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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九一时几乎难以置信,自己竟然逃出了长久身陷的牢狱,就连梦中都不曾梦到这般情景。然而,他心中却无喜也无悲,像一条被人拉伸许久的弦,再松开,却也无法复原了。他对手呵了一口气,艰难地抽了马一鞭子。马受到鞭打,开始加快步速,在雪地里疾奔。
疾行在水流般涌动的夜色里,初九冻得簌簌发抖,终于想起带出来的那件狐裘,从车厢里取出将自己紧紧裹住。此时他沿着官道,已经抵达洛阳城外,城门方闭,初九便调转方向去往流芳园。
身体在狐裘里渐渐暖和起来,心也仿佛在这温暖中复苏,像冰雪消融春草初萌,初九心中被隐隐约约的期许灌满,这令他一时有些恍惚。
月亮升至当空,月光破开薄云,遍洒尘寰。虽已开春,但天气尚寒,厚厚的积雪还未融化,映着月光,更是分外明亮。初九举目四顾,见周围景致已然有些熟悉,才知流芳园便在不远处。初九胸腔里泛起温柔的酸楚,像春潮一般,将人灭顶;又有些莫名慌乱,使急促的心跳合着马蹄的节拍……然而流芳园终究是要到了,是漫长的跋涉终究到了终点,是漫长的忍耐终究得到了报偿。然而——
然而流芳园今日异常的安静,周围几乎不见巡视的人,隔着光秃秃的枝桠望过去,也不见墙内有灯火透出。
初九心沉了几分。他将马从马车上解开,马车留在原地,他牵着马,欲穿过树林,向流芳园去。
他重伤虚弱,虽有灵药支撑,走了一段路后也有些气短。冷气倒灌进肺里,每次呼吸都犹如刀子在胸膛中绞过。初九压抑着声音咳嗽,把马拴在树上,蹑手蹑脚走出树林。
流芳园侧门近在眼前,门口有两位来回走动的侍卫。初九从药碗的倒影中看出自己大难之后,消瘦得脱了形,恐怕这些侍卫未必认得出自己。便大着胆子走近,问道:“借问,此地可是梅庄的流芳园?”
侍卫见有人深夜而来,打起了精神应对,道:“你是何人?为何深夜来此?”
初九道:“我受人之托,有件急事,需找梅尧君公子,不知是否方便。”
离得稍远一些的侍卫嚷道:“你是什么来路,说见公子便能让你见的?况且庄主及公子现已回了长安,你想见也见不到。”
“住嘴!”前面的侍卫道,“就你多嘴多舌。”他又转头看向初九,狐疑道,“快说,你是何来历?”
初九听到梅尧君已不在流芳园,如遭雷击,胸口隐隐作痛,竟是有些支撑不住。也不愿答侍卫的话,转身蹒跚着离开。
谁知那位侍卫本见过初九,见他眉目间有几分熟悉,一时却又记不确切,苦思冥想一番,茅塞顿开,暗自惊叫:这不是那什么初九么?于是连忙叫住初九道:“你站住!”并试探着靠近初九。
初九听到渐近的脚步声,心想莫不是被看出来了?
果然听到侍卫缓缓划出腰侧佩刀的声音,初九再不迟疑,回身一脚踢开侍卫握刀的手,拔刀横在侍卫颈间。
初九叱道:“不许发声,让我离开。”
“你果然是初九。”侍卫道。
初九逼问他:“他说梅公子回了长安,是在长安哪处宅所?”
后面的侍卫多少听说了初九与梅尧君的风流韵事,又是嘲笑又是恐惧道:“你……你知道了又怎样,总之公子绝无可能与你重叙孽缘了。”
初九闻言,顿时眼前一黑,问道:“你说什么?”
而受他胁迫的侍卫趁他分心之际,当胸便是一掌,初九毫无防备,竟被击退开数尺,扶着树干,口中喷出的鲜血瞬间染红了前襟。
侍卫一击得逞,欲上前再赞一掌。
初九拼尽全身力气往回跑,斩断系马的绳子,策马而逃。初九神智渐渐模糊,也不知自己是否甩开身后追兵,手上尚自握着鞭,无意识地鞭打马背。终于,初九视线里最后一点明光熄灭,晕厥躺在马背上,而马受了痛,发狂地奔跑起来。初九滑下马背,顺着山坡滚了下去。
初九睁开双眼,一片静默均匀的深蓝色在眼前铺开,充满整个视野——原来是天空,无星无月,无垠无际。初九看得入了迷,神魂也随视线而去,全不觉身体的疼痛与身下的冰雪。若能化入虚空无知无觉,岂不胜过身处人间这寒池苦海千万倍。
也不知过了多久,东南方的天际透出浓艳的深绯色,俄而,这片灰白的林莽尽头,云霞被燃烧殆尽,旭日破云而出,又被枝桠划得支离破碎,浓墨重彩地映在初九眼底。
待朝阳完全升起,稀薄的暖光落在身上。初九如受感召,艰难地挣扎坐起,光是这个动作,便足以让他气喘吁吁、痛苦难当。手伸进怀中摸索,触到两个冰凉坚硬的物体,是宁泽川临别赠他的两味药,一种是对症的伤药,一种是能短时间助他恢复力气的药。他拔开后者的瓶塞,将一瓶药全数倒入口中,就着雪服下。然后倚靠在树桩上喘息,静待药力发作。
大约两刻之后,初九感觉稍微恢复了些精神,疼痛也变得不真切,便手脚并用沿着山坡向上爬。毕竟日头升起来了,人哪有躺着不起来的道理。
山坡不高,又铺盖着一层厚厚的积雪,初九昨夜掉下来时并未伤到筋骨,只是要再爬上去,实属不易。等初九爬到坡顶,太阳已升至半空。
初九估计了方位,半滚半爬,沿着路前行。他要去长安。长安离此地有多远,而初九能爬多远……这些初九一概不知。不过胸腔里还有一口气,便要继续走下去,完全是无来由的、不理性的、本能的冲动在驱赶他。
车轴带动车轮悠然转动,压碎了轮下细雪,轧出两条细长的泥泞的轨迹,从车后遥远的地方一直延伸过来,轮印前还有凌乱的马蹄印;车夫坐在车上,手中握着鞭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抽打马匹,他半闭双眼,正打算在车上睡个回笼觉。就在快要入睡时,他听见安详的轮轴声中混入了人声,凝视一听,是个年轻的男声:“大叔……等一下,停车……”
车夫勒住了马,循声一看,一位脸色惨白、一身狼藉的青年人紧捂着胸口,站在车后。
车夫先是被他的惨状吓了一跳,问道:“有何贵干?”
初九恳求道:“求大叔载我一程。”
车夫警惕地问:“载去哪里?”
“长安。”初九答。
车夫摇摇手,道:“不行不行,不顺道。”便又要扬鞭赶马。
初九几步跑过去,再次哀求道:“求您……大叔的恩德,初九没齿难忘。”
车夫将他上下打量了一回,又问:“你有钱么?”
初九的确一文不名。眼看着车夫又要驶走,初九却叫住他,极缓慢地从身上接下狐裘,递给车夫,“可否用它来抵车钱?”
车夫接过,顺着皮毛摸了几把,霎时眼神一亮:这是件价值不菲的狐裘,恐怕抵得上家中几年的花销,而这个落魄狼狈的青年人是从何得之。“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车夫问。
初九道:“是友人所赠。”
可这件狐裘实在太过贵重,远超去长安这一程的路费,得来太过容易,车夫反而有些不信,又问:“若是你偷来的抢来的赃物,那该如何?”
初九心急如焚,只胡乱说了一气:“绝无此事,的确是好友相赠,若大叔您带我去长安,可让赠我此物的友人当面说明。”
车夫见他如此,也不再为难,将信将疑地把狐裘又前前后后检视了一遍,才道:“上车吧。”
婚期迫在眉睫,宅院方布置停当,便要开始为当日的喜宴忙活,此外,还要清点迎亲礼等。梅尧君冷眼看着这一派喜气洋洋的忙碌景象,只觉得每人都格外面目可憎。回院子,锁上门,只留了个随身的婢女,此外不许任何人来见。安坐在廊庑下,点一炉炭火烹茶。
无缘无故的,梅尧君感到一阵突然的心悸。他手肘一翻,碰倒了炉子,壶应声跌落,烧红的炭滚落一地。候在廊尾的绣紫听到响动,惊叫一声,快步上前,自地上扶起梅尧君,急急问道:“公子,可有被烫到了?”并低头四处查看。
烫到虽没有,溅出的火星却把衣服烧了几个口子,不过倒不是大事。绣紫正要劝梅尧君进屋休息,好让人清扫此处,可抬眼看到梅尧君紧攥住胸口的衣物,脸色煞白,刚放下的心又提起来了,“公子,公子,你怎么了?烫到了,还是有些不适?”
娇软的声音传入耳中,只让梅尧君更加烦躁慌乱。梅尧君推开她,道:“住口。”摇摇欲坠地推开房门,径直走到桌边,坐下灌了两碗冷茶才稍好些。
“到底是怎么了?”梅尧君以手支额,自语道。为婚事烦忧也不该至于此……却像是在自己所不知道的某地,有什么事情不可阻挡且不可挽回地发生了,不详的预感漫上心头,让刚平复的梅尧君又头痛欲裂。
他叫来谢纯玉,说:“我要见初九!”
谢纯玉愣了一下,“这……”
梅尧君加重了语气,再次重复道:“我今日无论如何都要见到初九。”
谢纯玉摇头,感慨梅尧君早过了孩子的年纪,心性却还跟个孩子一般,况且即便是孩子,也是不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公子,一直都是沉檀宫主动来信,除非今日接头人来,否则我们无从致意沉檀宫公子的要求。”
这个道理梅尧君哪能不知,只是不祥之感太过强烈,早已冲散了他所剩无几的理智与耐性。
见梅尧君默然不语,谢纯玉又道:“公子无需着急,或许再等一两日,沉檀宫的使者又送信过来,彼时再说要见初九不迟。”
自一墙之隔的廊庑上,传来轻柔的扫帚扫地之声,一声一声,缓慢而安宁——是绣紫在清扫方才的残局,因梅尧君不许别人进来,绣紫便自己扫了。梅尧君一时被这细腻安然的声响吸引,心绪也循迹飘向墙外。
那里,正是初九得知梅尧君婚讯前来找他的那晚,他俩欢好过的场所。然后,他们便同骑一马,逃离长安,哪能料到梅尧君终于还是回归了这个藩篱。而从来荣华易谢彩云易散,情天欲海好似黄粱一梦,当时他以为的天下之大哪里不是归所,不过是荒谬绝伦的狂言浪语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诸事皆宜
梅庄公子迎亲当日的盛况,一直到多年以后都为人津津乐道。当时的排场,诚然是盛况空前,连一些王公大臣家娶亲嫁女都不能望其项背。人们只记得绑着红色绉纱的担子挑着娇妍的山茶花和杜鹃,掺着铜钱,大把大把甩到道旁,路人见了,一哄而上,争先去拾捡那些散落的铜钱;路口搭了戏台,几场欢天喜地的好戏轮番演,观者如堵,又有锣鼓喧天,一直奏到半夜人散方止;还记得梅庄宅院外排下的流水宴,精致的菜肴点心及时鲜果子,取之不尽,还能讨来一碗烧酒,冷飒飒的天气,正好入喉。
记忆中,那个早春格外的冷,当天还下了雪,盐粒似的雪花还未及铺白大地,便被沸反盈天的人流蒸化。
初九从马车上下来,踽踽独行在长安宽阔的大道上。这两日在车上,只得了些冷水泡着馒头吃下,药力又势渐退去,此时正是走一步也艰难。他不得不在人家墙角坐下,稍作休息。梅庄在长安有几处宅院,但以他之力,恐怕不能一一遍访,只好去最近的一处。初九知道自己正在发热,便合了眼,将额头抵在冰凉的墙壁上,以期稍清醒些。但一闭眼,就仿佛要睡过去,初九深知若自己此时睡去,恐怕是再也醒不过来,而梅尧君近在咫尺,他费尽波折,哪能就在此处停下?
他扶着墙面站起来,咬牙往前行。越走,道上人越多,到后来,几乎是摩肩接踵,拥挤的人群甚至好几次险些将初九撞倒在地。
初九只见这些人一会儿疯抢着什么,一会儿又叫闹着什么,还隐约能听到唱戏的和丝竹锣鼓声,震得他耳膜发痛。好容易行到梅庄宅院所在的巷口,人越不减反增,锣鼓奏出的喜乐更是震耳欲聋。
初九昏昏沉沉,不知是发生了什么,腿脚越发地无力。待到他艰难地挤开巷口的人墙,一大片深红却狠狠扎进眼里。
他四下看了看,仍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斟酒的小哥正在手忙脚乱地给人分发酒碗,一抬头,发现眼前站了一位衣衫污秽破败的人,那人看面相十分年轻,却骨瘦如柴、满脸病容。小哥只当他是个叫花子,招呼他道:“去那边,那边有吃的。”
初九迟钝而漠然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但不挪足,只回头向他问道:“这里可是梅庄?”
小哥答:“是啊。”
初九一愣,又问:“正在办亲事?”
小哥理所当然地道:“当然是啊。”
初九又问:“今日成亲的……莫非……是梅庄的梅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