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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讲。”
“讲了!”
“没。”
……
山林寂静,阡陌逶迤,只听苏离离怒道:“木头你这个没记性的,我明明讲了,你自己忘了。”
木头的声音不愠不火,“你记错了,还气急败坏。”
苏离离张牙舞爪道:“我要是讲到木料,一定会讲阴沉木!”
木头觑了她一眼,淡淡道:“医书上说,女子时而暴躁气急,多为月事不调。”
苏离离如遭雷击,“你说什么?!”
木头“哼”了一声,苏离离的脸却渐渐红了,果然气急道:“你……你学了个半调子的医很了不起啊。”
木头扭头看着她不语。苏离离猝然闭嘴,见他目光逡巡,扫着自己的眉目唇颌,有些明白过来,又有些心慌。木头慢慢低下头,苏离离的皮肤触到他的呼吸,只觉自己的呼吸乱了一拍。
正在这半迟半就之时,但听“砰”地一声巨响,碧波潭里波澜乍起。木头无限留恋地看了她一眼,纵身一跃如长虹贯日般栽进了水里,溅起一个漂亮的水花。苏离离忍不住笑了,追到潭边望着水里暗影浮动,心道:陆伯可真会挑时间扔人。
潭水一分,木头挟着一个人冒出水面,直跃到岸上。苏离离心情不错,一看那人,招呼道:“扒爪脸大哥,你怎么来了?!”
听她把这并不雅致的别号叫得这般亲熟,扒爪脸声调郁悒道:“我叫徐默格。”
木头松开他衣领,拧了拧头发衣服上的水,“治病?”
徐默格道:“奉命传句话。”
木头头也没抬,“说。”
徐默格拿出一个油纸包裹了的盒子递给苏离离,“这是给你的。”苏离离有些怔忡,犹豫地接过来看着。木头扫了一眼,问:“你主子呢?”
徐默格道:“回京了。这次出征虽胜,但人马死伤大半,手下大将李铿也被刺身死。主子让我告诉你,他答应你的事做完了。”
木头定定听完,略一点头,指绝壁小路道:“这条路可以上去。”
徐默格回头走了两步,忍不住又转回来,有点迟疑尴尬道:“韩先生医术高明,能除疤么?”
木头盯着他脸上看了看,问:“多久的疤了?”
“十年了。”
“治不了。”
徐默格沉默一阵,转身湿淋淋地沿着小路爬了上去。
待他幽暗的背影去远,苏离离问:“祁凤翔跟你说的什么意思?”
木头抬头看着徐默格在山间穿爬的身影渐渐变小,“祁凤翔答应过我不会伤你,现在告诉我做完了,意思就是今后杀你剐你绝不手软。”他回过头来看了苏离离一眼,指她手上的盒子,“是什么?”
苏离离解开那层油布上的绳子,里面是一个锦盒,苏绣的玉兰花熠熠夺目。她打开盒子,愣了。里面竟是一只簪子,玳瑁骨,流纹花样,簪头参差镶着两颗小指头大的明珠,晶莹剔透。男女之间赠这等钗环帕坠之物,多有些暧昧情事。
乐府诗云:“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这簪子乃是情人私赠之物,以表相思之情。苏离离心中忿忿,祁凤翔历来不是肉麻的人,如今送这双珠相思玳瑁簪给她,必不是表相思,而是表调戏!
木头一张俊脸板成了最古朴的棺材样。苏离离看他脸色不善,道:“我跟他没什么的。”
木头觑着她,不带情绪地说:“你那天说了许多别后的事,惟独一个字也没提他。”
“……他一直……居心莫测,我跟他就像耗子跟猫,怎么可能……”
木头黝黑的眼仁有些深,有些锋利,淡淡打断她道:“真有情趣。”
苏离离一听他如此说话,就知他是真生气了,心一横,“只有一次……十分危急的时候……他亲了我一下。”
木头站住了,眼神一凶,身形微动,不知怎么就到了她面前。苏离离尚未反应,就见他面孔在眼前急遽放大。他捧着她的脸,已是轻轻一口咬在她唇上,柔软的触感牵起心底粘腻的情愫,忍不住蹭了蹭,贴着鼻间问:“是这样亲的?”
亲密的鼻息相互纠缠着,苏离离虚弱道:“不是……”
话未说完,他已然加了力吮上她唇瓣,舌头扫在她白贝一般的牙齿上。不是甜,不是香,像碧波潭边的竹引,池底斑斓的卵石,无不清新怡人,不愿放开。
苏离离呼吸迟滞,勉强挣开他,声气儿柔软道:“不是这样,是亲的额头。”
木头松开她,定定站住道:“你脸红了。”
苏离离登时大怒,“废话,你不也脸红了。”
木头脸虽红,却犹作淡定道:“我脸红是因为我喜欢你,你脸红就说明你也喜欢我。”
苏离离向来伶牙俐齿,在他面前从不落下风,此刻却像被馒头噎了,被火锅烫了,被鱼刺卡了,绯红着脸色默然不语。
木头见状,一脸正色,施施然往药院踱去。走了两步,见她不动,折回来拖了她手。苏离离挣了一下,没挣脱,只得由他拉着,唇角却微微扯起一道弧线,手掌的肌肤摩挲得砰然心动。
木头回头瞪她一眼,道:“回去说清楚。”
“什么说清楚?”
“把你前面一年的事说清楚!”
那只簪子的玳瑁纹理疏密别致,明珠光彩照人,价值不菲。苏离离欲扔到碧波潭里,觉得浪费了;欲送给韩夫人,觉得舍不得。踌躇再三,决定改天拿到大集上当了卖了换成钱,买东西回来大家吃喝一顿比较划算。木头冷冷地看一眼簪子,说:“换成钱你自己用,别拉着我跟你用。”苏离离偃旗息鼓。
木头在时绎之指点下,内力运转越发流畅,动静自如。时绎之喟叹道:“果真是英雄出少年啊,假以时日你必成大器。”木头收势立定,道:“我不求成大器。”
时绎之道:“那你要什么?”
“不要庙堂之高,不恋江湖之深。天地广阔,但求其远。”
“那离离呢?”
“我陪她做棺材,她陪我交游天下。”
时绎之缓缓点头道:“你们说好了的?”
“说好了。”凉风乍起,吹乱他衣角。他内力收敛,如小舟入海,天地间渺小自得。
时绎之大笑道:“好,好,少年人如此明白已是很难得了。世间难求一心人,华发苍颜不相离。”仰起脸,眼睛却湿润了。
六月初,时绎之告辞而去。苏离离问他意欲何往,时绎之道:“江湖深远,寻个僻静角落独自安身立命,了此残生吧。”苏离离听了,沉默了一阵,也没说什么,郑而重之地做了一桌饭菜送行。站在冷水镇的大道上,看时绎之一点内力也无,寻常氓夫般踽踽远去,觉得有什么旧事前尘在心里落定。
发愣时,木头拉了她的手道:“回去了。”此生还有他已是一大幸事。
正值盛夏,苏离离切着萝卜丝儿,心中忽然念及一事,这天吃了晚饭问木头,“你的内伤都好了么?”
木头道:“好了。”
苏离离道:“那你陪我去一趟梁州可好?”
木头也不问做什么,点头道:“好。”
苏离离眉毛一挑,目光指点着远处的韩真,“这么痛快就答应了,你的桃花儿债怎么办?”
木头将她一瞪,忍了;念头一转,还是忍不住道:“我这个不是桃花儿债,你的玳瑁簪子才是桃花儿债。”
苏离离顿时缴械投降。
三天后辞行,木头正色道:“韩先生,韩夫人,这一年多来有劳照顾,无以为报。他日若有什么效劳之处,必当尽力。”
韩蛰鸣挥挥手道:“去吧,去吧。我这辈子治了许多人,要人报答,早就报答不过来了。”
这天韩真却没露面儿。
走到冷水镇官道上时,正有人家早饭时的炊烟袅袅升起。苏离离说:“木头,我们今后还回来这里,就在镇上开个棺材铺可好?”
木头说:“好。”
苏离离说:“你还会走么?”
木头并不回头道:“当初我走,只因为人子女,父母大仇不可不报。为此,我连名字也没告诉你。如今诸事皆了,我已无束缚。”
苏离离默然片刻道:“仇是束缚,那……情是束缚么?”
他回过头来,晨曦中看着她的眸子,阳光一般耀眼,“仇是束缚,不报难安;情也是束缚,心甘情愿。”
夏日的骄阳用清晨这唯余的一点温柔照耀着人们。
黄土地上,他们的影子被拉得修长。
梧桐叶落时,鸳鸯会老死。世间再多的缱绻风情,百年之后都是空幻,其实,有这一刻的相知相伴,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梁州地处西隅,连通雍、益,地物丰饶,而远离京畿。进可争天下,退可偏安立政,自古也是兵家必争地。出了冷水镇,西行十日,已入梁州地界。苏离离带的银子快用完了,整日思索生财之道。
木头说:“省着点用。”反正天气也热,住宿客栈只在柴房,四面透风,十分清爽。苏离离或枕在他腿上,或倚在他身旁,倒睡得很是安心。
问他:“你现在武功这么好,要点小钱还不是手到擒来。”
木头正色道:“人生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难道武功好就做强盗?”
苏离离一面听得频频点头,一面把铜钱数了两遍才交出去。
木头看她如此挣扎在道德与现实间,忍不住劝道:“你别犯难了,天大地大,饿不死我就饿不死你。”
苏离离也一本正经地教育他:“孔圣人六国流浪,穷困潦倒。这就是有所不为的下场。”
一路向西,这天终于赶到苏离离要去的雾罩山时,正行到一处山野人家,黑云卷地,劲风乍起,豆大的雨点凭空落下。木头忙拉着她躲到那茅草院檐下,看天上风云翻卷着,雷声隆隆滚来,将闷热一扫而空。
苏离离闻着雨水气息,凝神听了一听,问木头:“你听见什么声音了么?”
木头内力充沛,耳目灵敏,“屋子里有个女人在哭。”
苏离离奇道:“哭什么?”
“她没说。”
苏离离从院墙外茅草缝隙里看去,茅屋门扉紧闭,拉木头道:“我们悄悄去看看她在哭什么?”
木头想了想,允了,一手揽着她飞身一掠到了院里,房檐下站了。苏离离便从那破窗户缝望进去,见一个农妇,散着头发坐在地上抽泣,声虽虚弱却见哀恸。地上一动不动地横躺着个男人,也是农夫打扮。她看了一回,转过脸来。
雨声嘈杂中,木头板着脸瞪了她一眼,问:“看见什么了?”
苏离离脸上闪着同情的光,却颔首道:“商机。”
农妇农夫都是本地人士,这两天因为下雨,山上泥水足,冲下一条当地人称烙铁头的小红蛇盘在柴房木茬子下。农夫早上去抱柴没注意,被它一口咬在手上,又吐又晕,没过多久便一命呜呼了。
木头细细看了看他手上的伤口,确像是毒蛇牙印。指甲乌紫,面色发青,也是中毒迹象。苏离离拉了那农妇道:“大姐,如今盛夏,人这么放着不是个办法,这附近可有卖棺材的?”
农妇低着头,摇头不语。
苏离离又道:“我会做棺材,不如我给大哥做一具,两天就好,早点入土为安。”
农妇终于抬起头,红肿的眼睛像两只桃子,水色泛滥道:“你为什么要给他做棺材?”
苏离离回头无奈地看了木头一眼,木头挑了挑眉。她转过脸道:“不为什么,就想这两天借你这儿一住,有米饭就借我们吃一口,让他捉野味来做菜。”她一指木头。
农妇看了看木头,犹豫了一下,点头道:“好,我也不能让他就这么卷着席子埋了。”
俗语云:“桑、皂、杜、梨、槐,不进阴阳宅。”苏离离带着木头在附近山上找了几株松木,就农妇家的菜刀借来。木头内力贯注,两刀劈倒一棵,扛回去。论大小,只好做半花的十三圆。材料工具都有限,做不到十足的好。难得苏离离许多时不曾摸到棺木,劲头十足。
那农妇也不挑剔,哀容顿消,只剩下一脸的麻木,没有半句言语,用家里剩下的糙米做了饭三人吃。第二天,棺材的帮底做好了,苏离离没有尺子,估摸着做了七尺长。头上横挡约莫一尺八,三块板拼成的,农妇将房里箱盖子砍了一块,说拼在那前挡上吧。
苏离离接到手里看了看,道:“这里的木料尽够了,哪里需要去砍箱子?”
农妇也不说为什么,执意如此。苏离离就给她镶在前挡上,尽量做得周正了。晚上拉了木头到院子外面山道上说:“这大姐在骗我们,他们不是本地人。”
木头问:“你怎么知道?”
“她给我那块镶在前挡的木块是柏木,只有晋中祁县一带才这样做棺材。不论何种材质,在前板上必定用柏木,至少也要拼上一块。可她却跟我们说她是本地人。”
木头道:“她下盘沉劲,会武功。”
苏离离锁眉道:“你早看出来了?”
木头点头。
“那现在怎么办?”
“不怎么办,大家各自有事。我们给她做完棺材就走。”
苏离离望着远处漆黑的山形,沉思了一会儿,道:“好。”
虽然离别经年,再见到木头仿佛没有任何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