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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贰
贡院坐落在京城的北大街上,这条大街被老百姓称为“官街”。因它两旁矗立着无数官宅,多是皇帝御赐封赏的。也不知皇帝安的什么心思,一堆大小官员全挤在一条街上住,抬头不见低头见,为人行事更是得小心三分。
卯时刚过,许多书生便裹挟着包袱,踏着清露,赶到了贡院门口。读书人都是这样,诚惶诚恐,生怕落了伍。
贡院要到辰时才开门迎考,一排侍卫带着刀驻守在门口。他们面无表情,目不斜视。
放眼望去,一堆书生叽叽喳喳,或高谈阔论,或窃窃私语,有些愁眉苦脸,有些志在必得。
他们当中,必定有人是状元,榜眼,探花,也必定有人名落孙山,苦闷而归。
沈赞站在人后,也不急躁,环顾一圈后,笑道:“人倒是多,殊不知一入官门深似海,伴君如伴虎,哪天脑袋掉了,都不知怎么掉的。”
“你怕死?”
贺玄站在他身旁,促狭地瞥了他一眼。
“哎呀,怕,怕得要命。”沈赞看着一脸镇静的贺玄,蓦然笑得更欢,“要不是怕死,我能站在这里么?”
贺玄不置可否,他想起昨晚沈赞拉着他不肯让他睡下,非得陪他谈天,说是谈天,沈赞不知费了多少口舌,来旁敲侧击暗示贺玄放了他。贺玄铁了心,他本不该强求的,但看着沈赞三番几次耍诈,骗了他一次又一次,波澜不惊的心情忽的被他掀起涟漪,不不,几乎是波涛,贺玄似乎从未真正动过怒,可昨日在马车上,他真的气极,一把烈火似的怒气冲向他的四肢百骸,令他差点失控。
偷偷看了一眼身旁的沈赞,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他淡色的唇上,昨日在马车上,自己也曾晃神般地注目过这处。
沈赞新奇地四处观望,忽的看到贺玄用古怪的眼神看他,便问:“看什么呢,贺玄?”
贺玄一怔,摇摇头。贺玄?沈赞终于正常地喊他的名字了,呵呵。
贡院门口的大鼓“咚咚咚”地擂了起来,辰时到了。
大门缓缓打开,无数双眼睛充满期待地看向里面。张大人走了出来,虽是一脸猥琐相,但仍挺了挺腰杆,像个太监一样,尖声道:“院试开始,搜身!”
考生们自觉排起了队伍,一个个走过去,把身上所有的琐碎物品全部放到那两个大篮子里,然后还要接受三个侍卫的搜身,衣服里里外外都要翻出来看,以防作弊。
“快去排队。”贺玄轻轻推了推沈赞。
沈赞无辜地看着他,问:“我也要排队?不如你直接特许我进去吧。”
立即就看到贺玄板起了脸,一副正经到不行的模样,沈赞窃笑,赶紧讨饶:“我去排队,我去,总行了?”
沈赞欢欢喜喜地跑去排队,贺玄就站在那里看着他。科举本是礼部的事,无奈礼部尚书张大人是个草包官,活了小半辈子,一事无成,要不是太后是他表亲,他能爬得那么高?贺玄看他一把岁数,除了窝囊点也无大害,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直到一只手搭在贺玄的肩头,打破了原有的安静。
“霈泽,你站在这里作甚?难道还想进去考一回不成?”颇为戏谑的声音,透着一股英气和爽朗。
贺玄扭头一看,竟是蒋冰。
“你怎么来了?不陪皇上做早课,却来此闲逛,我看你……才是想再进去考一回吧?”
触到贺玄若隐若现冰冷的目光,蒋冰一怔,连忙赔笑:“贺相大人真是一丝不苟呢,太严肃可不好,不招人喜欢啊。”
“不招你喜欢就行了。说吧,皇上是不是也出来了?”贺玄到底是熟门熟路,蒋冰这人除了某一点外,都被他看透了。
蒋冰见他开门见山,只得哀叹一声,道:“小若死活求着我要出来,我也没办法,你不在,我只能搞定他一半。”
贺玄见他一副溺宠万分的样子,淡淡道:“你不该再叫他小名的,他已经登基了,你是臣,他是君。”
犹如当头棒喝,蒋冰被这么一句话噎得语塞。
贺玄见多年同僚面色惨白,心中不忍,还是说了句软话:“蒋冰,我知道你和皇上青梅竹马,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你必须忘记,过些年,他会娶妃立后,你也会娶妻生子。你们,只能是君臣关系。”
“霈泽,”蒋冰蠕动着惨白的双唇,双眼无神,喃喃道,“你可真残忍。”
贺玄不语,他总是当坏人,因为人人都想当好人,都想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而世道更迭,从不如意。
“……皇上呢?”
“呃?我……”蒋冰回过神,差点忘了正事儿,皇上应该在这附近瞎晃荡,一眨眼却不见踪影。
贺玄嗔怪他三心二意,皇上丢了,他就好看了。
“我的老天,皇上进去了!”
那道身影假模假式混在队伍里,顺着人群进了贡院,蒋冰目瞪口呆,贺玄心惊肉跳。
院试是有名单的,都是各地方的举人会聚而来。
院试的座位是按名单来的,报名字的孟廉方一边高声喊着举人的名字,一边走到既定的位置上,等那个名字的主人出现。
“李才林!”
“在、在!”
“张秦!”
“在这!”
“钱鸣!”
“我在我在!”
“沈赞!”
“……”
没人回答,孟廉方有些奇怪,把自己的目光从名单上挪开,往跟前的座位上一看,坐着的人也正在看他。只不过,那人笑眯眯的,镇定得很,孟廉方却惊得久久无法回神。
“锦、锦、锦……”结巴了半天。
“我是沈赞,来自江南,孟郎中有礼了。”沈赞脸上的笑像是堆砌出来的,太多太满了,看上去颇有狐狸的味道,孟廉方一见这么有深意的笑容,便隐约明白了几分,也没有拆穿他。
“好、好……”
孟廉方努力稳住自己的心情,继续往下报。
等所有的名字都报完了,突然有个侍卫大喊:“那边那个是谁?怎么还不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最后一排有个穿白衣服的少年茫然地立着,指了指自己,问:“你说……我?”
“就是说你,快坐好,开考了!”
孟廉方一扫座位,都满了,哪儿多出来个人?心中疑惑,往那头望去,哪知那个少年立即扭过头去,故意不让自己看他。
“你是何人?不是应考生,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谁放你进来的?”孟廉方严厉地责问。
那少年更是奇怪,立即把自己的发髻拆了下来,乌黑的头发披了满脸,只露出一双亮晶晶的大眼。
“来人,把他拿下!”一堆侍卫听令冲了上去。
那少年“哇呀”一声,开始撒腿就跑,满场乱飞。一堆书生目瞪口呆,摸不着调,只是傻傻地看着这出考前闹剧。
少年甚是灵活,穿梭在众考生的座位当中,躲来躲去,几个人高马大的侍卫追得焦头烂额。
孟廉方气得不行,成何体统,这都要到考试的点儿了。
“哇呀,你们都别追我!别追!”
“那你跑什么?”
“废话,你们要抓我啊!”
真是令人哭笑不得。
结果在无比混乱的时候,少年一个不小心,绊住了一张椅子,啪叽就摔在了地上。
“啊!好疼——”
侍卫全部围了上来,黑压压地圈住了少年。少年趴在地上起不来,直叫疼。
“把他抓起来!”
“等等!”
沈赞一下子站了起来,推开那堆侍卫,钻进了包围圈,蹲下身去扶那个少年。
“你先起来,不然他们真要把你扔进大牢的。”
少年哭丧着脸,声音竟带着哭腔,“疼……起不来……”
“来,我扶你。”沈赞柔声道,慢慢地搀住少年的胳膊,把他扶起来,少年好像把腿给摔了,一仄,人倒在了沈赞怀里。
沈赞顺势搂住他,安慰道:“别哭,等会儿就不疼了啊。”
少年埋在他的颈窝里竟不肯抬头。
孟廉方看着,心里那个焦虑啊,沈赞虽然现在是考生,但他明明就是……到底是上去抓一个呢还是两个呢?
“都吵什么吵?怎么那么闹?”
张大人走了出来,都快考试了,动静还那么大,简直不让他安生。
“大人,有个不是考生的人闯了进来……”孟廉方正要禀报。
“还不快抓起来?耽误了时间,贺相责怪下来,怪谁?啊?”张大人狐假虎威惯了,一有事,就搬出贺玄。
孟廉方连忙应声,“抓起来!”
沈赞目光一凛,冷然道:“不许动!既然是不相关的人,赶出去便是了,用得着关大牢吗?”
少年呜呜地缩在他怀里,分明是个孩子,坐牢太严重了。
孟廉方一脸为难。
张大人眼冒怒火,冲了过去,“好大的胆子,你是谁,报上名来!”
“沈赞。”答得正气凛然,坦坦荡荡。
“还有你,你又是谁,怎么闯入贡院的?”
张大人鼻子里哼气,他就想看了,谁的胆子包天了?
那少年抽泣一会儿,平静下来,他抬起头,转向了张大人,然后撩开凌乱的长发,一脸沉静道:“白止。”
张大人在看清那张脸后,蓦地双目瞪圆,还不曾吭一声,就白眼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孟廉方双腿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瑟瑟发抖。
沈赞搂着少年,不胜疑惑。
最后少年被带进了贡院后堂,谁也不知道他被带去干什么了。
沈赞坐回位子,开始了考试。平和一下心境,把刚才的荒唐事从脑海中剔除。
看着黄底白面的卷子,沈赞笑了,贺玄呐,你走着瞧吧。
白止披头散发走进了后堂,无精打采,一瘸一拐。
正在里头等候的蒋冰猛地窜了起来,跑上前,抓住白止的胳膊,担忧道:“小若,你怎么跑进贡院了?那里又不好玩儿!吓死我了……”
“冰……我摔了一跤,好疼啊……”白止立马扑进蒋冰的怀里撒娇,佯装娇弱。
蒋冰心疼极了,早知道自己多留个心眼儿,心中悔恨不已。
“咳,我说,你们可以分开了吗?”贺玄放下茶盏,一脸正经道,“蒋冰,我说过了,在外头,叫他白少爷,在皇宫,叫皇上,小若什么的,还是不要出现了。”
蒋冰浑身一僵,明白贺玄的意思。
“霈泽,就你最古板,我就爱冰叫我小若,怎么,不行呀?”白止不服输地嘟着嘴,拿鼻孔看贺玄。
“当然不行,还有,白少爷,你也不能叫蒋冰作冰,哦,对了,在外头可以称‘我’,在宫里,麻烦你还是要牢记要称自己为‘朕’。”贺玄这人,看似话少,性子淡漠,其实遇上劣性不改的皇帝,简直成了老妈子,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地说规矩。
白止干脆不理他,“冰,这个婆婆哪里来的?总是管些芝麻绿豆的小事!”
贺玄微微一笑,也不反驳。
蒋冰两头为难,一边是青梅竹马,一边是知己好友。
“那个,白、白少爷,你还疼吗?伤到哪儿没?”蒋冰抹汗连连,“白少爷”仨字儿喊得他别扭极了,可碍于在贺玄面前,“要不要上药?”
白止那张小脸,气得煞白,赌气地一甩头,“不疼,刚刚有人为我出头了呢,我可要好好感谢人家!”
蒋冰问:“何人?”
白止想了想,隐约记起那人有张干净清秀的脸,和一身的胆气,“好像叫沈赞,他挺身而出,冲过来就护住了我。”
白止心中对那个沈赞生出无限好感,“他要做官,我一定给他个大官,不知他的文采学识如何?”
贺玄呆了呆,脑海空白几秒,又回过了神,不禁噗嗤笑出声。
白止不满,以为贺玄认为自己在吹嘘,“霈泽,你笑什么?”
贺玄喝了口茶,高深道:“没什么,只觉得那个叫沈赞的,前途一片光明呢。”作者有话要说: 前途光明的沈赞哈哈
☆、拾叁
北大街的青石板被余辉烘得微微发烫,金光一寸寸褪去,预告了这一日的终结。
贡院庄严的朱色大门终于是开了,吱呀一声长嘶,沉默片刻,便见一个个素衣白袍的书生们从门后涌了出来,顿时起了一阵喧哗。
有人考得冷汗连连,有人显得踌躇满志,总之,各人各色,那面露愁苦的,不见得就考不上,那得意洋洋的,也指不定名落孙山。
沈赞慢吞吞地收拾着自己的笔墨,这些文房四宝是官家提供的,他大可一甩长袖,潇洒地离去,可他还握着笔蘸蘸墨汁,磨磨砚台。卷子已被收走,但他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