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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待天明就晓得,让靖凌咽下所有质问,那般动摇的阳焰还是首次瞧见,宛若
卸下肩上重担,单单像个方失怙失恃的凡人,而非总直挺腰杆的皇长子。心底感受难
说分明,可两人,似是更贴近了些。
按著颈间,热烫湿润似仍在。
至今,他仍不晓得阳焰究竟有何盘算,可他想,不管遗诏上是谁名号,阳焰应早
有对策。
那他也只能等。
不远,怀宁神色仓皇,频频朝阳焰方向扭头,踌躇犹豫许久依旧没能迈出脚步。
回头寻著了他,红著眼眶不住使眼色。见靖凌摇首,怀宁不由得跺脚,龇牙抱胸耐著
性子等。
由扬武将军戚诠开道,护送队列鱼贯而入。青逢公公踽偻垂首,紧抱怀中遗诏,
以身护庇。
另一端,众目睽睽下,顺王姗姗来迟,扰了哀戚肃穆。
随顺王一同的,仍有一队精兵。几名老臣上前劝阻:先帝遗命,不得妄动干戈,
若殿下仍爱惜羽翼……顺王摊了摊手,轻倨解释他们无一人携枪持械,不过为保己,
谁晓得会有怎般变故。成者王败者寇,若真成了帝,未登基前便遭刺杀了可不好。刻
意说得佻薄,下足了马威。
老臣畏惧曹家势力,又不想误了时辰,纵使不满也只能忍气吞声。怀宁受不了地
翻了翻白眼,恨恨嘟哝了几句。
重重护卫下,青逢公公步履维艰拾阶而上,将遗诏交由右大臣,退了步,瞪直了
眼看守。
右大臣会同平章政事,仔细检覈查验上头玺绶真伪,确认无误。尚宝司手托银盘
走近,平章政事盘上奉天之宝重重盖上,由右大臣恭敬执起遗诏。
右大臣轻咳了声,皇子协同文武百官皆屈膝跪听。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同历代大行皇帝般,冗长累幅数算登基以来功绩、对生死大度豁达,由右大臣念
来,听来那麽不真切。靖凌不禁想起荼蘼花前道这般死去总会有些遗憾的圣上,似乎,
已是许久许久以前。
逐字逐句徐缓诵读,右大臣蹙起眉头。
「……皇贵妃曹氏谋害湘嫔、皇太后,罪证确凿,即处以剐刑,近侍亦同。且得
密告,皇四子顺王幸悯暗地同京官宓越贩私盐,得利养兵欲逆谋,大理寺会同宗人府
审理,如真有其事,重惩儆效。」
朔风冷冽,就快吹散那苍老嗓音。
「——传位三皇子敬王恺清,即嗣承大统。皇长子擎王阳焰,贬为庶人,永世不
得回京。钦此。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霎时私语窃窃,哄然喧哗,平章政事几是声嘶竭力怒吼肃静起身举哀几字。
怎麽……会……
目瞪神呆看著右大臣,靖凌在裴诸海高喊矫诏才回过神,连忙跟著起身。
远远瞧去,右大臣捋捋胡子,未置可否,不咸不淡一句:「玺绶是真。」堵得裴
诸海脸红脖子粗。
「那里边呢?」幸悯冷笑,「如何证明真是父皇旨意?」
右大臣回首瞥了青逢公公一眼:「昨夜个圣上遣退左右侍从及御医,独留青逢公
公恭听旨意。」
幸悯说得恶狠,趾高气昂:「这可奇怪了,为何单任一阉官谛听钧旨?」
「或许王爷不晓得,青逢公公在服侍圣上之前,曾是先帝时詹事府詹事,深得圣
上信任。」平章政事些许不耐,「且这是圣上旨意……难不成顺王欲抗命?」顺王两
字说得讽刺,平章政事扫了幸悯身旁精兵一眼。
「本王已来接旨。」幸悯沉下脸,勃然色变,「本王可没遭定罪。注意你口气。」
「那还请王爷肃静,」右大臣不动声色,沉稳号令:「咱们可还未行完三跪九叩
礼。」
幸悯气得攘袂切齿,一口气终未能忍下,朝裴诸海使了个眼色,「咱们走。」
「王爷!」
幸悯充耳不闻,率领身旁精兵拂袖离去。
见新帝仍屈膝长跪不发一语,众人慎默,不敢随意举言。
右大臣喟然,庄重呼喊众人下跪行礼,将遗诏交由礼部官,这才完成仪式。
就快结束了。
阖著眼,也能想像那湛蓝苍穹。
阳焰昂首长吁,终於,要结束了。
方起身,便听得樊沁喊道皇兄,怀宁高声著哥,朝他奔来。
怀宁红著眼咬唇欲哭,惶急扯著阳焰衣裳,怎麽也不明了为何他这般镇静。
「哥……」
阳焰摸了摸怀宁的头,同以往那般。愧欠负疚隐隐冉冉,漫了一身。
他不是没想过带怀宁一同,可……宫外生活,真适合惯养娇生的怀宁吗?再不放
手,对他们……真的好吗?
「皇兄!这定是哪里搞错了……」樊沁心焦如火,也忘了不该与阳焰这般亲密。
心直口快:「父皇怎可能废嫡立庶……还……」贬为庶人几字怎麽也说不下。眼角瞥
见青逢公公欲悄悄离去,樊沁旋即咽下仓皇慌乱,定神朝左右侍卫发令:「拿下他!」
「慢。」攫住樊沁手臂,阳焰摇首,「他不过听命。」
「可是……」怎麽会是老三?他怎麽也想不得为何父皇会传位给老三,老三是有
功绩,可怎麽也不比皇兄、老四甚或他。就嫡庶看来,更是不可能,老三娘亲不过皇
后贴身宫女……他以为,除了皇兄,那便是老四……怎想得到居然是老三!父皇居然
还贬皇兄为庶人……毫无因由!就算皇后真谋害了妃嫔……那也不该只有皇兄……不
对,父皇偏爱怀宁……可为什麽是老三?他不懂啊!
思绪紊乱,攘攘心急,樊沁不由得又喊了声皇兄。
阳焰搭著樊沁的肩,附耳低道:「领兵去追老四。别让他出了东安门。」
瞪直了眼望著阳焰脸上冷静,樊沁期艾:「可是皇兄……」
「快去。别给老四机会夺位。」阳焰横了樊沁一眼。末了,又低低道了句:「别
忘了小五。」
忆起远在襄阳的悠真,樊沁不禁咬牙,喊了自个舅舅戚诠帮忙召集兵力,连忙朝
东安门方向前去。
见樊沁领兵离去,阳焰低首凝睇扯著他衣裳不住抽噎的怀宁,不禁喟道:「别忘
了,你如今可是王爷了。」
「可是哥!都是我……都是我……如果不是我的话……」呜咽著说不好话,怀宁
掩脸不让人瞧见失态,「小三跟母后……哥你也不会……」
「不全是你的错。」阳焰拍拍怀宁额头,情真意挚:「真的,不全是你的错……」
他们,都有错。
而如今,孰是孰非皆已没了意义。一切已将成定局。
「哥……」怀宁哀哀喊道。阳焰揉了揉怀宁的头,不愿在众人面前多解释,迈开
脚步。
怀宁垂著头,身体不住颤抖。因阳焰已走远。那风吹来掀动他身上孝服,格外寒
冷。怀宁紧紧咬唇,深深吸气,努力平复情绪。他是熙王,已封了王号,他不能……
不能……「对不住……对不住……」他晓得,哥已没听见。「小三……母后……」抱
著头,忍不住蹲下身号泣。
听见怀宁哭声,阳焰晓得他不能回头,他不想,再箝制怀宁。
所以他仅是走远。
望著跪了一地的文武百官,望著仍跪在地上茫然若失的新帝,阳焰低喟。
「起来,你是帝了。」
抬首顺著声音瞧去,一声哥哽在喉头。恺清怎麽也没想到遗诏上面写的是自己名
号,他以为……他以为……怎麽会是他?
「你若不起身,你身後千百人都起不得身。」阳焰噙著笑,远远凝睇神色焦急的
靖凌,「他们可没像我们这般胆敢违命犯上。」
「怎麽会是我……不该是我的……父皇怎麽会……」
阳焰双手搭著恺清的肩,劝道:「三弟,你是帝,是天子。」
「为何你这般冷静?为什麽……」恺清只觉脑中混乱一片,眼前之人与他想像中
反应为何天差地远?他以为他会……他不是为了那皇位什麽都愿意做?「你不同我抢?
你不领兵将这皇位……」
「这话你该对老四说。他将泰半兵马留在东华门外,等著与姚翼会合逼宫篡位,
我已要老二去了。你得起来主持大局。」笑得了然,阳焰有种解脱了的快意,「那已
不是我能插手之事。」
「……为什麽……」
「这是我最後能为你做的事。」别过眼,不愿多瞧恺清脸上难受,「作为一个兄
长。」
「我不懂……」恺清扬高声调,忍不住厉声质问,「你不是一心……」
「你不懂,」阳焰敛下眼,说得很轻很轻:「不懂我有多想离开。」他不要那个
帝,不要一辈子被关在这皇城里。不要再为了权谋策略杀人,不要身旁再有人被杀。
不要就连死後,身旁还得躺著千千百百不爱的人。他的愿望,很小很小。
恺清急红了眼:「哥……」
「若你还当我是你哥,就起来。擦乾眼泪,你是天子。」弯下身搀起恺清,阳焰
抑声在恺清耳畔低道:「愿你成为明君,领天朝万代繁荣。虽然,我没资格说。对不
住。」
恺清瞪直了眼,怎麽也说不出话。那圣旨该不会是他……是他……可是,怎麽……
是如何办到的?青逢公公对父皇死心蹋地,不可能违反父皇旨意……
阳焰也不多说什麽,搭拍恺清的肩,示意要他转身看,「三弟,这是你的江山。」
恺清执拗抓著阳焰手臂,不愿往後看:「我没有办法想像……没有办法想像那龙
椅上不是你。」尽管他背叛了他,尽管他曾遭他遗弃,他还是……
捉握恺清手腕拿开,阳焰微微别过头,垂下肩:「我不过是凡人。你们都太瞧得
起我了。」
「可是除了你……」他想不到任何人适合坐这皇位。一直以来阳焰都訩起那麽多,
他太清楚阳焰有多能干,太明了阳焰生来就是要当皇帝的料,所以他从没想过……
「三弟,你不比我差。」要不他也不会选上他。
「那为什麽那时……为什麽那时逼我离开?」怒气冲发,恺清几乎是口不择言,
「你明明晓得我不想跟你抢!蝶衣也好皇位也好!我分明没想过要同你抢!你明明晓
得!」
「……」阳焰长叹,按著恺清的肩迫他转身看,「三弟,你是新帝。有比质问我
更重要的事得做。」
「别忘了,老四欲逼宫。」
「……」放眼望去,文武百官皆屈膝仰头,静待新帝发令。恺清紧紧闭上眼,不
愿再看。他不曾想过会是这般结果。不晓得,会有这麽一天,登上九五至尊之位的,
会是他。
「你若要问,在我离京前,还有机会。」说笑一般,泰然自若,「你不会连收拾
行囊的时间都不与我吧?」
知晓从阳焰口中再问不出什麽,恺清恨恨咬牙,随意拭去眼角泪痕:「好,我当。
若这是你希望的。」
「……是父皇旨意。」
不听他解释,恺清深深吸气,平稳情绪,往前站了步,接受朝拜。
平章政事不由得眉开眼笑,他花了整整数十年说服不了这执拗三殿下,没想到一
只遗诏,让他见著了他的梦。这皇朝,需要的是能谛听百姓心声的帝,而非狠绝把弄
谋略的权要。平章政事张大嘴高喊:「吾皇万岁——」
凄寒北风掀起衣袖翻飞,恺清努力挺直腰背,不让颤抖动摇那麽一些逞强。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响彻天际的呼喊,震动他脚下世界。
他觉得,孤寂。
还记得,小时候阳焰总站在他前头,为他遮去一切风雨,为他挡去所有明枪暗箭。
可曾几何时,他们都变了?
不再说心底话,不再把酒言欢,甚至他平定东虏凯旋归来没多久,阳焰又建言让
他至淮安治水……
他以为,阳焰是为了那皇位才这麽做。为了那皇位,阳焰可以舍弃他,牺牲身旁
的人。
以为,阳焰早变了。
因就连余襄也受不了阳焰,千里迢迢至淮安欲投靠他……
「圣上?」平章政事轻唤了声,打断他思绪。
霎时回过神,恺清几乎是自齿缝挤出声音:「众卿家平身。」
回过首,阳焰满足浅笑,看来称心如意,恺清不由得红了眼眶:「你可不许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