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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德见他二人只顾互相痴看,君上的眼圈儿已有些发红,忙轻咳了一声。芳华听在耳中如梦方醒,慌得叩下头去。君上微微合眼,平定了一下混乱情绪。这才重新向芳华伸出手,含笑柔声道:“好孩子快起来吧。”芳华谢了恩,搭着君上的手立起身来。君上唤令德起来,挽了芳华向一旁椅中坐下,令德也陪坐在侧。
君上使人奉了温温的茉莉花茶上来,又将自己的扇子递于他扇凉。芳华实在没有料到,初次见面,君上待他如同长辈待晚辈般慈祥亲切,令他既感动又欣喜。不过,想着那要紧之事,芳华还是忍不住露出急切的神情。
与此同时,在漆雕麟凤呈祥屏风后,两个女官左右扶持着桂圣人,立在缝隙处向外窥望。忆昔与时翔为防意外,也在在身后侍立。芳华一进来,桂圣人便已有些神情激动。时翔赶忙上前一步,轻轻扯了扯一个女官的袍袖,向她微微摇首。那女官轻抚着桂圣人的背,在她耳边小声宽慰着。忆昔见她身子向前倾斜,拿帕子紧紧的捂住嘴,浑身抑制不住的颤抖着。
唯恐让芳华听去,忆昔向着时祥递个眼色,一指点在桂圣人的玉颈后。时翔踏上两步,双手向前一接将她打横抱起。也是合该有事,桂圣人头上的牡丹步摇从发间滑落。忆昔不敢用手去接怕弄出响动,情急之下拂袖将它卷住,四人相互看了一眼都松了口气。两个女官随时翔一起,抱着桂圣人从后门退出昭德殿,径往后面的偏殿而去。忆昔也跟着出来,绕到前面去了。
大殿内,君上和颜悦色的问了问芳华坠楼之事,着实将凤弦夸赞一会。又问起他的喜好,都读什么书?总不过是些日常琐碎小事。其实,芳华这十余年在郡王府的点点滴滴,君上通过令德都是知道的。如今,听他本人亲口说来,感觉又是不同。
君上见芳华实在按捺不住了,静静的看了他一会儿道:“你小孩子家,这些事不该管的。”芳华见他像是已经知道此事,猛然想起忆昔先于他们进来,怎的殿内不见他的踪影?忙起身跪下道:“方才臣的父亲也怎么说。臣眼看着就十六岁了,又是举人出身,自然算不得小孩子。臣有几句话想奏明官家。”君上扶他起来让他坐着说。芳华望了父亲一眼,定了定神道:“爹爹常对臣说,先帝与官家都是以仁治天下。为何不将这等残酷之刑罚废去?”君上道:“夷三族乃我国中最严厉之刑罚,为的就是震慑那些怀有异心的不轨之徒。况,赵昕在佑泽府不止鱼肉百姓,甚至欺压属下同僚。凡不愿依附与他者必罗织罪名,或被捕入狱,或暗中杀害。”芳华当即问道:“但不知他依仗的是谁的势力?”君上顿时被问得张口结舌一阵难堪。
令德急忙出言呵斥,芳华已然注意到君上的脸色,立起躬身道:“莫非他朝中有靠山?节度使乃从二品官职,能做他的靠山……”话到一半陡然收住,抬眼望着君上。那么清澈的目光,君上却被看得很不自在,面露惭愧的道:“赵昕是……是辰妃的长兄,亦是先太后的亲侄儿,我的……大表兄。”芳华并不惊讶,点了点头道:“他在当地闹的民怨沸腾,只怕也不是一两年之久,竟无人参奏与他吗?哦,是了,他这般的家势又有谁敢了?”说罢跪在君上面前叩头道:“今日将赵昕绳之以法,足见官家秉持大义匡扶正气之决心,佑泽百姓深感皇恩浩荡。赵昕固然死不足惜,那些无辜的妇孺若为他白白的去送死,黄泉路上岂不又多冤魂?君上才解救了一方百姓,却又要斩杀……”芳华忽觉呼吸一窒,不得不停下歇了歇方道:“那些起了谋逆之心的人,是不会在乎这些人的性命的。就算官家要以此事震慑旁人,难道就非要大开杀戒,用无辜之人的血以儆效尤吗?他们也是官家的子民啊。臣求官家废除此法,只将主犯从犯斩首,抄没其家产便可。”说罢连连叩首不止。
君上实实未曾想到,期盼多年的父子相见,竟会是如此境遇。
此法令自太祖皇帝亲立,到现在已有一百多年了。君上因其太过残忍早在一年前便想废去,无奈朝中大臣多数反对,连几位亲王也不赞成贸然废除此法。太子飞鸾竟也站在了群臣一边。尤其那些老臣们,更是再三的陈述厉害。在宫门外长跪不起,甚至犯颜直谏。君上性情本就不算刚强,被大臣们纠缠的心烦意乱寝食难安。令德虽与君上站在一处,不想,此事连林溪也反对他们。蓝桥出人意料的托病在家,闭门谢客谁都不见。思政宫使薛上林与忆昔奉圣旨入府见他,他却百般的不肯表明态度。不能与大臣们闹得太僵,孤立无援之下,官家只得将此事作罢。如今出了赵昕一案,官家一发不能提及此事了。
正在此时,听得殿外有人叫了两声“官家,臣子叔凤弦有事启奏。”紧接着,便是忆昔与上林的呵斥声。芳华一愣,君上与令德相视一眼,开口让忆昔放他进来。
凤弦几乎是迫不及待的抢进殿中,一眼瞧见芳华好好儿的跪在地上,暗自松了口气。
原来,因昨日之事飞鸾有些恼怒凤弦,今日便故意不搭理他。凤弦自认没有错,反说飞鸾没有容人的雅量。飞鸾爱他极深实在不忍责骂,只将那怒气悉数转嫁在了芳华身上。听了此话瞪了他一会儿,悻悻的拂袖而去。凤弦在东宫呆的实在无趣,负气也出去了。
谁知闲逛至承天门,守门的卫士正在谈论,左郡王带了幼子入宫拜见君上之事。凤弦心下一喜,只盼着能再度相见。正打算往回走,忽听身后不远有人唤了声“子叔衙内”。回身望去,见远处梧桐树下停着郡王仪卫,一个年轻的中贵急急的朝自家跑过来。此人面目倒有些相熟,仿佛昨日随芳华来过府中,只不记得他的名字了。
此人正是采茗。他与凤弦请了安,简略的将路上发生之事一说,求着凤弦帮忙打探一下里面的消息。官家要废除夷三族的法令,与群臣闹得不欢而散凤弦是知道的。若此时再议此事,君上必会背上袒护亲眷之名,惹来朝野上下一片非议,岂不有损君上之清誉?从昨日看来,那芳华也是个直言不讳之人。倘若君上准他之请,他岂不要与群臣为敌?若不准,想来他定会再三相求,一旦惹得龙颜大怒……凤弦只觉后颈处一阵发凉,嘱咐采茗好生守在外头,展开身形疾奔而去。采茗不防,被他的速度吓的往后倒退了几步。守门的侍卫与郡王府的家将们,连赞了几声好俊的轻功。
待凤弦赶至昭德殿,见时鸣立在那里,忙过去探问究竟。又在外头站了会儿,仍不见里面有什么动静。因心里记挂着芳华的安慰,再三的恳求素日好说话的上林,与他通传一声。谁知上林仿佛转了性子,与忆昔死活不放他进去,逼得凤弦不顾体统的大叫起来。
君上见凤弦气息不稳额间渗汗,忙唤他起来慢慢说。凤弦见芳华还跪着亦不肯起身,叩头道:“回官家,四公子因见那些妇孺委实可怜,所以才动了恻隐之心。倘或他有什么言语不周之处,求官家念及他年轻鲁莽,且宽恕他这回吧。”官家被他的话逗得笑起来,伸手拉了芳华站好,对凤弦道:“你这孩子,进得殿来便说些没头没脑的话。我几时恼他了?哦,我险些忘了,你还是芳华的救命恩人了,且起来说话吧,”凤弦暗自松了口气,起身立在芳华旁边。
君上问他如何得知此事的?凤弦回明了。君上忍不住将他细细打量一番,思付道:“若芳华是个堂堂正正的女儿,倒与他很是相配呢。唉,不知他将来怎生是个了局啊?”
正想着,芳华在一旁紧咬不放道:“官家是恩准臣的请求了吗?”凤弦有些紧张的望着君上,君上端了茶缓缓饮一口道:“你哪里晓得这其中的厉害?废除一条法令谈何容易,若像你说的这般简单,我早就将它废弃了,又怎么会有今日之事?赵昕是先太后的娘家人,若此时提出废除夷三族之法令,莫说是群臣不服,便是百姓也会骂我,徇私袒护皇亲国戚。”芳华道:“官家已将赵昕,并几个从犯定了斩立决,又查抄了他们的家产,哪里来的徇私袒护一说?”歇一歇又道:“听官家之言,想来也是对此法深恶痛绝的。如今此事迫在眉睫,难道官家怕被那些糊涂人误解责骂,就要奉上一二百条性命去讨好他们。以此证明自己是公正无私的明君?官家是一国之君,却要去讨好臣下……”话未讲完,令德陡然起身,指着芳华的脸喝骂道:“逆子,这是你为人臣子该说的话吗?还不跪下!”
凤弦知道他不怕事,却不料他不仅不怕事而且不怕死。一时竟吓得冷汗直冒,不自觉的向前蹭了一步,将他挡在身后强拉着跪下道:“官家恕罪,官家恕罪!他果然不识朝中之事,心心念念只想着救人。求官家且看他一片赤子之心,宽恕了吧。”芳华向父亲叩首道:“儿子若为此事丢了性命死而无怨。”又对君上道:“臣已有功名在身算不得小孩子,自然是一人做事一人当。犯颜直谏想来也不至于连累家人,官家若要斩臣臣甘愿受死。只是……”说到此,两眼定定地望着凤弦道:“容臣到那厢问他几句话。”
君上脸色突然之间变得有些灰败,嘴唇慢慢的泯成了一条线。那个地方又在隐隐的作痛,他不敢在神情上表露出丝毫痛苦,更不敢用手去按,只怕被令德看见。缓缓的调整呼吸,努力使声音显得平静无波,低声道:“芳华就是怎么看我的吗?”芳华没有回话,他对君上十分的失望。一时想起晴池的话,君上果然没有一丝帝王该有的霸气。<a
☆、第十一回 意绵绵两下诉幽梦 恨浓浓一人作狂舞
令德望着君上眼中浓浓的悲凉,几欲起身向前安慰,又恐自己把持不住,在芳华与凤弦跟前露出马脚,只得倒身下拜连连请罪。君上嘴角微露一丝苦笑,正要唤他起身,猛听得凤弦在哪里惊叫了一声。二人看时,只见芳华俯身倒卧在地不醒人事。君上脸色大变,猛然想起屏风后桂圣人还在。足下稍微一顿,凤弦已抢先将芳华抱在了怀中。
外头的人听见殿内动静有异,全都赶将进来。君上瞧见忆昔也在其中,立即便明白了,难过之余不免又有些庆幸。他的手按在小几上支撑着身体,眼睁睁的望着倒地不起的芳华,却不能做出丝毫惹人生疑的举动,只得默默地在心里唤着那个孩子的名字。
时鸣见凤弦紧紧地抱着芳华,神情焦急万分。一面不住呼唤,一面拿手去抚揉他的胸口。慌得他上前扯住凤弦的衣袖道:“不敢劳动衙内,还是让小人来吧。”不由分说,将芳华抢到自己怀中抱了。忆昔方要命人传御医过来把脉,时鸣忙道:“想是天气热了,公子体弱有些耐不住,快拿冰过来。”不等小黄们去拿,凤弦已用自己的手帕子,包了一块递过来。急着救人时鸣也顾不得许多了,接过将它贴在了芳华的颈侧。君上忙叫忆昔领着时鸣往后殿歇息。
方要吩咐凤弦退下,隐约听得芳华含含糊糊的叫了声。时鸣与忆昔自然是听清楚了的,不觉皱起了眉头。这时芳华又唤了声,君上急走两步道:“‘泊然’是谁?”时鸣不及作答,凤弦听了哪里还按捺得住,抢上前抓了芳华的手急急回应道:“守真,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守真你醒醒,快醒醒呀!”君上与令德越发的惊奇了,众人皆莫名其妙的望着他们。
时鸣对忆昔使了个眼色,忆昔忙道:“回官家,先将四公子安置好再问不迟。”一面说,一面引了时鸣至后殿君上小憩之处,将芳华放在铺有象牙席的床上。又让人多拿了几盘冰进来,端了碗冰酪放在床前小几上,以备芳华醒来进食。清退了闲杂人等,忆昔与上林也退了出去。
此刻芳华已渐渐苏醒,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唯眼前之人让他心有所安。君上与令德,时鸣三人见他两个默默执手相望,看那神态竟不像是才认识的,倒像是有很深的情分在里面。君上心下微微一动,唤了令德,时鸣至外间说话不提。
自雅风楼相会到今日此时,芳华与凤弦才有这难得的独处之时。凤弦将冰块儿轻放在芳华的额上,低声问道:“可好些了?”芳华嘴角微微一翘道:“已不妨事了。”又侧头张望道:“官家与爹爹到哪里去了?”凤弦扶他躺好道:“在外头说话了。方才是中暑了吗?”芳华道:“我也不晓得。那会子只觉心里头一阵乱跳,便不醒人事了。”凤弦道:“且把这个吃了散散暑气。”说罢端起那碗冰酪,拿了银勺子来喂他。芳华微微一怔,不由自主的张开了嘴。
一个温柔服侍,一个低眉承受,一切做来皆是这般熟悉自然。直到那碗冰酪喂完了,二人才察觉似乎有什么不对。
芳华望着满面绯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