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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人,他们就在我们脚下这片土地上准备正式宣战了。”侯爵走到桌边,在一个玻璃杯里注满酒,一饮而尽。
“他们为什么要宣战?理由是什么?”我连忙追问道。
“土地,除了土地还有什么?你知道,在英国十三个殖民州,西面的阿巴拉契亚山和伊利湖以南的俄亥俄流域有着大片大片尚未开垦的荒地,从上个世纪就属于我们法兰西王国。但那些贪婪的英国佬早就对这片土地觊觎多时,经常派部队侵扰,并用小恩小惠拉拢当地的印第安人加入他们的阵营。”侯爵边说边用手杖指向墙上一幅巨大的地图。“从今年起,他们加大了侵略的步伐。六月时,一个名叫乔治·华盛顿的军官带领数百人袭击了我们的一个前沿哨所,打死打伤数十人,直到不久前我们才派重兵击退他。”
“乔治·华盛顿?”我脱口而出,这个有些耳熟的名字引起了我的注意。
“对!乔治·华盛顿,一个二十出头的英属殖民地军官。怎么,你知道他?”侯爵问。
“不、不,我不认识英国人,这只是一个很常见的名字罢了。”我忙解释,心想不会那样巧吧,但也不好说。
“嗯,一个太普通不过的英国名字,但他可不是一个令人小瞧的普通角色,听被他击败的士兵说,他比狐狸还要狡猾,比美洲狮还要英勇……”侯爵放下酒杯,坐到一把笨重的扶手椅上,沉思了片刻:“他们的目标是凯迪斯纳堡,从这次袭击就可以断定,他们是想拿下凯迪斯斯纳堡。”说着,他又一下子站了起来。
“侯爵?”
“抱歉,我跑题了。什么事,我的乖女儿?”他面向我,看得出他在我面前尽量掩饰着自己的烦恼,不希望把工作上的不快传给我。
“因为您击退了华盛顿,英国人难道会来报复我们吗?”我问。
“不完全,但这却是发动战争最好的借口。”侯爵说:“今天总督阁下对我亲口说,有来自英国的情报,他们的首相已经批准,明年春天将向我们展开大规模攻势,目的是将我们彻底赶出俄亥俄流域,并切断加拿大和路易斯安那的南北通道。”
听了他的话,我在心中叫苦不迭。自己千辛万苦逃到美洲,目的就是想安安全全躲起来,没想到这里可能没有阴谋,但战争的阴霾竟也随我飘洋过海来到美洲。
“欧叶妮,圣诞节我不能在家陪你了。作为统帅,我要亲自下到各个军营哨所区视察、慰问。为了我们的法兰西,士兵们抛弃妻子来到美洲,不能和自己的家人欢聚在圣诞树下。而作为他们的长官,他们中的一员,我岂能独自享乐成立温暖的炉火和丰盛的晚餐,所以我决定以身作则,和他们同甘共苦。”
侯爵的慷慨激昂让我很感动,当然也不愿做他的包袱,于是我点点头,支持他的决定。
“只是……”侯爵欲言又止,他望着我,眼中流露出一丝歉意。“只是我不能再照顾你了。”
“没关系,我会照顾好我自己的。”我笑着说道,希望他安心。
“我很不放心将你一个人留在魁北克。现在战争一触即发,魁北克迟早也会变成战场,我可不敢辜负布里萨侯爵对我的信任和重托。因此,我倒有个主意。”
“什么主意?”
“将你托付给吕西安。”
“我哥哥?”
“对,他是你在这里唯一的亲人,我相信他一定会尽全力保护你,在保护亲人和朋友方面,布里萨家族的男人个个是好汉。”
他话音刚落,突然一阵敲门声响起。侯爵忙起身去开门,家里的老仆探进头来。
“大人,布里萨先生求见。”
“真是巧,真是巧!快请他进来!”侯爵的表情很意外,他大声说道。
我也颇感意外,没想到吕西安竟会在此时主动登门拜访,他可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
“尊敬的蒙特卡姆侯爵,您好。”吕西安一进屋便恭谦地行了个礼,“还有你,我的好妹妹,我这次是来辞行的。”
“辞行?”侯爵和我都是一愣。
吕西安将手放在嘴边轻轻咳了一声:“是这样的,我刚接到任命,教会让我去安大略湖边的一个休伦人部落,他们部落的传教士不久前去世了,任命我接替他的职务。”然后他又看向我,眼中满是遗憾之情。“抱歉,欧叶妮,我不能和你一起共进圣诞晚餐了。”
“太不巧了,我正要去边境哨所巡视,不放心将你妹妹一人留在魁北克,正想把她托付给你,没想到你也……”侯爵悻悻地说。
听罢侯爵的话,吕西安的眼中竟跃出感激的神采。看来他的内心其实是很愿意我陪在他身边的,虽然这可能令他那颗已彻底献给天主的心更加矛盾。
这些天,我俩都怀着不同的观念和想法来逃避对方,他害怕自己战胜不了那不伦之恋的念头,而我则对他那种阴暗的狂热感到不安和恐惧。但是无论我们如何逃避,无法叵测命运却仍想将我俩牢牢绑在一起。
我们三人好半天都没说一句话,直到蒙特卡姆侯爵率先打破了沉默:“欧叶妮,你不能一人留在魁北克。这样好了,你跟我去军队,或者……”
说着,他扫了一眼吕西安。
“……让欧叶妮跟我走吧,那都是些早已入教的印第安人,我相信在那里她会很安全。”吕西安看了看我,转头对侯爵说道。
他俩同时看向我,似乎在等待我的选择。
面对吕西安的邀请,我竟有些犹豫。可是有选择的余地吗?就算战火暂时烧不到这里,我一个人留在这里也会不安全。跟侯爵走,说是去巡查慰问,但谁也不敢保证会不会跟英国人交火,古往今来有不少战争都是擦枪走火引起的,而且我一个年轻姑娘在军营中也确实不方便。
只要回忆一下在黑暗女神号上两个多月的艰苦生活,就足以让我却步了。
看来只能跟吕西安走了,他的思想确实有些令人难以接受,但究竟是我的亲哥哥,布里萨家族的人虽然行事古怪,却重情重义,对自己所爱的人还是会全力保护的。或许这种保护的方式会使我接受不了,但我必须得学着去接受。
“……好吧,我跟吕西安走。”于是我看向吕西安,做出了选择。
“很好,看见你们兄妹在一起真是令人高兴!”侯爵大声说着,转身给吕西安和我分别倒了一杯酒。
吕西安没说话,但眼中的欣喜溢于言表,看得出他也很满意我的决定。
“我会先去安大略湖边尼亚加拉瀑布附近的哨所,到时候你们俩就跟我一起上路吧,这样也会安全些。”
侯爵带头举起了酒杯,三个人的杯子轻轻撞在了一起。
五天后,我和吕西安跟着布里萨侯爵登上了驶往安大略湖的军舰。舰只顶着呼啸不停的北风顺圣劳伦斯河而上。两岸峭壁上丛生松柏,仿佛给棕黑色的岩体铺上一件灰绿色的大氅。
出行的第三天,大团大团羊毛般的雪从天而降,不出一刻寰宇间顿时白茫茫一片。天上彤云密布,洋洋洒洒的雪团彻底遮住了我们的视线,舵手只能凭经验绕过险象环生的暗礁浅滩。
寒冷与对未来的忐忑伴我度过了船上的四天,就算侯爵风趣的笑话和吕西安含情脉脉的谈话仍不能将我由这萧索孤寂的天气而生的无源烦恼中解脱而出。
幸好,量小的北风嫉妒这肆虐的大雪,没过多久它就吹散了乌云,两岸银装素裹的山峦反射出耀眼的阳光。
“很快就要到了。”吕西安跟我并排站在船头。强烈的光线令我俩无法睁眼。
“嗯。”我心不在焉地答了一句。
“‘安大略’就是印第安语‘美丽的湖泊’之意,她美的令人心颤,就像……”他看了我一眼,嘴角不自然地颤了一下。他没有继续说完,而是转过头瞭望远方。
我臆测着,好半天没开口。
“你去过那里吗?”我问。
“去过,那是我刚来到美洲时,会中的前辈带我来过一次,只一次我就迷恋上了她,我真希望一生守在她身边,每天睁开眼就会望见她碧蓝色的双眸,而每个黄昏都能守在她身边,听她在我耳边喃喃唱起令人陶醉的歌谣……
他一直用“她”来称呼安大略湖,还有他那出口成章略显酸腐的比喻,在烤得人浑身发热的阳光下令我有些不太舒服。
我很想知道他来美洲的目的,真是像他自己说的想去最艰苦的地方磨练自己,传播天主的荣光么?这令我怀疑。他这样做,在我看来其实只是在逃避对我根本无法言明的畸恋罢了。当然,至于是否还有其它什么我就不得而知,抑或了解后更会令我惊诧的原因也极有可能。
现在我算是看透了,在这个倒霉时代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你的亲人可能是个恶棍,而一个爱你的人也许将亲手送你上天堂。一想到这里,我立刻觉得不寒而栗,对自己的前途更感到忧心忡忡了。
渐渐地,眼前的圣劳伦斯河谷开始变宽,最终,一片无边的汪洋顿时跃入我的眼帘。我们到了。
吕西安回到船舱去收拾东西,我一个人留在甲板上欣赏着这位令他无法释怀的美女。
白色的湖岸被我们远远丢在身后,眼前展现的则是如冻结的冰晶般晶莹透澈的湖面。我扶着船舷向下望去,湖水如普罗旺斯秋天的空气一样清澈,湖底的群石朽木仿佛垂手而得,整个船体好像飘浮在布满褐色水草的湖底上空,不时投下一个黑黑的影子。银色的鱼群忽聚忽散,宛若晴朗的夜空聚散无常的焰火。水鸟在上翱翔,一会在花中嬉戏,一会又如离弦的利剑射入水中,并展开洁白的羽翼。此刻我怅然若失,无法分辨哪才是天空,哪才是湖水。
“噢!哈——”一阵嘹亮的号子声从远处的传来,三艘独木小舟划破镜子一样的湖面,向我们的船驶来。
“是接我们的人!”吕西安提着包站在不远处,高兴地叫了起来。
小舟渐渐驶近,每艘船上坐着七八个印第安人,他们都披着毛皮大氅,头上留着怪异的发式,棕黑的脸膛上勾勒出骇人的纹饰。
一个立于船尾的印第安壮汉用他们的语言向我们喊着,而吕西安也用同样的语言喊了一句。很快,那个壮汉就顺着船上抛下的软梯爬了上来。
“该走了,我的乖女儿。”当我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幕时,蒙特卡姆侯爵也来到了我身边。他用手轻轻扶着我的肩,我不敢肯定他眼中闪着的是泪花还是阳光的投影。
我也哽咽着没有说话,眼泪在眼眶打着转。
“别哭,我亲爱的‘圣劳伦斯河谷的百合花’辛酸的泪会和北风一起弄皴你美丽的小脸。”侯爵笑了,用他那粗糙的手指抹去了我眼角的泪水。
“我的好‘爸爸’,谢谢,我会想您的,我每天都要给您写信!”我心里酸酸的,作为亲生父亲的布里萨侯爵根本没使我感到丝毫的父爱,而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老军人却把他的父爱,毫不吝惜地给了我这个一直在倒霉的女孩。除了发自内心感激他,自己又能说什么呢?
我一下子扑在他的怀里,将一个乖女儿最真挚的吻印在了这个略显苍老的军人的脸颊上。
旁边的吕西安一直在跟印第安人交涉着,那个壮汉用夹杂着大量土语的法语说个不停。他们谈妥后,吕西安来到我和侯爵身边。
“尊敬的蒙特卡姆侯爵,我们就此告别了。”
“好吧,我把欧叶妮交给你,记住,你一定要好好保护她!”说完,侯爵重重地在吕西安瘦弱的背上拍了一下。
他轻轻晃了晃,脸上露出难得的傻笑:“您放心。”
几分钟后,我已经下到了小舟上。看着缓缓离开的大船,我不停地挥着手绢,恋恋不舍地跟蒙特卡姆侯爵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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