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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慕贤是幸运的,虽然在大冬天跳下水救人,可是过后居然声咳嗽都没有,也没有头疼脑热,到底是年轻,身体底子好。他救上来的那个孩子,第二天也找到了父母。父子俩一起出门去观灯,丈夫被抬回来时断了条腿,儿子找不到了,这一宿的功夫,足够一个女人哭到泪干。可是等到第二天有人找上门来,说孩子被救了,现在安然无恙,那个狂喜的年轻少妇跪下来叩头不止,额头都磕肿磕破了。朱慕贤的名声虽然被遭踏了一回,可是他通过自己的实际行动,又给洗刷回来了。别人提到他的时候,第一印象不再是他被女子当街纠缠,而是他在起火大乱的时候还能跳下河水去救一个非亲非故的孩童。
一下子从风流纨绔变成了道德楷模,朱慕贤非常不适应。
他只是在想,他给杨重光的信,已经寄出去了,算着日子,信差不多该到安州了。杨重光收到信了吗?应该是收到了。
信已经寄出,朱慕贤反而变得坦然了。
又林有句话对他触动很深,在这件事情上,他无权替杨重光做决定。
他等着杨重光的回音,无论他做什么决定,一定都很艰难。
无论他做什么决定,朱慕贤都理解并支持他。
越临近考试,朱慕贤的心态倒更放松闲适了。可是朱家其他人可不轻松,个个如临大敌,说话不敢大声。怕吵着少爷的思路,饭菜如何安排更是把厨子给为难得不轻。一怕少爷吃着不合口不喜欢,又怕有什么搭配不当的误了少爷的考试。伺候的人也是战战兢兢的,唯恐不尽心尽力。搞得吃不香,睡不实。连一墙之隔的李家和周家也都十分当心,不会这时候弄出什么过大的动静来。
又林觉得,这些人的紧张程度和后世的高考综合症差不多。不过想一想这时候考试的难度,那可比后世的高考要残酷多了,有的人读了一辈子书,可是却连这头一关都过不去。有人年过七十,都只是个童生。
县考、初考、院考一路下来,已经到了四月里头。朱慕贤考完最后一场试回来,便倒头呼呼大睡。朱老太太十分担心,既想问孙子考得怎么样,又怕他考得不尽如人意,问了反而令他烦忧。朱老爷子却摸摸胡子,笑着说:“无事。无事。考都考完了,再想何益?”便拎起鱼篓悠悠然的出门去了。春日垂钓,江鱼肥美。当真是赏心乐事。只把朱老太太撇在家里,跺脚抱怨。
不过事实证明,朱慕贤的彻底放松并不是自暴自弃,而是成竹在胸。他文章既好,又有一笔工整端丽的好字,顺顺当当的捞了一个秀才,还被点了案首。报喜的人到家,朱老太太只乐得见牙不见眼,忙叫人给报喜的赏钱,又放人放鞭炮。炮声放得震山响。左邻右舍都纷纷过来道喜。朱老爷子面上矜持,谦逊地说了一番话,可是朱老太太可知道,背过人去,老头子也乐得不行,自打他罢官。就从来没见他如此开怀过。
可不是么,孙子眼见有了出息,再没比这个更让老两口高兴的事儿了。朱老太太喜孜孜的,仿佛已经看见了孙子披红簪花跨马游街的荣耀。
朱慕贤这会儿才有空看这些天积下来的信。有京城家里写来的,有同窗写来的,还有——
朱慕贤拿出一个信封。
这是安州来的信。
杨重光到底没有过来。
石家夫人已经带着石琼玉上京完婚去了,一切已成定局。
朱慕贤撕开封口,把信纸抽了出来。
他脸色先是很郑重,接着却皱起了眉头。
信是杨重光写来的,开头只是问候,并说了一些学业上的事情,他也参加了这一回的春试,也祝愿朱慕贤这一次能旗开得胜。在信尾,他含蓄的写了两句话,请朱慕贤代为打听石琼玉的近况,不知她近来如何,石家又如何。
这……这口气太过于平静了。
平静的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出过一样。
难道石琼玉即将出嫁,对他来说毫无意义?
不,不是这样。
朱慕贤把信一盖。
不是这样的……杨重光怎么也不可能是这种云淡风轻浑若无事的反应。朱慕贤明明在信上把石琼玉定亲待嫁的消息写了,杨重光却怎么表现得象一无所知一般?
难道他没收到这一封信吗?
对,一定是这样。
过年时候事多繁乱,他那位姨丈是安州的学政官,肯定忙得很,来往礼节应酬、书信肯定也不少,每到这时候,朱家也会有下人搞错礼物东西。偶尔有礼物的清单和礼物对不上号,或是丢了礼单,还有信件丢损的事。
说不定杨重光便没收到上一封信,所以他才什么都不知道。
直到现在他都不知道石琼玉已经定了亲——不,现在她应该已经成了亲。
从信的落款来看,杨重光写这封信是春试之前,写完这信,他也在专心应试了。县考、初考、院考一路下来,而就在这段时间里,石琼玉已经被石夫人带去京城,现在……大概也出阁了。
有时候一个小小的疏失,就会造成终身之憾。
朱慕贤握着信纸的手缓缓发抖,他把信纸放下,站起身推开了窗子。
桃杏花都已经开了,墙内墙外花枝疏淡摇曳。
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了,杨重光考完了春试,以他的才学,和他姨丈的背景,他是必定会考过的。
石琼玉也已经嫁了人。
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
这样……其实也好。他们之间注定无望,现在也算……各自走了该走的路。
信杨重光没有收到,只能说是造化弄人。上天注定了他们只能缘尽于此。
朱慕贤还得再写一封信——和上一封同样艰难。
他得告诉杨重光,石琼玉已经嫁为罗家妇。
这一封信也不比上一封容易。
想到好友现在过了府试,应该正春风得意,说不定还在谋划着如何向石家提亲——可是他却不知道,他错过了一时,也就错过了这一世。
这一封信他看见了,该有多么失落和悲愤?
只是在一片烂漫的春光里,朱慕贤却感觉到意兴萧索。
然而这个春天,喜事一桩接着一桩。
周榭的亲事就是初十那天。
又林一直觉得这一天还很遥远,总想着,还有一年呢,还有半年呢,还有一个月呢。可是突然间日子就到了近前,又林简直被吓了一跳——
时间怎么过得这样快?
从初五到初十,也不过就几天功夫了。
要说周榭之前对婚事还会不安和惶恐,她现在根本就没有那个功夫了。刘家迎亲的人已经到了,现在就住在了又林家中。周榭不方便再过来找又林,要避嫌。又林倒是过去陪了她两回,可是周榭的姑姑、表妹她们也都来了,周家热闹而忙乱,周榭压根儿没有一个人独处的时间。这样的情形下,又林也不方便说什么。
同样是新人,可是新郎不会象新娘子那样患得患失,十分惶恐。刘书昭对这桩亲事可是十分期待。周榭端庄大方,细心温柔,正是他一直设想的妻子的模样。自从亲事定下,他可就一直盼着成亲这一日。别人怎么打趣他,他都笑呵呵的只管傻笑。
四奶奶对这个侄儿的表现也实在有些恨铁不成钢。就算你高兴,你迫不及待,你想赶紧娶老婆洞房,也不用都写在脸上吧?真是……
好吧,这洞房花烛夜是人生四喜里头一桩大喜事。这成家立业,总是连在一起说的。娶妻自然是一件大喜事,如花美眷,恩爱白头,可不喜么?但是还有其他意思没成家之前,没人把你当大人看待。这一成了家,可就不一样了。旁人不会再将你视作孩子,而会把你完全当成成年人。有了老婆,再生了孩子,那自己也可也是这个小家庭的顶梁柱了,得照拂妻儿,奉养父母,承担家计,为了身后这一大家子人吃苦受累。
朱慕贤也过来拜会道喜,他和刘书昭可是同窗,而且两人也脾性相投,这遇到大喜事儿,没有不来道贺的理儿。这次刘书昭也考过了,现在旁人见了,也得称一声刘秀才,或是称一声刘相公了。身上有了功名,这亲事办的也是非同一般的热闹,可以说是双喜临门。刘书昭反过来向朱慕贤道喜,恭喜他拔得头筹被点为案首。两人好一番往来客气,才坐下来喝茶叙话。
“对了,听说杨兄去了安州,这一科想必他也是榜上有名吧?”
朱慕贤微微一怔。
第一百二十一章
“我收着他上一封信,还是二月县试之前写来的。他才思敏捷,又比别人更用功刻苦,该是榜上有名。”
刘书昭点头说:“那是自然的,从安州到于江,水路不过三五日,我看,这两日就该收着他的好消息了。咱们也许久没见了,我昨天到的于江,本来想去寻你来着,结果你倒先来了。昨天石涛兄和汇霖兄还让人送了贴子来,说今天也会过来。我让人在望江楼定了座儿,回头咱们可得好好喝一杯。”
这两位也是他们院的同窗,这一次春试都顺顺当当的过了。虽然过去交情平平,但是将来步入仕途,这同窗、同乡、同年,同门的关系,已经把他们这些人紧紧联系在一起了。
一杯茶还没喝完,下过贴的两人中已经来了一个人。此人姓谢名岳,石涛是他的表字。虽然和刘、朱二人是同窗,不过他已经二十余岁,早已经成家,现在膝下已经有一儿一女了。平素在学里,他为人宽和厚道,旁人有个什么事情求到他头上,他能帮的总是会帮,所以和众人的关系都不错。
他前几回应考都名落孙山,又因为母孝的原因耽误了两年,这一科才考取。也许是生活阅历多,经历过落榜丧母种种挫折打击,他看起来十分沉稳。刘书昭和朱慕贤和他相比,到底是少年得意,身上总有一股锐气。这种锋芒在谢岳身上看不见的,他更沉稳,有如经过流水不断冲刷打磨的石头。
“石涛兄。”
谢岳笑着和两人寒喧,又对朱慕贤说:“我还以为我来得早,还是让你抢到前头了。念的时候你们就比旁人要亲厚,这道贺的事你也不落人后啊。”
朱慕贤也笑了:“倒不是我心急,只是我住的近哪,前后门,一抬脚就到了。当然比你们到的早。”
谢岳又向刘书昭道贺,善意的取笑他比别人福气厚,大小登科,双喜临门。刘书昭脸儿红红的。只顾着笑。
“汇霖兄他们便不过来了,我和他说了,让他们直接去望江楼,咱们这会儿就过去吧。新郎倌今天可得当心些,他们可憋着劲儿要灌你酒哪。谁让你一个人把好事儿都占全了?”
三人说笑着出了门,上了谢岳家的骡车。朱慕贤谢岳先上了车,刘书昭却耽误了片刻。等他上了车来坐定。脸上虽然还有笑容,可是和刚才相比,却有些勉强。
“刘兄,刚才可是出了什么事?”
刘书昭微微摇头:“也没什么事——我刚才看见一个人,好象是程文礼。”
“是么?”
“没等我招呼,他就转身走了。”
朱慕贤和谢岳互相看了一眼,也体会到了刘书昭的心情。
事实上,从他们考完春试放榜之后。他们也经历了不少这样的事。过去的同窗,这一次应考者众多,可是能榜上有名的。差不多是百中取一。有的人自负满腹经纶,却名落孙山,这种打击不可不谓不重。遇到了昔日同窗,也不肯照面,象程文礼就是其中一个。这人自尊心极强,受不了旁人或是同情或是奚落的目光言辞。
刘书昭虽然说刚才那人好象是他,其实话里的意思两人都听得出来。那肯定就是程文礼,只是不想与他们照面,才会装没看见转身走了。
当然,和程文礼截然相反的人也有。昔日都是同窗,没什么高低贵贱之分。而他们这一考中,有的人就上赶着来讨好,那种谄媚之态他们做得出来,朱慕贤却消受不起。听着那些肉麻的谄词,他面红耳赤如坐针毡。又不能甩手走人。不然第二天只怕就有传言说他心高气傲目无下尘了。
应试之前,朱慕贤从没想过这些。可是现在不用人来教他,他也自然就懂得了这其中的分别。考中和落榜,中间的鸿沟有如天堑,将他和昔日故人分隔在了两端,终究会渐行渐远。这不是谁的过错,只是各人的路已经被决定了,都只能朝一个方向走下去。
刘书昭身为主角,自然也被灌了好几大杯。还是谢岳出来打圆场,说万一把新郎倌灌醉了,影响了他后日迎亲,跨不得马,洞不了房,那新娘子还不得记恨他们?以后他们这些人见了弟媳妇也不好意思啊。
众人哈哈一笑,也就鸣金收兵了。
朱慕贤是这一次的案首,自然也是众人围攻的对象。这回谢岳可都没帮他,笑吟吟的在一旁看好戏。
朱慕贤酒量倒是不错,以前在京城的时候,也常有这种应酬。只是他今天心里存了事,就容易醉。好在都是一帮生,攒着劲儿的灌也灌不了太多,刘书昭和朱慕贤两人一起摇摇晃晃的下楼登车回去。谢岳把他们一起送到李家大门前,又关照叮咛了好几句才掉头回自己家。刘书昭被风一吹,头脸都泛着热意,人倒是清醒不少,邀朱慕贤一起进去喝杯茶再走。
四奶奶已经知道两人出去赴宴的事,胡妈妈进来回事,说了宾的安排,又拿了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