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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过年了,原本,现在应该已经回到家乡了吧。
贺温玉等了整整一天,才看见晋王回来。
晋王皱着眉,上下打量他。
贺温玉问,“我弟弟,怎么了?”
就说了这么一句,整个人却再也支持不住了,噗通一声倒在了雪地里。
陆沉进了王府,吩咐身后的侍卫,“抬回去,醒了让他走。”
陆沉来到书房。
关上门。
望着一地的狼藉。
木然地愣了好久。
蹲下,捡起地上一个小小的酒杯,薄薄的琉璃,晶莹剔透,隐隐约约映着窗外白雪纷纷。
记得买这酒杯的时候还是盛夏。空气燥热,正值夜萤飞散时节。
贺平安说好看,他就买了。
把小小的琉璃杯攥在手心,狠狠地攥住。
咔嚓,碎了。
依然攥着,血顺着拳头间的缝隙流了出来,仿佛不知道疼一般,攥得更紧了。碎片深深嵌进肉里、嵌进骨头里。
忽然仰起头,朝着天大吼。
一点声音都没有。
整个人都在颤抖。
表情扭曲了。
长大了嘴,仿佛千万只野兽的咆哮。
又仿佛被什么压抑住了魂魄。
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无声无息地,嘶吼。
你若是死了,我也去死。
也好。
明明,以为自己什么都想清楚了、想明白了。
明明,以为无非就是一起去死罢了。
可是,这世上比死还难熬的事情是如此之多。
他想要报复、报复。
恶意充斥着大脑,一股没来由的邪火使他恨不得毁灭这天和地、把世间的所有人全杀光!
可是,最该死的,不正是自己吗?
颓然跪坐在地上。
忽然听见门外有争吵声。
陆沉站起来,打开门。看见贺温玉被侍卫拦住了。
陆沉一挥手,侍卫退下了。
贺温玉走到他面前来。
“我弟弟呢?”
“死了。”
“怎么死的。”
陆沉迟疑了一下,“中毒。”
“现在在哪。”
“葬了。”
“葬在哪?”
陆沉看着贺温玉,“你想干什么?”
贺温玉定定地看着陆沉,“他是我弟弟,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我把他埋了,你见不到了。”
“你埋哪了!我要带他回去!”
陆沉转身进屋,摆摆手,“我不杀你,滚吧。”
结果贺温玉上前一步,紧紧抓住了陆沉的肩膀,“即使、你是王爷,也不得如此行事!他是我弟弟!我得带他回乡!你把他葬哪了!!!”
陆沉一甩袖子,贺温玉从台阶上狠狠跌下来。
“来人,把他给我撵出去。”
陆沉重重关上书房门。
他把贺平安葬在京郊的云归山上了,葬在自己母亲旁边。
陆沉记事很早,五岁死了娘,六岁死了爹。他娘是被赐死的,不能葬在皇室的陵地。就草草埋在云归山上。
当时他让老太监在他娘的坟旁多挖了一个空坟,说是自己死了就葬在这里。
而今,空坟竖了碑,葬下的却是贺平安。
陆沉从不相信神灵、不相信鬼魂、不相信轮回、不相信死而复生。
他杀过这么多人,他知道,人死了就是死了。再怎么想都是死了。
他倒是恨自己这么理智!
陆沉昏昏沉沉的的在自己书房呆了好几天。
直到某天林仲甫拼命敲门。
这几天朝政几乎陷入瘫痪,林仲甫一人勉强支撑,已然力不从心。忽然收到东南来报,有三部联合起来造反了。
大概是陆沉与巴扎离开太久的缘故。
军事上林仲甫不能做主,他便来找陆沉。
陆沉听他说完,点头道,“嗯,那我回去东南吧。”
林仲甫愣住了,“王爷何必亲自去?”
“想散散心。”
偌大个京城,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到处都充满了恶意。从小到大污浊不堪的回忆时不时回荡在脑海中,令人作呕。
他原本想挥剑自刎、一了百了。
但是,正如即使是想投湖自杀的人,也不希望自己投进去的是一潭污浊死水。
陆沉把朝政扔给了计相刘半城,让他辅佐那个陆沉自己都忘了是谁的小皇帝。
待到左相谭为渊回朝,再由其代管。
然后,陆沉带上林仲甫、巴扎,自己的所有旧部,回东南。
作者有话要说: 中部至此结束,故事陷入最低谷。我自己也被虐的不轻。
感觉会有人问,所以就提前回答了吧,平安没死。
下部会把剧情全都扳回来,后面不虐了,全都酸酸甜甜温温柔柔的……嗯。
吃过最苦的苦,才能品出最甜的甜。百炼钢化作绕指柔,那才是百转千回的温柔。
……我在说啥啊。
☆、第七十四章
陆沉等人从京城出发,横渡过长江,路过江南。
自古江南好地方。
清水如银带,绕过全城的每一条小巷。白发的婆婆蹲在家门前洗衣裳。
处处都是白墙黑瓦房,不如京城那红墙绿瓦贵气。但你若仔细看,每一片瓦都雕着花刻着柳。一扇扇镂空的窗户,各有各的典故、各有各的讲究。
比如说书房的窗户,一定是“冰裂窗”,攒接打造,代表的是十年寒窗苦读。
江南人很看重读书,再穷的人家也要把孩子送到私塾去。每次科考南北各州府都有固定名额,就属江宁府竞争最为激烈。
而每次科考的状元、焦吉士也大多出在江南。比如说连中三元的贺温玉。
江南出才子,也出美人。待月西厢、游园惊梦,悱恻缠绵的故事更是数不胜数。
陆沉去过很多地方。
广袤无垠的漠北、花团锦簇的汴京、深山老林的东南。
可是,他从未在这烟花三月的江南停留过。
随行的监军太监对陆沉道,“王爷,过了金陵可就没什么好玩的了。可要歇一天?”
陆沉一个晃神。
他突然想起,很多年前,自己十二岁,被李阖下令送往东南。
那时的老太监也问他,要不要留在金陵玩几天。
他说不必了。
那时的他,满脑子的报仇雪恨、恢复帝位。哪有心思在江南闲玩?
贺平安便是金陵人。
若是自己当年在此停留,说不定早就遇见他了。
也说不定,后面的故事就全都没有了。
于是这一次,陆沉对那太监点点头,“停一天。”
军队驻扎在长江边上,陆沉与林仲甫等人乘船,顺着秦淮河而下。
秦淮边上,自古就是那烟花勾栏处。众人三两成群,纷纷逛入了那柳陌花衢。
陆沉独自一人,在街上闲晃。
他只知道贺平安是金陵人,具体在哪里,却从没问过。
穿过一条条的青石板巷,也不知那人是不是也曾经走过。
经过长干河,巷子变得越来越稠密。
一处小小园林,白墙黑瓦,牌匾上写着“谢公祠”,是祭奠西晋谢安所建。谢公祠不大,与旁边的宅子也没什么区别。江南的所有宅子都是这个样,白墙就是白墙,最多再衬两颗翠绿的芭蕉树。很朴素,但看着也很舒服。
厚厚的书卷气积攒着,便是阳春白雪,也雅到了极致。
过了谢公祠便是水斋庵,水斋庵邻着饮马巷,饮马巷右拐又入了甘露巷,与甘露巷相邻的是剪子巷,从这条巷开始渐渐出现商贩了。
再往前走,走到箍桶巷,整一条巷子都是做生意的小贩和匠人。
陆沉来来回回的看着,最终走进了一家木匠店。
因为贺平安喜欢做木工,他又是这里的人,所以说不定这家木匠店他就来过。
在木匠铺逛了一圈,没什么特别的,就出来了。
不经意间的一个抬头,陆沉望见了隔壁店铺的招牌,愣住了。
梨花木雕的招牌一角,卧着两只小鸟。
是木雕的一双鸳鸯,被江南常年的细雨浸得微微发青。
圆圆胖胖的两只鸳鸯挤在一起,羽翼交织着。
雕刻的刀法稍显稚嫩,比不上那些有多年功力的雕刻大师,但是这对鸳鸯却像活了一般,一只转头梳理着羽翼,一只紧紧地贴着另一只,羽毛相互交错着,纯然可爱。
陆沉望着那一对鸳鸯愣了很久。
他觉得是贺平安雕的。
他见过贺平安雕的鸳鸯,比眼前这一对要精巧许多。但是,他就是觉得这是贺平安雕的。
“这位客官来点果脯子?”店里的老掌柜冲陆沉笑道。
陆沉望着他。
老掌柜抓了一个给陆沉,“尝尝,不要钱。”
“招牌上这对鸳鸯,谁雕的?”陆沉指着问道。
老掌柜笑道,“客官好眼力,那对鸳鸯雕得好,可惜,挂得太高了,许多人都是看不见的。是隔壁巷子住的一个孩子雕的。”
“叫什么?”
“姓贺名平安,我们叫他‘小鹤’,很好的一个孩子,就喜欢雕木头。”
陆沉只觉着心头猛地一颤。
“这位客官也喜欢木雕?”
回过神来,陆沉点点头。
“这……是他什么时候雕的?”
老掌柜想了想,拿手在自己腰间比了比,“那时候小鹤才这么高,大概是七八岁吧,想来我店里讨果子吃。小孩固执得很,我给他吃,他还不要,非说要把我的招牌修好我再给他。可有趣儿个小孩,可惜他现在不在,随哥哥去京城了。他要是在了,你就能见见。模样漂亮得很,雕得东西也漂亮。”
“他家住哪?”陆沉问道。
老掌柜一指,“前面长干巷,对子写得是‘继往圣绝学’的就是他家,不过贺先生在洛水村教书,现在应该是不在家的。”
陆沉向老掌柜告辞,进了长干巷。
顺着巷子一家一家的找,真的找到了一个对子写得是“继往圣绝学”的,别人家的对子都是“春回大地”、“万事顺意”之类,相对比之下贺家的对子格外显眼。这当然是拜贺筝贺温玉那书呆子性格所赐。
陆沉站在贺家的门前,大门紧锁。门上的门神不是贴上去的,而是用小刀刻上去的。应是平安所刻。
陆沉又仔细看看木头的横梁,没刻什么。
反复看,终于在门牙上找到一排小鬼。
陆沉趴在地上仔细看,连起来似乎是个故事。讲的是八个小鬼抬着一个姑娘嫁给她的情郎,但其实姑娘已经死了。
故事只有一段,陆沉走到隔壁家的门牙,趴下看,果然,故事又连上了,那男子已经娶了妻子,有了孩子。姑娘的魂魄灰飞烟灭,人一共三魂七魄,八个小鬼忙跑去抓,跑掉了两个……
陆沉趴在一个一个的门下看,每个门牙上都刻着一段故事。贺平安刻得浅浅的,故意让人看不见。
后来陆沉发现,他所走过的每一条巷子,其实都有贺平安留下的痕迹。只是那时的贺平安还是个孩子,个子矮,刻得都很低,于是起初陆沉没发现。
又回到箍桶巷,这会陆沉的关注点就不一样了。他在仔细找贺平安刻下的东西。每一家店铺都被贺平安刻了些什么,或是招财进宝的财神爷、或仅仅是几只小兔子。
看着这些浅浅的画,陆沉便能想到了贺平安当时在想什么。他仿佛看见了,那时的贺平安趴在地上,编着故事刻着画,边刻边傻笑。
不知不觉又走回了那家蜜饯铺。
老掌柜看着陆沉一直在路边弯着腰寻找贺平安刻下的画。笑道,“小鹤要是知道你这么喜欢他刻的画,肯定高兴。”
陆沉想了想,买了一包蜜饯。
贺平安小的时候就爱吃这个。
“掌柜家,这条巷子为何叫箍桶巷?”陆沉问道。
“因为最早这里住了个箍桶匠人,渐渐地,做生意的都集中在这条巷子里了。”
陆沉又问道,“那那条巷子,为何叫长干巷。”
“因为那巷子很长啊。很长的巷子便叫长干。”
“喔。”陆沉点头。
“其实不是。”掌柜突然笑了。
“客官真的不懂何为长干?”
陆沉摇头。
“长干的意思啊,便是两个人,一起在这里出生,一起在这里长大,又一起在这里老去的意思。”
老掌柜不经意地说着,就像贺平安雕得那些木头一样,静静地融在暖和和的阳光里。
陆沉想了想,觉得莫名其妙。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说的便是长干巷。”
傍晚,陆沉回去。
林仲甫问,“王爷这一天去了哪?”
陆沉道,“我不走了。”
“啊?”
“你们回东南吧,我留在这里。”
“王爷你这又是做什么?”
“你不要告诉别人我在这里,军队的人问了,你就说我回京城了。京城的人问了,你就说我留在东南了。”
“王爷,你这是要置江山社稷于何地?”林仲甫沉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