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凋叶抿紧了嘴唇。
「凋叶,」采英温和的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你既然一心想走,就走吧,继续留下,未必是好的。虽然,我是希望你们有个好结果的,可别说二少爷,你难道没有发觉,自己也正逐渐的憔悴消瘦?你们明明就住在同一个地方,竟比你在青楼时还不常见面,这种近在咫尺的相思最是折磨人,你这又是何苦?」
凋叶沉默了一会。「……因为我想原谅他。」
采英与蓝轩琴同时一怔。
「因为我想原谅他,我不想要就这样带着对他的恨离开这里……我离开京城的理由已经够了,又何必多添这一笔?」凋叶垂下眼帘,痛苦的说。
§
采英当天晚上就搬了出去,下人帮着他把一些物项搬过去。由于事出突然,没有整哩,因此显的多了点。
凋叶送他到门口,握着他的手,却什么也没说。
采英只是微笑,「我会好好的过,你别多想,自由后的下场我听多了,自然会从里头得到一点教训。何况,你不是还叮嘱了轩琴,现在又何必这种表情?」
凋叶摇摇头。
这时,采英却抬眼把视线放在凋叶的身后。凋叶被他引的回头一望,然后,一愣。
蓝泓泉。
夜色里,他走在前庭的白砖地上,一面走一面背着手望着两人,直到凋叶回头,他才停下脚步,开口:「凋叶,我找你有事,等会请你过来我书房好吗?」
凋叶松开了采英的手腕。「不用等会,」他说,「现在就去吧。」
蓝泓泉缓缓的点了个头,转身,往回走。
「凋叶……」采英担忧的看着他。
凋叶也转身跟着他走了。
采英望着那一前一后的背影走入了大厅。
§
蓝泓泉关上书房的门,凋叶则主动点起了灯。
书房中明亮起来,他随蓝泓泉的示意在一旁的桌边坐下。
「有什么事?」他问,语气平静的像是他全不在乎。
「轩琴放了采英,」他说,「我想你知道了。」
他点了个头,有点僵硬。
蓝泓泉沉默了一会,才缓缓的继续往下说:「我知道你这些日子留下,是在等我做些什么……」
凋叶望着他的脸。
「其实,我也知道你在等什么,但是……我也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了,所以不敢马上肯定,」他低声说,「会有今天这样的局面,也是因为我之前冲动行事的结果,所以这次我特别的小心。」
「那么,你究竟有了什么结论?」凋叶问。
蓝泓泉凝视着他的脸。
其实,采英若得自由,凋叶会有何反应,蓝泓泉又怎么会不知道?他痛苦的想,自己也不过在找藉口拖延……
蓝泓泉伸出手打开桌上的扁平木盒,拿出了凋叶的身契。
凋叶看起来像是一颤。
蓝泓泉望着那身契,望着上面宣告凋叶有此为证不再自由的字样。
凋叶也望着那身契,他发现蓝泓泉并未在康云的印章下签上姓名。他虽然不属于康云,但也从未真正成为蓝府的家伎。
然后,那只是很短的一个瞬间;很快的一个动作,蓝泓泉将那只身契投入了桌上的灯罩之中。
灯光因此剧闪摇晃,身契烧了起来,两人的脸上光线明灭跳动,他们都无法分辨彼此脸上的表情。
转眼之间,那只身契化为片片灰烬。
「你在等这个,我知道,」他说,「你在等我亲手把你的身契毁了,」他痛苦的说,「我将身契放在这里,要你随时可走……相较于此我毁了你的身契结果也是一样的……我承认你很宽容。」他用手遮住了自己的脸,「但是,我……」
凋叶别开了脸。他并非不想让自己自由,而是痛苦于自己一旦自由就会离开。
他们竟在这时,才能心意相通。
「你走吧,」他说,「你自由了,凋叶!」
凋叶回头,望着他。
啊,蓝轩琴并没有说谎。已经不是会因烦忧之事而疏于照顾自己的年纪了,但比起一个月前,他是清减了,那大方豪爽的神采亦完全不再。
凋叶缓慢的,温和的,平静的说:「你知道我不会回来的,至少,几年之内不会回来。」
「我知道!」
「而你也知道我不会给你任何承诺。」
蓝泓泉放下了手,苦笑望着他,「有一个承诺,你已经许给了我。」
凋叶一怔。
「你答应过我要写信……」他轻声,几乎哀求的说。
凋叶低下头,站了起来。「我会写信。」他重覆了一次这个承诺。
然后,他转身,往门口走去。
「凋叶!你到底爱不爱我?」
他停下了脚步。
「你到底爱不爱我?」他问,语气如此的痛苦。
凋叶就这么站在原地。
他闭上眼睛,不知道哪一个回答算是对他好,哪一个回答算是对他残忍。
他流下了眼泪。
「你明明就知道答案……」说完,他坚定的继续往前走去。
他开了门,跨了出去,关上门,蓝泓泉都没有再抬头。
凋叶终究不愿意给他一个肯定的答案。
§
夜深之时,方寸匆匆回府,走过只有几盏夜灯的走廊,来到垂柳院的书房。
「少爷。」他敲敲门。
「进来。」
主子是背对着他的,他站在窗边,不知道站多久了,而房中一盏灯都没有。
「凋叶公子……」他不安的吞了一口口水,「采英公子送他去了河港……」
「他姓楚;」蓝泓泉说,「采英姓张,以后,不要再那么称呼他们了。」
主子语气还算平静,方寸的不安稍稍消减。「河港没有夜船……楚先生先在客栈宿下了,他跟客栈的人问了明天一早的船,大概要走水路去罗烟城。」
蓝泓泉点了点头。「嗯。辛苦了,你去歇着吧。」
方寸又吞了一口口水,「少爷……」
「不用担心我。」他说。
方寸尽管不安,也只能行个礼回去了。
蓝泓泉就这么站着,沉默着,直到天色慢慢的有些亮了。
他望着慢慢亮起的远方的云彩,然后终于转身,离开了书房。
走回寝室,他心里突然又想起那只发簪。凋叶回青楼的时候将他带回去,到底是真的舍之不得,还是为了在开市的时候让自己心甘情愿的开出高价?如今想起来,或许两者兼有。
如此想着,当他跨入寝室之时,一愣。
凋叶心爱的九弦琴就放在他的桌上。
蓝泓泉愣住了,就这样怔愣的看着。
凋叶,凋叶,为什么就是不肯说一句你爱我,却偏偏把九弦琴留在我的房间?
九弦,久悬,你要我悬念你多久?多久?
他终于流下了眼泪。
我是知道答案,我是知道你爱我。可是,你终究不肯留在我的身边。
那与你不爱我,又有何异?
我终究不可能把你留在我身边。
§
京城风月,曾红极一时的艺伎凋叶,终于卖身给守候他多年的康云后,又有谣言传出康家云由于父母不悦,最后还是将凋叶转卖给了蓝府二当家蓝泓泉。
有人说他深爱康云,不愿从蓝泓泉,投了水;亦有人说蓝泓泉最后放了凋叶。
除了这些捕风捉影的谣言,就再也没有这位京城第一乐伎的消息了。
养伎35
「……南往已三日,素日入宴,难免酒肉,昨日大夫言忌燥少酒。禁酒实难,幸北方早凉,上京此时亦已秋风徐徐罢。离京三年,一年居北地,方知上京气候温良。北地歌伎甚少,想来是寒风干沙皆伤喉,亦不尚柔媚宛啭之曲。四五日前巧遇了俞爷,只问……」宛荷停了停,望了望坐在桌边的几人。
「遇见俞老板,怎么了?继续念呀。」蓝泓泉说。
「可是……」
「没关系,宛荷,先生要跟我说甚么两位少爷也没有不能听的。」朱名笑着点头。
这话说得蓝雪星心里开心,也点了点头,「就是说嘛。」
宛荷只好往下继续读信,接下来的语调是比较亲近的,甚至有些揶揄的,「四五日前巧遇了俞爷,只问朱名而不说绿狐……」
蓝雪星大笑起来。
「……原对朱名有几言相劝,但恩客不义云云,尔必自知,此不多言。」
啊,蓝泓泉苦笑着想,原来宛荷是看见这个不敢念的。
他心道这傻孩子,这封信是写给自己的,文前注上要给朱名念念,所以他才和雪星一起来找朱名的,凋叶才不怕他知道呢。
信只到这,宛荷收起了信。
「好短的信,也不说说他人在哪儿。」朱名说。
「以往会说的,近来这几封信就只会说他南往北往,不知怎么了,」他停了一停,又笑。
「哥,你笑甚么?」
「我猜他是要回京城,所以才突然不写他在哪儿。」
「不会吧,何至于此?」朱名道。
蓝泓泉叹口气,「不知道,瞒我也罢,采英那儿也是。」
蓝雪星笑道:「二哥,凋叶就是估计你会去问采英呀。」
「三年,是该回来看看了吧,」朱名微笑着说,「先生对京城那股厌恶劲,差不多也该减了。」
蓝泓泉知道他是开解自己的郁闷,笑而不答。
其实他实在是有些忧虑。
诚然,自己没甚么音韵方面的修养,但他一直认为凋叶的演奏技巧和意境都是极高的,成为游方乐师,一定可以闯出名号来。
可这些日子以来,却没有听见甚么消息。京城是消息最流通复杂的地方,蓝泓泉也问过几位外地回来的朋友──特别是与凋叶去过相同地方的那些人,竟也都没听说凋叶。若不是凋叶还时时来信,还真怕是他有甚么三长两短。
莫非大伙儿都高估了他,凋叶竟没能成为大红大紫的乐师吗?
想到这,蓝泓泉又寻思,既然凋叶自己说他遇见了俞隼游,那么改日定要问问俞准游凋叶到底过的如何。
§
数日后,一个微风缓缓吹抚的夜,下人提着灯,引采英走入蓝府大厅的时候,蓝泓泉恰好走出来。
他笑着:「原来今天你要来呀,难怪轩琴回来的这么早,快去饭厅吧。」
采英见他往外走,奇怪的问:「怎么,你不吃晚饭?」
「我要出门,不好意思。」
「怎么会。去哪儿这么晚?」
「居龙坊的少东突然来京城,总得去表示表示。」他回答。
采英点了点头,「我进去了。」说罢便走了。
蓝泓泉则慢慢的踱了出去。
入了饭厅蓝轩琴即高兴的拉他坐在身边,让下人给他添了饭。
蓝眠玉齐了齐筷子,笑着说,「好了,可以开饭了。」
「下次别等我了。」采英不好意思的说。
「那有什么。」蓝轩琴微笑着给他挟了一筷子的菜。
「通玉商行怎么样?」蓝雪星问。
采英笑着回答:「挺好的。」
「其实在印刷行也没什么不好……只是那里给钱多,又让上官少爷照应着,总是好些。」
蓝眠玉微微一笑,觉得弟弟的言不由衷很有趣。
就如采英料的,会写字在京城不难找事,虽然有些出身较低微的人也识几个字,但很多都是会读不会写,采英在城里找了几天就在一间印刷行找到抄书版的工作,也就这么作了三年多,前阵子蓝雪星辗转认识了绿狐的客人上官卫德,说店里缺个识字又能认货的伙计,蓝雪星又说与采英。
通玉商行刚立号两年,经手的都是些昂贵的南北货,薰香、工艺品、外族进来的奇异摆设、异国珍馐,甚至有玩赏的花、鸟等,每件货一次进来不超过十件,在京城的达官贵人间相炙手可热。采英当艺伎的时候有几个客人专门带这种东西进城,当时跟着见识过不少,虽然比不上那些当铺掌柜的见多识广,可通玉商行才立号这些日子,要找人录货验货,最重要的是这人得信的过,采英听了的当下就动了念头,后来是透过绿狐牵线,便辞了印刷行。
但蓝轩琴一直不太高兴这事,一来是采英找他商量时十分没有劝服的余地,二来是那儿难免会接触他过往的恩客。唯一的好处就是通玉商行离蓝府近,采英在蓝轩琴的软硬兼施下偶尔过来搭伙──蓝轩琴通常很有把握可以把他留下来。
「是好些呀,」采英笑着睨他一眼,「不知道谁还跟我生了好几天的气呢。」
蓝轩琴浅浅叹了口气,却是带着笑容。
§
河上,数只画舫从窗户透出昏黄灯光,光点随着河水缓缓摆荡,宛如流萤。船舫隐约传来乐声与人声吵嚷,里头应该都是盛宴吧。
蓝泓泉所在的画舫却静的很,仅有琴声,厅中左右各有座位,主人则坐在上位,宴厅中央,是知名的琴师钟揽青。
他正以悠然而沉溺的姿态,奏着昙花吐芬般的曲调。
温柔而雅致的纤细旋律像是随着窗外吹来的凉风,抚过席中之人,那是使人感到十分陌生的旋律,缺乏贯见的风花雪月之感,或许是钟揽青由异国带回来的乐谱也不一定。
蓝泓泉闭着眼睛,想起那令自己思慕难忘的人。
三年已经过去了,凋叶遵守承诺,鱼音雁讯从未断过。
有时候在思念突然苏醒的深夜,他会回想着那些信,在心中描绘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