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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微低下脸去,一滴莹光顺颊而下,然而不过眨眼的时间,我已笑意盈然,柔声道:“不管流言如何,只要王爷深心里并不怪罪臣妾,臣妾便心满意足了。王爷莫要动气,仔细身子,臣妾……没事的。”
他有一瞬间的恍惚,低首看我,目光悠然迷离,“到底哪一个你,才是真正的你?”
我心下暗惊,强笑道:“王爷何出此言?”
他却很快摇头,“定是本王多虑了,你初时受惊,难免情绪不稳。”
手炉早已凉去,支持着我手掌温暖的,是他的手心,而他伟岸的身躯更是为我挡住了一方风雪。我仰首望他,颚下青青的胡茬子是我从不熟悉的落拓。这是我头一次这么近、这么仔细地望他,这个注定要成为我夫君的男人。他的脸型棱角分明,很是刚硬,眼尾迤逦上扬,有掩饰不住的王者霸气,鼻梁高挺,嘴唇薄如刀锋,怎么也无法与记忆中那个人重叠起来。
“在想什么?”
见我痴痴望他,他随口问道。我面上一红,忙扭过脸去,却听他笑道:“宓儿脸红的模样,实在有趣。”
我佯怒转身,“王爷好没意思,一发儿地便爱取笑臣妾。”
他朗声大笑,“好,本王知错,今后再不取笑于你便是。”笑声渐消,他牵住我便往亭外走去,“你的身体尚未复原,不宜受冻,还是回屋呆着去罢。”
“是。”我顺从地由他牵引着往屋中走去,强自抑下所有不该再存有的愁思与念想,只依依垂首望住脚下,再不思索其他。
第十二章 前尘不共彩云飞(下)
妆晨与绣夜见我竟然与拓跋朔携手回来,双双难掩面上诧异之色,待要屈身行礼,拓跋朔已然大掌一挥,笑道:“免了!”
小火炉里已添了新炭,此刻正暖暖烧着。拓跋朔让我上榻安歇,自己则在榻侧坐下。妆晨奉了茶水,他亦吩咐放在一边,左右四顾了番,面色逐渐冷凝,转向妆晨道:“王妃自来王府便只得你二人服侍?”
一声王妃,我心头登时大乱,耳中只听妆晨答道:“回王爷的话,是的。”
“这房间竟如此简陋。”他面色更形不豫。
一方素色纱窗紧紧闭着,窗前没有任何花草点缀;檀香木的桌上冷冷淡淡,只依依摆了一只药盅;绣榻亦是一色的雪白,配以淡粉锦衾,同色床帏,在这皑皑天地,真真只得两个字可以形容,便是——冷清。
妆晨闻言,登时哀了颜色,依依跪下,“王爷有所不知……”
“妆晨!”我出言打断,尔后不顾他的错愕笑道:“王爷有所不知,臣妾自幼便偏爱清静,房中摆设向来如此。”
他眉间疑虑顿起,紧紧盯住我双眼,“果真如此?”我尚未开口,他已执住我手,温声道:“若是有何不如意处,尽管告诉本王,不必有任何顾虑。”
我点头,笑意如三月的春阳,直融了千里冰雪。我望住他,一脸恳切,“有王爷这番话,臣妾便受再多苦楚,亦是甘心情愿。”
他朗声大笑,忽而伸手拂过我一侧脸颊,笑意犹然噙在嘴角:“有本王在,宓儿怎会受苦?”说罢起身,负手背后在屋中踱了几步,突然又道:“也罢,这屋子终究是住不得了!”
我心头一动,不禁仰首望他:“王爷?”
他却转向妆晨与绣夜,朗声道:“你们两个今日便伺候王妃搬迁到东园本王居处,一应吃用本王会吩咐下去,立即准备周全。”
“是,王爷。”
我脑中登时轰鸣,连强作的镇定亦难以维持,全身的血液都似停止流动了,已然决定要麻木的心,蓦然划过一丝清晰的疼痛——
允祯,我终究……是无法保全自身了。
从离开的那一刻起,我疲惫的肩膀上所担负的命运已然明朗,然而即便早预知了将要面对的一切,仍无法让我在瞬间接受这样的事实。我仰首望着他,望着那个男人的背影,却蓦地见他转过了身子,笑意盎然:“可是欢喜地傻了?”
如一桶冰水兜头淋下。我忙振衣便要起身,口中忙道:“臣妾谢王爷——”
“恩典”二字犹噙在口中,他已然抢上前来揽抱住我的身子,将我扶回榻上。心脏在瞬间停跳了一拍,我待要退让,他却已温声开口:“宓儿轻得便似一片羽毛,仿佛时刻会随风而去,这可如何是好?”
我面上一红,忙推了他一把,“王爷,好歹还有别人在呢……”
他闻言哑然失笑,松开了手,然而目光却始终在我身上流连不去,口中犹道:“宓儿害羞脸红的模样,实在令本王爱不释手。”言罢转身望向妆晨、绣夜:“你们两个好生伺候王妃,本王不希望大婚之时王妃面色仍如此不佳,可明白么?”
“奴婢明白。”妆晨与绣夜忙忙屈身行礼。他似乎很是欢愉,望向我道:“如此,宓儿好生安歇罢,本王有事先行了!”
“恭送王爷。”我忙伏在床榻依依拜别,他这才转身去了。关上门的瞬间,妆晨登时面色一紧,扑到床前,颤声道:“小姐……”
绣夜随后赶来,急道:“小姐方才为何不趁机告西园那位一状?奴婢瞧着现下王爷对小姐可是欢喜地紧呢!”
我淡淡开口:“她虽对我不善,却也不是大奸大恶之人,我令她失幸,已如让她心头生刺,也不必再累她遭罪了。”
“小姐您便是恁好心肠……但愿西园那位知道感恩,莫再无事寻事,惹小姐烦心了。”绣夜闻言虽不情愿,然而见我心意已决,亦只得讷讷道。
妆晨伸手握住我手,眉头登时紧蹙,屋中温暖,却仍暖不过我双手冰凉,她语气不稳:“小姐,您、您心中可做好准备了?”
我摇头,然而不过片刻却又点头,心头茫然。妆晨见我神思恍惚,亦无奈了颜色,只切切道:“小姐……不,王妃,从今而后,您可是切切实实的思贤王妃了,您明白吗?”
妆晨一声王妃,如击心重创,登时令我头昏眼花,脑中混沌,然而混沌中一丝头绪终究仍浮现出来——这不正是我想要的么?漠国国主三个儿子中,唯拓跋朔最为得幸,如无意外,将来继承大统必定也是这位年方二十有五的思贤王。我若是长久有名无实,这个王妃必然做不长久,唯有令拓跋朔倾心于我,这样我在他的心中才有分量,才能稳坐这个位置。只要他一日爱重于我,一日便不会轻易对楚朝用兵,那么,我亦算是对得起故朝皇帝,对得起姨母栽培之德与爹爹养育之恩了。我心下稍定,然而念及适才园中那一幕,不免忧心忡忡,眼下拓跋朔对我有心毋庸置疑,西园那位倒不足为虑,然而千不管万不顾,她膝下毕竟有子,我终不能掉以轻心。念及此,我登时打起精神,道:“妆晨,你说的很对,是我太过优柔寡断,令你失望了。”
妆晨眼前一亮,颤声道:“奴婢不敢。”
我拉过她与绣夜手掌,悠悠道:“如此,你二人便简单收拾一番,相信不过片刻工夫,便有人来请咱们了。”
绣夜笑道:“还用收拾么?王爷那里还有什么不齐全的,却要咱们巴巴儿地收拾了去?”
我不禁失笑,一指便轻戳在她的额头:“你倒乖觉。”
第十三章 心似双丝网(上)
一时无话,不过半柱香时间便果真如我所说,那壁厢一行宫人在那穆姓总管的带领下匆匆而来,对着我礼拜高呼,肩舆华盖,排场盛大,朱红的一色在无尽的皑皑中缓缓延伸。这样的盛况于我并不陌生,从出生那刻起,我已理所当然拥有,然而这次胸中快意却胜过以往所有——这一次,我是凭借自身赢得这无上荣耀,而不是凭借他人给予的身份。
我缓缓走了出去,院子里的积雪原已被下人扫了去,然而许是走廊下石阶上有残留的冻雪,我一不留神脚下一滑,禁不住低呼了声,身子便向前倾去。
“王妃!”妆晨与绣夜齐声惊呼,待要伸手拉我,却是远水难救近火。
“王妃小心!”
那穆昌见我摔倒,眼疾手快一个箭步冲上前来,稳稳地便托住了我。我扶着他的胳膊站稳身子,惊魂未定,眼见妆晨、绣夜二人忙忙地跑到我身边,伸手扶过我去,低低唤了声:“王妃受惊了。”
我一手抚胸,这才稍稍宁定。无声瞧了那穆昌一眼,他忙撤开了手去,扭头便大声道:“马上去查清楚是哪个作死的下贱东西负责打理娘娘这园子的,重责五十!”
“是!”一名随从答应着便要出去。
“且慢。”我心中不禁微微冷笑,果然宰相家奴七品官,这小小一个总管气势倒真是十足,俨然都能动用私刑,操纵人命了!这一着明着是给我树威,暗着却是拿着我的名头做文章,却不知要做给谁看呢!
“娘娘有何吩咐?”他笑得极是谄媚。
我也不恼,这些府里的人一贯跟红踩白,没个好心气儿,嘴脸自然不堪。我笑道:“这寒冬腊月的,穆总管好大的火气。”
他忙拜道:“娘娘息怒,这些狗奴才们平日里一贯懒惰,别的也便算了,今日竟险些害娘娘滑倒,娘娘千金之体岂能出此纰漏?要是王爷知道了,小人便是有几个脑袋也不够掉的。”
刚才惊吓之下额头上出了薄薄一层细汗,此时受冷风一吹,登时便觉涩涩的冷。我没开口,只淡淡扭了脸去,妆晨忙执起帕子在我额上轻轻擦拭,瞧也不瞧那穆昌一眼,道:“穆总管身为王府的主事,这一应琐事不问大小,自当全是由总管负责的罢?”
“这个自然。”穆昌道,“因此小人才要下令彻查清楚,杀一儆百,以免下次再有类似情况发生,惹娘娘不快。”
妆晨笑道:“什么杀不杀的,咱们娘娘一贯大人大量,怎会计较如此小事?穆总管可是多心了。”
穆昌道:“娘娘不追究,那是娘娘的慈悲。只是小人却不能眼看着有人欺心犯上,置娘娘安危于不顾。”
一番话说得漂亮至极,若不是懒与他计较,我几乎要击节而赞了。扶着妆晨的手臂向肩舆走去,我幽幽道:“总管执意如此自清,本宫若再坚持反倒显得矫情,倒不如总管胸怀坦荡了。也罢,少不得只好成全总管了。妆晨。”
妆晨点头,笑道:“穆总管自去王爷那里领罪去罢,咱们娘娘定会替你说情便是。”
“什么?!”那穆昌惊道,忙陪了笑脸凑到我跟前,“小人愚钝,不知小人何罪之有?请娘娘明示。”
我已步上了肩舆,闻言泠然道:“怎么总管才刚说过的话,转眼便忘了,还要本宫提点不成?”
妆晨道:“府中大小事务皆是由总管负责,总管要彻查,要杀一儆百,自然该当由自身查起,这才彰显总管你大义无私,诚心为咱们娘娘着想呢。”
“这……”那穆昌被妆晨一番话说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嗫嚅着只说不出话来。饶是寒冬腊月的天气,他竟生生地出了一头大汗。“娘娘,小人、小人知错,还请娘娘高抬贵手……”
我摆了摆手,肩舆缓缓抬了起来,妆晨与绣夜一人一边,扶着肩舆牢牢地护持住了我。我轻笑道:“妆晨,你便爱说笑,看惊着总管的。”
妆晨抿嘴一笑,低了脸去权当知错。这一来那穆昌却惊得更厉害了,我愈是温言软语,他便愈是担忧我挟私报复,身子抖得如筛糠一般。我眼见如此,心中暗暗思量,初来府中那些时日他虽对我并不上心,却也不曾为难与我,可今日如此讨好献媚,此番又惊成如此形状,恐怕确是有亏心之事。那杳娘为难作践于我,若没他这个大总管暗中支持,光凭几个小厮怎能成了气候?他定躲不了干系。
这样想着,我心中反愈发宁定了起来。这样没骨气的人,不过是墙头草,哪边风大往哪边倒,实在不足为虑。今日这番教训,想来以他惯常的敏锐嗅觉必定早已嗅出如今王府谁能说话,给他点教训也便够了,日后倒也有用得上他的地方。我于是笑道:“罢了罢了,不过一场意外,看闹得天翻地覆的,白白坏了本宫的心情。什么领罪认罚的……穆总管适才救驾有功,本宫记着了,此事就此作罢,不必再提。”
“多、多谢娘娘!”穆昌忙忙拜谢,伏在地上再不敢抬头看我,脊背仍是微微发抖。
我心中一动。他如此害怕责罚,想来那拓跋朔平日治下倒是很严明。当下也不再多说,摆手示意起驾。一行众人便齐齐往东园赶去。
东园是拓跋朔居处,本以为定然是修建得高贵气派,威武雄壮,然而肩舆进了东园,我不禁讶然瞩目:主殿高大威严,然而却丝毫不觉富丽堂皇,古朴的青砖磊就,红木镶装,唯殿上一方金匾灿然,力刻“思贤”二字,殿前两侧各一只硕大威武的石雕麒麟,尽显皇家高华。两侧偏殿,一名重华,一名天光,均是一色的古朴浓重,不见浮华。园中多植翠竹,放眼望去,方圆数百米尽是一色的青翠浓郁,令人心旷神怡。竹林旁一汪平湖,拱桥如虹,因气候冷寒,湖面已然结冰,冷津津地散发着寒气。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