这儿!”
这老熟人,不但认识得早,他还真的有些老了。
来榆林定居好多年,估摸着年纪,和礼尊或也差不多。本人甚少提起过往,大伙儿都喊他唐老唐老,只知他出自贵胄,历代为官,从小熏陶,学问很高。后因变故家族衰落到处流浪,算是见惯风雨,又年纪大了,不想再漂泊,便在榆林定居,做做大户人家的教书先生,清贫安乐。
付云中与唐老对面而坐,似也不自觉沾染了唐老轻松爽朗的精气神。
唐老最近加了工钱,小菜外多叫了壶小酒,自得其乐。一边与付云中拉着家常,一边看着楼头来来往往的客人,道了句:“哎,我就是喜欢你们年轻人。看着你们,跟你们在一起,我就觉得自己也年轻了。”
付云中笑了。
他也不年轻了。但他很认同唐老的话。
晚来风招呼南北,年轻商客自不必论,一个个的非凡派头。云墟小弟子们得了闲也会三五成群来打打牙祭,今日就有好几个,还是平日和付云中混得不错的,坐在另一头,互相打闹,欢笑声遥遥听得清晰。
付云中很喜欢年轻人。特别是没什么钱的年轻人。
他们有追求,心却不曾掉进钱眼里,更愿意用热情和同情帮扶弱小,用行动做给冷漠的人看。比无知要清明,比世俗要纯善,该奋起时一呼百应,该慷慨时风雨共济。
但当然,不是所有还算年轻,又没什么钱的人都值得人尊敬和喜欢。
唐老看见了什么,冲付云中打了个眼色,也不算厌恶,又轻笑。
付云中看去。
好几个女子,围在楼道口笑语攀谈。皆衣着精致,面容雅洁,一看就都不是平凡妇人。
长幼有序,食毕正要下楼,其中一位三十六七的妇人,最为美貌,一脸诚挚地与身旁妇人说着些什么。
付云中会意,也与唐老对视一笑。
付云中本是云墟人,唐老安身大户,也自见闻广博。
那位女子,或者这几个女子中的大部分,都是云墟人。准确地说,都在云墟供职。
如张和林一般,好几个未入云墟的榆林人因其德才技艺,或各种便利,兼领了云墟职务。女子中的两个是“重”字辈的女师叔,领了内务之职,而那最为美貌的妇人原为榆林大户之妻,半年前方领了内务掌事之职,掌领云墟内务,不久即被休出家门,原因自不外传,也闹出了不小风雨。
妇人、美貌、掌事、被休,本该清贫,却还贵夫人般打扮,不被传言也难。
但不说到了唐老这个年纪,哪怕只到了付云中这个年纪,也早就明白,许多事情并不是捕风捉影,以讹传讹那么简单。
就如这个名为方雪娥的妇人。三十六七,着一袭鹅黄带朱齐胸襦裙,身形苗条,杏眼削腮,甚为美貌,要近瞧,才能瞧出眼角因常年脂粉,而比平常妇人深了许多的笑纹。
即便闹出风雨,她还是同样笑得美艳,说得真挚。不论是不是颠倒黑白,乌灵灵的大眼睛就盯着你侃侃说出口来,叫你明知有诈,都忍不住怀疑自己的判断,更何况是接触不多的人,免不得使劲跟旁人夸她多漂亮,多认真做事,为她被休而抱不平。
就和官场里,所有奸猾小人是如何平步青云一样一样的。
一是算,二是装。
算,使劲地算。能力之内,所有能得的好处和名声都得了,所有能推的责任和事务都推了。能力之外,去骗,去抢,去换。不是他的,也是他的。就是他的,也不是他的。
装,彻底地装。装得纯洁干净,一口咬定。哪怕被人拆穿,亦是一派我原以为,我真忘了。从外装到里。或许这类人本就享受着高人一等,为人表率的感觉,也就不必装了。
落到女人身上,能拿去换来一切的,自是比男人多了些什么。
明白的人心里都明白。只是云墟城里罩着这女人的是哪一位当权者,便谁都不好说了。
唐老忽是一句:“其实吧,可能,到了最后,还是老实人最好。”
付云中想了想,又看去,点头笑:“嗯。”
唐老所在大户与方雪娥前夫家本是知交,知晓得清楚。而付云中守云墟东门,认识的人多,能进出云墟的都是有头脸的,听闻的也多。
连前往前夫家探望亲儿都要装得一副贤妻良母的方雪娥,也不得不放下身段,跟原本面上亲切,不屑亲密的普通内务女官勾肩搭背,言谈甚欢。
也跟官场一样。其实那么奸猾的小人,也没几个。
两位平日吃多方雪娥暗亏的女师叔任方雪娥勾肩搭背,只笑笑,应答几句,一点儿顺势主动向方雪娥勾肩搭背的意思都没有。
装得再好再久,知道的人总也是越来越多的。显然已有不利传言流出,又到了方雪娥耳中,她才不得不放下身段,讨得身边普通人的欢心。
“多能算,多能装,累不累。”付云中感慨,“也不知她到了如今地位,是否满足了。”
再往上,便是诸尊之位,量这个女人也不敢觊觎。
“她满不满足我不知道。”唐老笑哈哈,正放下最后一筷子,“闲来吃吃小酒,听听传闻,我是已经很满足了。”
付云中慷慨解囊,要请唐老吃这一顿。唐老推辞不过,由他去了。
付云中掏出的钱袋,还是那个新捡来的钱袋。丝绢精绣,连抽绳都是针线细密,巧贴暗花。
付云中清清淡淡,看了眼唐老。
唐老显然不认得。
付云中从里头倒出一摞铜钱碎银。
刘三还在忙,没及时过来。付云中估摸着价格,先数起钱来。
唐老忽半起身探头盯着付云中手中铜钱碎银,道了句:“付小哥你这些铜钱倒是有趣得紧。”
付云中不解道:“有趣?”
唐老干脆伸手,自付云中掌心拣了几枚铜钱,挨个儿正正反反地看着,笃定道:“你没看出来么?你这些个铜钱啊,不但是不同年次的通宝,还是各朝为纪念大事而铸造,十分珍贵的特造通宝哩!”
付云中一怔。
唐老干脆捻了一枚放在付云中眼前,继续解释道:“瞧,这枚文宗朝的开成通宝啊,虽最新,当也是二十年前的了吧?虽与普通通宝大小一致,但‘宝’字略缺角,钱背加了两道花纹,便是官炉特造的记号。还有这几枚,看着就比普通铜钱更大一小圈,你年轻,没怎么见过当年钱币罢了。一枚宪宗朝元和通宝,两枚德宗朝的建中通宝……哎,哪怕这两枚都是建中通宝,年代也至少差了十余年了呀!”唐老来了兴致,边说边指,“代宗朝、玄宗朝、武周朝、玄宗朝……奇了!连当年高祖开炉纪念的少量‘开元通宝’大钱,你都有!”
付云中静静看着听着,眉头深锁。目光却如炬,直要燃起火来。
唐老继续絮絮说道:“这些个特造钱虽是可以流通买卖,却不是人人都能得。多是当时朝廷规定了版制数目,分赠给王公贵胄们,可算是相当的恩赐,收藏传世的,再拮据也不会轻易使用。我家尚未败落时,那是多少年前了,祖上也传了十三枚前朝特造通宝,离散时也不知被谁带走了。带走也好,省得留在老宅,被人査没……不知你小子是怎么得来这么多,要好好珍藏,可以留给儿孙发大财哪!收的年代还这么匀称,都隔了十几二十几年,是你祖上每代收集一枚么?哈哈哈说笑了……”
唐老还待再说,却真的听见突兀的一声笑。
笑声极轻。
轻得分不清是“呵”的一声低笑,还是“哼”的一声低嘲。
唐老收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