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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真是说,沈梦要死了。
那时他心中突然大怒,想,你同我说这个做甚麽!他死或不死,与我何干?
难道非要他当真死了,才能得一日的清净不成?
他只觉得可笑之极,可恼之极,可还是忍住了,没有对曹真发怒。
後来曹真说些甚麽,又央求了他些甚麽,他狂怒之际如何做答,如何将曹真赶了出去的,虽仍有些印象,却已经有些模糊不清了。
他怔怔的坐在桌边,想要把方才之事都尽数忘却,可到头来却只觉得耳畔嗡嗡的作响,整个人都犹如在梦里一般,周围彷佛隔着一层极厚的水壁,让他听不真切,他的胸口只是发闷,闷得几乎不能呼吸。
他心中渐渐惶恐焦躁,不知究竟是怎麽了。
他想要静上一静,想要将沈梦之事彻底抛去身外,只是越要如此,便越是不能。他想起沈梦在山林之中如何的对他下毒,想起香雪山庄中那些暗无天日的囚禁,想起黄谌转身冲他一笑,想起何林在他耳边那些彷佛笨拙的甜言蜜语,想起火中那人疯癫一般的呓语,想起溪水边那场无情又冰冷的欢爱,所有的这些犹如走马灯一般,飞快的在他脑中转过,一幕接着一幕,让他几乎眩晕。
他不明白,他也不知道究竟为了甚麽竟会这样。
他至今还记得与罗铁生分别的那个暑天。当年罗铁生与他恩断情绝,一剑插入他心口,几乎要了他的性命。那时他一路仓惶的离开,心口的伤处痛得几乎无法言说。他原以为他会死在半道上,最後却还是死里逃生,侥幸的活了下来。
那种心痛的滋味,虽因时日渐久而淡却了,可他终究还是记得的。
他只是不明白。
他其实并没有多麽的在意沈梦。他当初或许是有那麽一些为沈梦心动的,可便是沈梦当真叛教,当要取他性命,他也丝毫不觉着意外。
他只是不知,究竟是从何时而起?或是从沈梦杀了黄谌那一刻起,又或是从知晓何林便是沈梦的那一刻起?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心中存着一团怒火,起初他还不曾察觉,後来却被那怒火慢慢烧灼,烧得他心口发痛,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梁间燕》九
他不明白。他明明已经与沈梦一刀两断,再无半点瓜葛了。可为甚麽再次听到曹真提起此人後,他还是会如此的愤怒,愤怒得胸口生疼,几乎无法遏制。
愤怒,痛苦,羞辱,不解,惊慌,还有痛恨,所有的这些都是如此的陌生,陌生得令他焦灼,令他烦躁。
他原本可以杀掉沈梦的。即便是身上带着伤,又为沈梦所暗算,可他仍有许多的机会。可他却没有。
他也有许多机会自沈梦身边逃去。沈梦中箭之後,两人奔逃之中无意失散,他原本也可以趁机离去,又或者是索性将沈梦杀掉,以免去其後诸多的麻烦。
可他却迟迟不曾动手。
沈梦句句话里都是嘲讽,说他心里爱极了何林,如何舍得动手。那句话彷佛狠狠的一掌,无情的掴在了他的脸上。
可他竟然连一丝一毫也辩驳不得。
他的确极喜欢何林。即便如今回想起来,当时的一切都是那麽的羞辱和憎恶。可他那时,当真是爱极了何林。甚至是宠溺纵容着何林的一般。虽然明知何林丑陋,暴躁,倔强,又不谙世事,可他还是忍不住心生怜惜,甚至愿意为了这个人而雌伏。
他想护着何林,想与何林携手共掌圣教,又或者是一同浪迹天涯,四海为家,想为了何林做许多他此生都不曾做过的事。
只是一切都不曾开始,便已成了一场荒唐的笑话。
他原以为已经心如死灰,却在山中渐渐的为何林痴迷,简直如梦一般。
何林那麽的……与人不同,彷佛一块粗陋尖锐的顽石,却又彷佛野性未驯的小兽,不经意间露出的脆弱无助,让他不由自主的便生出怜爱来。一点一滴,一丝一毫,犹如泉水自石缝中慢慢的渗了出来,不知觉中,已成溪,已成河,涓涓流淌,难以阻隔。
他心中满是怜惜和爱意,与何林欢好那夜,也舍不得教何林吃一点苦头,便甘愿雌伏。
这是他这一生头一次,那时他曾想,也没甚麽,谁上谁下,有甚麽要紧。
他心中喜爱何林,愿意见着何林为他欢喜动情,所以并不在意这些。
那时他以为何林心里也是有些喜爱他的,便不是多麽深的情意,但也算是有些的。他想,便是日後这人变了心,也没甚麽要紧。到底是少年人,日後若是娶妻生子,也是常理,他并不会觉着奇怪。他这一生,也经过了许多事情,早就知道这世间得一人白首与共的事,怕是只在梦中才有。
他不过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罢了,日後怎样,只要这人快活便好。
却不想一切竟是这样的出人意料。
这样的羞辱,犹如在他脸上重重的掴了一掌一般。
一路同行之时,沈梦每每都要拿这句话刺他,说:“你心中爱极了何林,却不知何林便是我,我便是何林麽?”
又强与他欢好,口里说道:“你为了何林,怎样不肯?如今做这样子,又给谁看?”
许许多多,诸如此类,令他憎恨不已。
他与沈梦之间的恩怨太过纠缠,牵扯不断,谁是谁非,他已难说清。他知道以沈梦的性子,是最不肯罢休的,迟迟不肯杀他,或许是恨他至深,反而不肯轻易的取他性命,所以要他受尽羞辱,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出关的这一路,他曾有许多机会,却几番犹豫,都不曾动手。恨意仍在,却不知为何临到动手之际,却都这样迟疑。他有时想过,或许他对沈梦,虽然憎恶,却仍有愧疚,因此迟迟不能下手,弄成今日里这样一个僵局。他与沈梦都陷在这死局之中,痛苦非常,不能脱身。
若是无人来揭破此局,只怕他与沈梦,终究还是要以死相见的。
藉着庆王之手,在京中诈死,原本便是最好的破局。
从此他与沈梦两不相干,各自天涯,恩怨相泯,岂不是最好?
可惜沈梦从来都是沈梦。那麽的执拗,从来都不肯罢休,到底还是猜出了他的脱身之计,哄骗了曹真,定要与他以死相见。
曹真生性软弱,说甚麽奄奄一息,说甚麽时日无多,不过是沈梦哄骗於人的雕虫小技罢了。
何燕常微微的冷笑,想起当初救起何林之时,那人不也是奄奄一息,气若游丝?他心口针刺一般的疼着,想起何林,竟然有些怨恨沈梦,恨这人果然好手段,竟设了这样一个毒计耍弄於他。
他在屋中静坐了许久,想起他身边得而复失的那把雄刀,便找了出来,他的手指慢慢的抚过微凉的刀身,心中突然生出一种古怪的念头。他之所以会再次听到沈梦的消息,或许便是因了这把刀又被人送回到他身边的缘故。
他忍不住想,若是能将此刀扔掉,是不是便能从此斩断与沈梦之间的那些牵扯?
他不想犹如负气的少年一般,做出独自一人躲在屋里将刀折断的蠢事来,因此他将刀系在腰身,披了件衣袍就走了出去。在院子里打水的小童见他出门,便连忙跑了过来替他打开院门,又问他去哪里,几时回来,可要禀告师父,可要人引路。何燕常见他语声清脆,条理分明,丝毫不乱,便笑了笑,烦躁的心绪终於略略平静,说道:“我随便出去走走,不必跟来,太阳落山前便仍回来了。你告诉曹真也无妨。”
小童便恭送他出了院门,仍旧回去将门闩上了。
何燕常走上山去,山风轻柔,带些凉意,犹如薄纱一般拂过。他在这山里住了数月,已将整座山踏得烂熟。他走去半山处,沿着那一丈馀宽的山路走了许久,终於走到山风极凌厉的一处,晓得这里陡峭险峻,便将刀从腰间解下,倾尽全力将其折断,然後扔下崖去。
断刀犹如折翅的飞鸟一般直直的跌落了下去。果然是把好刀,从高高的山崖上坠落,直坠谷底,金石相击的声音清脆震动,传至极远,满山遍谷之中,只怕都听得极为清楚。
何燕常轻呼了一口气,突然觉得如释重负。
他早该将这刀扔下山崖,而不是将其收起在房中。就彷佛他对何林那场荒唐可笑的怜爱一般,都该早早的丢弃了才对,而不应耿耿於怀,念念不忘。
如此这般,应当再也寻不回来了罢?
断而续接的刀,他此生有过那麽一把,已经足够了。
山风席卷而来,肆虐横行,传身而过,带着叶尖的湿意和泥土的腥气,何燕常头也不回的转身走开,沿着山路往回走去,心中郁结的烦闷和怒火,竟彷佛不知觉间就纾解了许多。
生死又有甚麽要紧?
沈梦既然想要以死相见,那便以死相见好了。
何林不过是场幻梦,虽是沈梦的诡计,却也曾让他当真心动。既然心中喜爱,那又何必如此的在意?何林终究只是梦里的何林,并不是沈梦,他不该为了一个已经没甚麽相干的人如此的恼恨,如此的痛苦。
事到如今,他倒是想要亲眼一看,沈梦到底还想怎样?还能怎样?
《梁间燕》十
何燕常回到山下时,赵灵已经进了山里去找寻他了,小童迎他进来,便说:“教主迟些想要用饭麽?”
何燕常嗯了一声,便说:“随便弄些就好。”
小童与他备下饭菜,这才请他出来。刚把碗筷仔细的摆在他面前,赵灵便回来了,见他安然无恙的坐在那里,正要食饭,便暗暗的松了口气,说:“教主你去了哪里,我满山都找遍了,就是不曾见着你。”
何燕常,“我在野杏树上睡了一觉,你不曾看见麽?”
赵灵啊了一声,嘟囔着说:“今日山里风大得很,曹真说春秋睡时不应受风,教主你怎麽偏偏就不听大夫的话。”
何燕常笑了一声,说:“我哪里就那麽的弱不禁风了?”
赵灵见他言笑如常,想起房里那张被掌力震得粉碎的方桌,心里仍是不安。当年沈梦叛教,这人都不曾有甚麽喜怒,如今却不知为了甚麽,竟动了这样大的肝火。
方才曹真教他出去寻教主回来,他还心惊肉跳的,生怕有甚麽不好,一路都不曾寻见,只觉得胸口冰凉,回来时见着教主安然无事的坐在那里,悬着的一颗心这才放了下来。
两人说话之间,曹真便进来了,赵灵见何燕常的神色冷了一下,心中微觉异样,想,教主发火之事,必然与这家伙脱不了干系。
曹真低着头,走到何燕常身边,轻声的说道,“教主,属下来的匆忙,给您配的药里还缺一味不曾凑齐,要去药庄取来。”何燕常慢慢的喝了一口汤,曹真紧紧的看着他,似乎生怕他突然开口说个不许似的,又急忙解释般的说道,“若是取得晚了,怕耽误了施药的时机,属下想今晚便动身。”
何燕常将碗轻轻放下,才说:“急甚麽?吃完我同你一起走。”
曹真惊诧的看着他,几乎不敢相信的一般。
何燕常冷冷的说道:“怎麽?不想我同去?”
曹真愣了一下,突然跪倒在他面前,连连叩首道,“多谢教主成全!”
何燕常一把将他拦住,脸上的神情淡淡的,也看不出甚麽来,只说:“你去收拾罢。既然着急,夜里便上路。”
曹真感激万分,谢过之後便退了出去。
赵灵听得莫名其妙,又不敢贸然相问,急得抓耳挠腮,见曹真终於出去了,便连忙问道:“教主,你要同他去哪里?”
何燕常静了静,突然笑了,说:“怎麽?费清同你说了甚麽?”
赵灵有点讪讪的,说,“他?他没说甚麽,就说……就说曹真回来了我就得走。”
何燕常笑了起来,说:“那你想回去麽?”
赵灵愁眉苦脸的叹了口气,说:“当然不想啊。”
何燕常将碗中的汤喝尽,才说,“那就随我一同去吧。”
赵灵大喜过望,教主的话自然比费长川的话好使多了,连忙说:“那我也去收拾收拾,只是不知咱们是要朝南走还是朝北走?还是朝东边走?”
何燕常笑了起来,说:“我一概不知。你去问曹真。”
赵灵糊里糊涂的去收拾了行李,出来的时候看到曹真已经吩咐童子在备马车了,便问说:“教主说带我一同前去。只是不知去你哪个药庄里取药?”
曹真吃了一惊,看他半晌,才说:“这个药庄你不曾去过的,说与你听你也不晓得。”片刻之後又看他一眼,将信将疑的问道:“教主当真唤你一同去?”
赵灵有些不高兴,说:“当真,不信你去问他?”
曹真没有说话,只是想到沈梦的话,想,那时他追着我问教主如今身边的人是谁,我若是带着教主和赵灵两个一同回去,不知他又要怎样想。
曹真那时探过沈梦的脉象,知道这人怕是没有多少时日可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