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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臣……圣上……”那太医哆嗦着,半天发不出一个字。
“罢了。”帘幕之后传来一声叹息,“让他去吧,朕的身体自己清楚。”
“可是父皇——”太子还想再说什么,忽然听得一声极低的冷笑:“朕有这一天,你不是很高兴?”
“儿臣……”容初神色大惊急忙跪倒,抓住了皇帝那只垂在榻边的手,“儿臣从未如此想过!”
“你想什么,还有人比朕更清楚么?”那只手拂开了他的手,在他的肩膀上重重地按下去,“初儿,你的阴冷与桀骜,像极了朕年轻的时候。”
那只手缓缓收紧了,肩上一片生疼。太子面色一白,抖着唇不发一语,眼底却是冷色铮然。
久久,那只手收了回去,里面一声叹息:“去吧,都去吧,让朕一个人留在这里吧……”
太子神情一松,站起身子,脚不沾尘地去了,临去前,淡淡朝那角落里沉默的窈窕身影望了一眼,满面狐疑。
锦帐里的容熙睁开眼,缓缓坐起身子。一半身子有如火烤,一半如置冰窖,整个人都要撕成两半。
然而他却神情平和,仿佛不曾感受到任何疼痛,挥挥手,床前随侍的宦官轻轻退了出去。
待一切都安静下来了,容熙才轻轻开口:“湘儿,你在么?”
“在呢……圣上。”司湘缓步从锦帐如云处缓步走来,静静地立在床前,看着容熙苍白如死的脸,眼里似是有泪,却落不下来。
“没想到,最后是你在陪着我。”容熙无声一笑,这一笑,呼吸跟不上了,微微喘了几口气,人已趴在了床边。
“是。”司湘静静道,声音没有任何起伏,“我会亲眼看着你咽气,如若不然,地下见到故人,岂不是无话可说?”
“呵呵呵……”容熙眯眼笑了,声音因喘息而嘶哑,仿佛沙砾,“到底还是爱着容桓,你这一生,也是可悲得很。”
“我固然痛失所爱,到底不如你那可悲可怜的忠心奴仆,半生驱驰,连尸骨都不曾留下。”司湘一字字道,字字冰冷刻骨,“爱上你,才是一件可悲的事情。”
容熙眸子一聚,口里低低地发出了笑声,却是断断续续地,由低笑变成了大笑,笑得喘不过气来。半晌哇地身子一倾,司湘衣裙上怔时赤红一片血腥。
“说得好,说的真好……”容熙看着那一片血迹喃喃着,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司湘立在原处,袖手冷眼看容熙眼眸光彩散乱,一分分迷离下去。
眼前模糊一片,亮泽如常的宫灯居然微微刺了眼。
想要抬起手,惊讶地发现这一生执剑拼杀的手腕,早就没了力气,逆着光线看过去,一切变得恍惚若梦。
床前的女子拢着水袖,不动如山,那窈窕身影模糊中又幻化成另一道人形,青青长衫恍若一杆素竹,光影中那人敛袖回身,眸子里天静秋思,欲诉还休。
记忆如此鲜活,仿佛从来不曾离开过心底。
“隐兮啊——”多年以后,他终于愿意启齿,念着这个名字,声音宛如叹息。
那人爱过自己,明明如玉一般的人物,却因爱而卑微,卑微到尘埃里。既如此,那就成全他到底,干脆让他在自己面前化成灰尘。
“世上还有什么是王爷舍不得的呢?王爷此生心之所系,惟有,惟有——”,记忆之水翻覆而来,耳边有淡淡的声音响起,落到心上,一片寥落凄冷。
惟有江山。
原来,那人早就知道。是啊,惟有江山,这个答案从不曾变过。
可是,天地无情,功名有命,千古英雄万事休。坐拥江山,江山又给了自己什么呢?万世功勋,不过尘与土;青史留名,到底黄纸黑字,了无生意。
这一生,什么都没有抓住,惟有指尖这一片衣袖。到头来,世上知他解他,惟有这一人啊。
爱么?不。
悔么?从未。
心痛么?可惜,早已麻木一片。
记得来生,莫要再爱上我这种自私虚伪之人。
张了张口,喉咙里发出了一声极低极低的嘶喊,皇帝的眼眸陡然间一缩。
然后,散开了。
死不瞑目。
司湘仍旧立在那里,久久,待身子仿佛都化作了石像,才忽然动了一动,却是抬手捂住了嘴。
我这一生行医救人,唯一一次见死不救,到底是上天报应了我,司湘看着掌心一片殷虹鲜血,模糊地笑了。
殿下,我这就来见你了,等我。
“怀隐元年冬,帝染病不起,于十一月三十,传位于太子容初,翌日崩于紫光殿。群臣哀哭之时,一老妇自殿内从容而出,金吾卫疑其为凶,将其斩杀当场,血溅玉阶。时十二月初一。翌日昭告天下,九州万民哀恸,洛城哭声三月不绝。”
——《大夏云烟录睿宗本纪》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说还有番外,估计没人信吧
☆、番外 断锦
从勤政殿中退出,顾青臣将玉笏收进袖中。
午后日光正好,顾青臣抬起眼,被朗朗光线刺到,他抬起手,遮出了一片阴影。公公在前面缓缓带路,踏在御花园鹅卵石地面,一路秋色分明。
忽然,眼波流连间,顾青臣停下了脚步。
楼雪初晴,萧萧木落。别样幽芬中,那人坐在石桌边,泛着浅浅粉红色的手指正执笔,一下一下在纸上誊抄着什么,云叶冠之下墨色长发随意披在身后,如瀑如锦,在午后日光中,流出涟漪三千。
一如记忆中细碎的片段中,那般的平和淡然。
原来,忽一回身,十一年,从指尖匆匆而过。
官至大理寺少卿的他,再度见到那张魂牵梦萦的容颜,是在新帝登基大典之上。
他的眼睛,在瞬间被刺痛。记忆中那人一袭青衫,变作了墨绿色袍子,曾经如玉润泽的肌肤,如今却是苍白之中隐隐病色,恍若透明。
这是宦官的通病。
猝不及防,心中狠狠被人剜了一刀,血怔时汩汩涌出来。
“隐兮。”他终于发出声音,短短两个字,却是破碎的低语,轻如梦呓。
慕隐兮闻声抬眼,手微不可见的一颤,雪白的纸上立即洇晕开一片墨色。
“青臣。”慕隐兮喃喃着,半晌,眉目舒展,却是掀衣下拜,“奴才见过顾大人。”
顾青臣一把扶住慕隐兮,握住他的手。“故人之间,不必如此。”
“故友重逢,不致如此。只是——”慕隐兮却拂开他的手,深深拜下去,“如今尊卑有别,理应致礼。”
“此话怎讲,我从未将你看作——”
顾青臣喉头一哽,余下两个字无论如何再也难以说出。那绝不该是隐兮的身份!
不该。是谁负了他,这温润如玉的人物。
答案只有一个。
心中千万种情绪就要挣扎着破土而出。顾青臣想问为什么,为什么你本是良臣之才,却沦落到如此落魄境地。若是飞鸟尽良弓藏,为何你不能举刀自刭,只为这一口气,居然到了含辱忍垢的地步。到底是什么,让你把自己一步步逼上绝路,再难翻身。
然而,千言万语到了嘴边,他一句都说不出来。只有无边无际的痛惜,与怨愤。
“公公,圣上传您过去呢。”小林子忽然急急上前,打断顾青臣未完的思绪。
见慕隐兮就要离去,顾青臣充耳不闻,只知道握紧那只手,握紧,恨不能融进骨血的力度。
“我知道你要问些什么。”慕隐兮絮絮的一叹,宛如落花拂地之声,清清冷冷,他伸出修长的手,在顾青臣掌心,轻轻缓缓地将一字字勾勒而出。
顾青臣的神情由疑惑,到恍然,到最后的呆若木鸡。
“我心中之言,都尽于此语。”最后一笔已了,慕隐兮收回指尖,掌心的暖意,一点点弥散在风中。
“公公,圣上催得紧呢。去晚了,您又要挨罚了。”小林子忍不住再度催促。
顾青臣闻言,更加用力地握住那双冰凉的手,久久不愿放开。
慕隐兮垂下眼眸,眸中有涟漪千泛,最终化作唇边模糊地笑意。接着,将墨绿色衣袖一分分抽去,仿佛彻底走出他的世界。
“隐兮。”顾青臣忍不住上前几步,心神激荡,连声音都颤抖起来。
“青臣,莫要再记挂我。”他立在光晕中,最后一次为他回身。
“到你应去的地方罢,天下的安定,需要贤臣辅佐。”
一句话,生生把顾青臣定在了原处,眼看着那清瘦的身影,渐渐远去,终于消失在满园秋色之中。
仿佛多年之前,他们之间便是如此。本为山中隐士,无心中救起那落魄王孙,他却为那王孙,甘心走出世外桃源,踏进乱世筹谋中。
奈何从前的决绝,叹息如今的离别。而自己又是为何,亦投奔藩王麾下,驱驰半生,只为这乱世画上结束一笔。奈何未出口的感情,叹息那人早已心有所属。
到底是十一年前梦一场。
秋风袭来,平地里卷起一阵灰土,簌簌落在衣衫袖间。
慕隐兮一脚刚踏进殿门,“啪”地一份奏折被人摔在脚边。他默不作声地拾起,在案前俯身跪下。“奴才来迟,请圣上恕罪。”
“名单誊写好了么?”皇帝挑眉问道。
“奴才蠢笨,尚未写好。”他将头埋得更低。
“没有时间做好奴才该做的本分,却有时间与臣子闲言么?”
话音未落,已有一只冰凉的手抚上慕隐兮的颈间,比自己更冷的温度,一分分融入他的血肉。“方才,你在顾少卿手中,写了些什么?”
皇帝开口问道,声音亦冷。
回答皇帝的是无声。
皇帝目光炯炯直逼过去,那人伏在地面,隐约见那长睫在苍白的肌肤上投下一抹阴影,似乎要将一切悲欢都深深隐藏。
冰肌弱,骨却执拗,折不弯,卑微而又强大。
感受着那细腻润滑的清冷,皇帝陡然间腾起一把火来,一把将人从地上拉起,几步拽到了床边。没有半分温存,也就再没有半分快意。
破碎的袍子渐渐滑落于地,扭曲成怪异的姿势。他的衣服,他的人,他的世界,早就如这断锦一般,扭曲了原本,变得四分五裂,从此不复完整。
再也不会完整。
一帘窗外,日暮天寒,微有风过,黄叶便簌簌落了一地。
顾青臣匆匆走了几步,眼见离勤政殿远了,忽然间再也忍不住,由着泪水在脸上放任肆流。
温热的指尖划在手掌中,亦是在他心尖儿落下。刻骨铭心,此生再也难以抹去。
只有四个字。
情深刻骨。
好一个情深刻骨呵。
却为何,他早已听见心碎之声,在这凄冷死寂的深宫中,在人那无休止喷薄而出的欲望中。
只一个情字,搅乱这芸芸众生不得安宁,让悲欢任意泛滥,扭曲了自己,亦伤害了别人。
原来今日方知,情到了极致,心便碎了。
万劫不复,只待最后一把火,将人燃尽,化成灰尘。
自古深情,空余恨。
永康三年深秋,心碎的声音。
啪。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是永遇乐,时至今日,终于完结了!心情很复杂,不造说些什么。回头看看与鹊桥仙一同写文、熬夜奋战、为剧情争得面红耳赤的日子,就像这个故事一样一去不返,千钟滋味难与君说,言尽于此,也许今后的新坑都再难找回这种感觉,以此纪念我与CP的求学时光,今后为文之路我们一起共勉!撒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