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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头灯被季景文伸手按掉,单宁把下半张脸裹在被窝里,紧紧闭著眼。黑夜很能安抚人的情绪,原本缠著他的困意也随著他的合眼而渐渐侵染开来。
意识模糊间他感觉到床榻一瞬间的塌陷,接著,是属於人类体温的靠近。
季景文把胳膊搭在单宁腰上,因为两人身高相仿的缘故,面对面睡觉的姿势让他们能够听见彼此细微的呼吸声。在寂静的夜里,这样彼此贴近的姿势逐渐生出一种缠绵的味道来。
一觉好眠。
二天一早,单宁踩著晨光开店上班。
周末的时候,市中心街上的人总是要多一些,单宁倒了杯水在收银台後坐著,听著Hyde的新歌,眼睛看著熙攘的玻璃门外。
“老板,有没有Green Day的Warning这张专辑啊?”
看著面前咋咋呼呼的十几岁小男生,单宁挑了挑眉。“Warning?那可是好几年前的专辑了。”
“没错没错,有没有?”
单宁慢条斯理地喝了口水,指了指某个角落。“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在那儿吧。”
闻言,少年立刻蹦躂了过去,在CD架上翻找起来。
“喂?干嘛?……我在外面啊。”
似乎是接到了家长的电话,少年的语气一下子变得凶恶起来,单宁从烟盒里抽出一根中南海点燃,侧目瞅了一眼角落里对方正在找碟的背影。
“知道知道。”
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专辑,少年走到收银台前点了点下颌,示意老板收钱。
“五十。”
单宁将CD包好递给他。
“妈,你是不是更年轻到了啊,很罗嗦哎。”
才十几岁的小男生拧著眉头,掏钱付款,一脸的桀骜和不耐。
“行啦行啦……”
看著对方板著脸走出门外,单宁微眯起眼,想起自己的母亲来。
离开家已经有七八年,他从来没有回过一次家甚至打过一次电话,也不知道父母如今过得还好不好。只不过,估计他们也一点都不想看见他这个逆子吧。
苦涩地笑了笑,单宁将烟掐灭,发起呆来。
高中那年,他被家人发现不同於常人的性向,随之而来的,自然是父母的惊愕和责骂。他还记得,那天母亲哭红了眼,而父亲则被他气得高举扫把将他一顿狠揍。
他的父亲,在D大历史系教了十几年的书,生性严谨,兢兢业业,教书育人,到头来,却教出他这个一个不争气的逆子,叫他如何不气,如何不怒。
他始终都记得父亲暴怒的表情,身为钻研历史洪流几十年的教授,父亲似乎怎麽也无法理解他对同性的偏好,甚至觉得这是一种病,一种让人偏离正常轨道引往歧途的病。
只不过,对或不对,正途或者歧路,谁又能说个绝对呢?
第十四章 父母(二)
被关在家里反省,可那时的他又能反省出什麽大道理来,他只知道自己没有做错什麽,不过是喜欢同性而已,凭什麽他要被当做是病菌般对待。
他想不通也气不过,因此,他离家出走了,这一走,便直到现在也没有回去过,而他的生活从此也彻底偏离了正常的轨道,无法再回头。
不是没有想过要回去,但是时隔这麽久,那种念想已经尽数变成了近乡情怯般地惶恐,越是想念便也越是害怕。
年少时不知天高地厚的鲁莽已经在成长的路途中被洗刷得干干净净,现在,他只觉得心酸和茫然。
有家而不能回,甚至不敢回,这难道不是一种悲哀麽。
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单宁深吸了口气,将胸腔中弥漫开来的酸楚强压下去。
这几年,他偶尔有匿名寄钱回家,每次寄的数目不小,然而,金钱寄得再多却也缓解不了他心里对家人的愧疚和对父母的想念。
他还有一个弟弟──单安,是当时父母超生生下来的,他记得当初还罚了不少钱,现在,估计也应该读高中了吧,也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自己这个哥哥。
单宁盯著烟灰缸里燃尽的烟灰,觉得自己的心情就如这尘灰般黯沈。
他从来没有跟季景文说过家里的事情,对方只知道他是年少时离家出走,别的因为他不肯说便也没有多问。
想起之前那名对母亲的唠叨倍感厌烦的少年,单宁自嘲地一笑,他却是想被母亲唠叨都没有机会。
中午接到季景文的电话,说是有会议,不能跟他一起吃饭了,单宁也不知道自己怎麽想的,脑子里想的那些话就那麽溜出了口。
“我想回家。”
“想回就回去吧。”
这是季景文沈默片刻後给他的回答。
“虽然我不知道为什麽你从来不愿意跟我说你家里的事情,但是,想家的话就回去吧。”季景文的声音里带著安抚的味道。
“需要我陪同麽?”
“不用了。”
单宁笑了笑,笑容里几分苦涩几分无奈。 “我还不知道他们愿不愿意见我。”
“自家人哪有隔夜仇。”
电话那头的季景文翻开需要他过目的文件,嘴角带著抹安抚的浅笑。
单宁仰头舒了口气,没有说话。
“想回就回去吧。”
季景文的声音很低,带著抹淡淡的温柔。
“呵。”
单宁自我嘲讽了一番。既然想到了,那就回去一趟吧,大不了,再一次被赶出来罢了。
“你开公司那辆车去吧。”
“不用了。”
单宁拍了拍有些发僵的脸。“麻烦。”
那辆车是他当初自个儿买的,不是什麽多麽名贵的车,普普通通一辆别克,不过後来懒得开了就一直扔那儿没理,小区里没有私人车库便把那辆车搁在季景文公司的车库里头,有需要的时候偶尔开一开。
“我在家里等你。”
听懂他话中已经作下了决定,季景文淡淡道。
“嗯。“
“到了D市给我电话。”
“知道了,季老板。”
单宁吊著嗓子痞里痞气地回了他一句。
D市与C市毗邻,坐大巴走高速大概三四个小时。单宁回去收拾了几件换洗衣物,打车去汽车西站买大巴票。
周末车站的客流量不小,单宁排队买了票,上了大巴。
大巴慢慢驶离市区上了高速,单宁看著窗外越来越偏僻和越来越矮的房屋,心里多少有些忐忑。
当时凭著一股子怨气和倔强从家里跑出来,他中途的确有後悔过,可是等他意识到自己生出後悔这种情绪的时候,他已经没有了退路。被来D市查看生意的东区老大捡回去,一脚踏入那个半黑不黑的灰色圈子,他早已没有了全身而退的可能性。
在高速上堵了一个小时,当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单宁终於到达了D市的汽车北站。
北站离他家不远,搭公交也就四站路。因为父亲是D大的教授,一家人都住在学校分配的房子里,与D大仅仅隔著一条大马路。
在小区附近找了家宾馆放下行李,单宁在附近的水果店买了些水果,慢慢走进小区的大门。站在路灯下看著那栋无比眼熟的公寓楼,他站在原地,心里兀地生出一种恐惧来,迟迟不敢再迈动脚步。
时隔好几年,小区并没有多少变化,不过是多植了几棵樟树和月季,石子路旁的路灯换了新灯罩而已。
有些东西都没变,有些东西,却是已经变得面目全非。
单宁深吸了口气,喉咙几番做出吞咽的动作,平息下胸膛里鼓噪的心跳,握紧了提著水果的那只手,脚步缓慢地朝家门走去。
他家住在一楼,墨绿色的门板紧紧地合著,这个时候,他们应该都在家……
第十五章 父母(三)
“叩叩叩。”
短促而克制的三声敲门声。
“谁啊?”
单宁听见了母亲的说话声和屋内电视机的嘈杂声。
随著门锁的转动,紧合著的大门慢慢打开,映入眼帘的是母亲惊愕的脸。
“宁宁?”
她老了,眼角已经开始有了明显的细纹了。
“谁来了?”
“是……是宁宁……”
屋子里片刻的静默。单宁微微低著头,目光不敢再落在母亲脸上,心脏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握住,蜷缩得厉害。
“他回来做什麽!我单平没有这种儿子!!”
父亲暴怒的声音从屋内传来,单宁双手紧握,牙关紧咬。他想起那一天,父亲也是怒吼著没有他这种儿子,手上的晾衣杆不停地抽在他身上,好像他不是他的儿子反而是仇人一般。
“逆子!你给我滚!我单家没有你这种……”
“单平!!”
向来温温柔柔的母亲此时也朝著父亲吼了起来,眼眶泛红。“你又要逼走我儿子是不是!你的良心被狗吃了!他是你儿子不是你仇人!!你做什麽要这麽对我儿子!他现在终於回来了你又要逼走他是不是!!”
似乎是没有想到母亲会突然爆发,单宁微微一愣,看著面前苍老了不少的母亲,鼻腔猛地窜上一股酸意。
他的母亲,一如既往还是那般护著他疼著他的。
被单母这麽一吼,屋内顿时陷入一种死寂般地沈默,单宁感受著母亲双手紧紧抓住他胳膊的力道,脸上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来。
“妈……”
听到这轻微的一声“妈”,单母动了动嘴角,努力想勾起一抹笑来。可也许是情绪太过於动荡,脸上僵得厉害,竟一时无法控制住脸部的肌肉。单母低下头揉了揉泛红的眼睛,声音带著些颤抖。
“臭小子……”
单母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麽,一只茶杯却从屋里飞了出来。
脆弱的瓷杯被如此大的力道狠狠砸在门板上,自然只有粉身碎骨的下场。
单宁一时间有些呆滞。
“姓单的!!……”
单母转头看著地上瓷杯的碎片和狼藉的水渍,嘴唇发抖,脸上涨得通红。
母亲还是这样,一生气就血液全往脸上涌。
“妈。”
单宁不知道自己该开口说些什麽,只得安抚著母亲的情绪,右手成掌细细抚摸著母亲的背部给她顺气。
他没有抬头往屋里头看,因为他怕看到父亲脸上暴怒和掺杂著痛惜的表情。站在那里骂他逆子的人那个人,是他的父亲。他的父亲不是不爱他,正是因为爱他他才会那麽生气,那麽的失望……
“宁宁,等妈妈先解决了这个顽固的老头子……”
“妈。”
单宁静静地打断母亲的话,嗓音压得很低。“我先回宾馆里去了,免得爸爸看著我生气,我明天再来看您好不好。”
单母张了张嘴,脸上的血色慢慢褪了下来。
“臭小子,你是不是又要走了?”
单宁弯下腰抱住已经比他矮了许多的母亲,将脸眷恋地埋在母亲的颈子里,如儿时撒娇那般蹭了蹭。
“没有。我向你保证,明天一定会来的。”
单母摸了摸已经比他高出了一个头的儿子,眼睛里含著的泪终於忍不住掉了下来。
“臭小子,不准骗妈妈。”
她那小小的儿子啊,在她的目光之外已经独自成长为一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了。而她这个做母亲的甚至不知道儿子在外面吃了多少苦,有没有吃饱,有没有穿暖……
“绝对不骗你。”
单宁捏了捏母亲搭在他胳膊上的手,只差没有对天发誓。“我明天一定来。”
单母吸了吸鼻子,恨恨掐了一把单宁的胳膊。
“臭小子,这麽多年不回来也就算了,连电话也不打一个,你不知道家里人会担心的吗?你这个狠心的臭小子……”
说著说著,眼睛又忍不住红了起来。
屋里一声震天的关门声,估计是单父不想看见他而进了书房。
“固执的臭老头子。”
单母红著眼睛嘟囔了一句,拉著单宁的手道“咱们不理他,宁宁,你吃饭没有,妈妈给你做,你以前最喜欢吃妈妈做的白椒红烧肉了……”
单宁笑著握住絮絮叨叨的母亲的手,道“妈,估计爸爸现在也不怎麽想看见我,我明天再来吧,等他气消一点……”
“可是……”
单母皱了皱鼻子。“多少也进来喝一杯茶吧。”
单母伸手顺了顺母亲耳边的鬓发,将语气中的涩意掩饰得很好。“我明天再来吧,等爸气消了点,我再来跟他赔罪。”
“跟他赔什麽罪,当初要不是……”
单母突然住了嘴,微微踮起脚尖摸了摸自家儿子的脑袋道“都是那个臭老头的错,咱家宁宁是好孩子,咱们不理他。”
看著变得有些孩子气的母亲,单宁感到内心一阵柔软和温暖。
“我就住在附近的王朝商务酒店,很近的,我保证,明天一定来看您。”
在小区门口拜别了双眼通红依依不舍的母亲,单宁双手插在牛仔裤口袋里,踩著一街的路灯暖光慢慢走回了宾馆。
进了房间,刚倒在床上单宁便接到了季景文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