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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他脸上不停滑落的血水,寒声说道:“你的伤,要不要先处理下……”
他仿佛是笑了下,但那张脸毁得实在彻底,让我一时分辨不出他那到底是个什么表情。
“不用了,它自己会干。”
我心里一抖,它自己会干?碧华大美人啊,原来你是这样一个狠角,以前竟是我小瞧你了……
雪落缤纷,我抬指,任一点雪珠落在指尖上,冰晶雪花,凝结涟漪。
“你的容貌已毁,从此后,世间再没有碧华这人。尘若无心,心自无尘,从此你便叫无尘吧。”
悠悠穷碧,苍茫天地,他扬手间,一纸墨字落在雪地上。马蹄飞溅起雪花,将那张纸埋入皑皑白雪之下……
花语不解愁
原以为前世有约
我从花开盼到花谢
怎奈何今生无缘
我的愁依然锁在眉间
她站在漫天飞雪下,红衣翩跹,白发飘曳,脸上决绝的神色,瞬间让我痛彻心扉……
我坐在金殿深处万人瞩目的龙椅中,徒然伸出手去,却惟有风过指间。
寒风从指掌中穿过,冰冷刺骨,我握紧五指,握住了一片虚无。
从此后,再相见,恐已是遥遥无期。
心,像是被谁狠狠掼了下,痛得让我手足无措,张开口想说些什么,却最终无字成言。
这一切不都是我盼来的结果?
为何在看到她落泪的刹那,我会心痛到无以复加……
她回眸顾盼间,对我展出最后一丝浅笑,绯红的身影消失在雪幕之后,我望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背影,无力地闭起双眼,咽下一声叹息……
风莲城中花开花谢,今年的女儿节,我独自一人骑着白马去放荷灯。河水潺潺,流过九曲玉栏,姹紫嫣红的女子们簇拥在河岸旁,将精巧的荷灯推出去。
我看了看拿在手中的荷灯,荷瓣殷红如血,像极了那年她穿在身上的霞帔。红绡漫过眼前,凤宇金冠掉在她的脚下。
她不知道吧?
那顶凤冠是按着东皋帝后的金冠规制打造,在大婚的前夜,我吩咐宫人换了原来的妃冠。
也许,不知道于她来说是件好事。
她总怕我会杀她,那年的月夜,我捧起她的满头青丝,揽进胸口。
“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
“二梳梳到尾,比翼又双飞。”
“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
青丝换华发,她站在金殿彼端瞬息白头,恩未断,情已绝。
我不忍再多看一眼,怕眼中有泪落下……
记得年少时节,同样的月夜花树,她斜倚在湘妃榻上望着我,她一定不知道,她在明眸浅睐嬉笑间,一丝最寻常的浅笑,也能让我心绪烦乱。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眼中有了她的身影?
我不敢多看,怕紊乱的呼吸泄露了心事,于是俯下身,趴在她的膝头。她的手拂过我的脸,带着令人怀念的温暖。
曾经也有双素手如她那般爱怜地拂过我的额头,东皋太平馆的冷窗下,母亲艳绝天下的姿容日渐憔悴。
母亲的手很暖,虽然清瘦,却依旧带着醉人的温度。我喜欢赖在母亲膝头,任她的手抚弄。
她不美,至少与我美若仙人的母亲相去甚远,但我还是喜欢看她。她生气时会皱眉,眼角凝着怒意,平日里爱笑的嘴角撇了下去,那样的表情总能逗笑我。
喜欢看她露出薄嗔的样子,所以有时故意气她,只是每次事后还要费心哄她开怀,这个傻丫头啊。
她还有很多很多的不知道,还有很多我来不及说的喜欢。
如今,惟有这盏荷灯伴在我的身边……
“你见了本太子,为何不下跪参拜?”
雪落寒梅,御园梅树下,我第一次见到东皋的太子殿下,我的哥哥简笙。
他穿着一身明黄织锦的华袍,袍角襟口银线绣出朵朵缠枝西潘莲,他的头上戴着双龙吐珠的金冠。
他看着我的眼神陌生,冰冷,我永远也忘不了那双眼。
太平馆的宫侍们私下里说过外戚专权媚女惑国的闲谈,我听不懂那些话里的意思,却读懂了他们的眼神。
我的母亲,天下驰名的荷君夫人,曾经是帝君最宠爱的妃子。
哥哥的眼神和那些人一样,仿佛一把利剑,将我洞穿。
我蹒跚后退,转身跑出御园的林海。
他们说,我是妖孽的孩子。
我站在心月湖畔,望着水中的倒影。
母亲死的时候,用她枯槁如柴的手攒住我的手腕。母亲的眼中有泪,却流不出来,我知道母亲在心里恨了一辈子,悔了一辈子。
那个曾经挚爱过她,也弃她如蔽履的男人,母亲时常会拿出当年他画过的锦绣图,怔怔地看上半天。
图中的母亲白衣胜雪,风华端方……
馆阁外的夜幕上挂着一弯冷月,母亲的眼望着月,流下最后一滴泪水。
直到她的手僵硬冰冷,我才抱住母亲的身体,痛哭出声。
那一夜,我流干了这一生所有的眼泪,将母亲心中的恨埋藏心底。
母亲的死,震动了那个整日坐在金殿之上的男人,也换来了我的平步青云。
帝君将我传到御前,拉住我的手,仔细端详着我的脸。
他是否想从我的脸上,找出母亲的影子?
我对他露出无害的微笑,他的唇角颤动,一声阿荻,裹着前所未有的哽咽难言。
他将我紧紧抱进怀里,他的手很大,揽在我的腰上,几乎勒断了我的脊背。平生第一次,我叫了他一声父亲,他尊贵的身躯颤抖着,将我抱得更紧。
他爱我吗?
爱母亲吗?
这个男人,竟是我的父亲啊……
我在鄞荷宫长到十岁,第一次看到了宫外的人。那一年,父皇在尚霖轩夜宴群臣,特意将我安排在太子的身边。
再见到简笙,他长高了许多,看人时眼神不再冰冷,带着温厚的笑容。
他变了,和记忆中的他完全不同,席间他一直给我布菜,而父皇用慈爱的眼神看着我们。
我顺从地吃下他夹来的每一箸菜肴,口中涌动着恨的味道。
金碧辉煌的尚霖轩,琉璃宫灯光影乱摇。
轩窗外的天上,也挂着一弯冷月。
“你就是当年那个荷君夫人留下的小皇子吗?”
耳边传来一声娇叱,我转头看过去,一个粉雕玉琢般的女娃站在灯影下。她穿着素粉的宫裙,裙裾飘逸在琉璃月色中,我看着她不觉发起呆来。
“哧!原来竟是个傻子。”
她弯弯的眉峰挑高,丢下我跑去拉住简笙的手。
“太子殿下,那个新来的小皇子好无礼。”
我敛正眉目,垂下头,将面前一盏雨过天青端到唇边。
简笙看我一眼,点着女娃的额头笑道:“芙儿莫胡说,什么新来旧来的,他本就是咱们东皋的皇子,因为从小体弱多病在太平馆里休养。”
“那我以前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他呢?”
“他如今病好了,自然要移出太平馆。”
“笙哥哥,那个太平馆里不是住着一个妖女吗,怎么他还……”她抬起小脸望着简笙,我放下茶杯,起身离座。
喧嚣热闹的宫阁殿堂,怎是我这个妖孽的孩子该来?
我抬头望了眼素辉冷月,呼出胸中一口寒气……
两年后,太子正式行册封大典。那日之后,他有了太子府,而我也离开皇宫搬进了紫宸府。
父皇在我的公子府里安置了很多奴仆,仿佛是生怕我受到半分委屈,每年还要额外赏赐下许多金银玉玩,多得我不得不加盖了库房存放这些劳什子。
宫里宫外的人们都很艳羡我,他们说这整个东皋,帝君最放在心上的人就是我,甚至连当今太子殿下也难望项背。
只是,他们都绝口不提我的母亲,我那生生困死在东皋太平馆的冷窗下,被传为祸国妖女的母亲!
我攥紧双手,掌心有血滴落,只有痛,才能让我清醒,才能时刻提醒我这埋在心底的恨,是多么深,多么绝望。
“太子勤勉,世子荒唐。”
在风莲城里随口一问,便可得到这样的回答。我轻摇着手中的玉骨扇,刻意显出一副纨绔样,轻佻地和迎面过去的女子调笑。
用一年时间游历大川南北,我终于还是回来了。观雨楼上的临窗雅座前,我叫来一壶醉仙,为眼前这个潋滟绝色的人斟满杯中酒。
他碧绿如洗的双眸望着我,似有万语千言。他的眼神会勾人,让人望进去□荡魄,难以自拔。
我的唇边露出漫不经心的浅笑,明白自己下了一步好棋。
“水月阁盖好了,只是还缺个主事儿的,你今后就搬去水月阁吧。”
他没有任何异议地点点头,端起酒杯一口饮干。
“你明白谁是你的主子,多余的话我也不想说。”
他的绿眸扫过雅座旁的几桌,我看到已经有人按捺不住想要过来。
“给我收敛些,等我安排的人出现,自然由着你折腾。”
他呵呵浅笑起来,美得侵肌刮骨。手中折扇翻转,为他挡去了那一抹绝美笑颜。
夜风拂面而过,吹醒了我沉酣久醉的旧梦。
我坐起身,半靠向身后的锦垫,桌案上烛影摇曳,一道黑影立在案头。
“还是没消息吗?”
影子蓦地跪倒在地,垂下头:“回陛下,臣先去了醒月,又转道栎炀,就连当年落霞江的幽谷也去找过,她似乎……似乎是……”
我心中一凛,问道:“是什么,直说了吧。”
“陛下要找的人,恐怕已不在世间……”
哗啦一声,我将桌上的茶杯扫落,滚烫的茶水泼到地上,碎瓷淋漓。
深吸口气,稳下心中顿起的隐痛,我沉声说道:“封丹,当年她出宫后,孤是派你跟着她的。到今日,你竟然说她……她已不在世间,你让孤如何信你?”
“陛下,那人这些年来踪迹全无,所有能找过的地方臣都是反复寻过,但真是一点消息都无,故此臣推断,那人,那人已经殁了……”
我摆摆手,不想再听下去。封丹抬起头,继续说道:“陛下,别再找她了。当日她离开时,身上所中余毒未净,这些年下来恐怕早已毒发……”
我冷冷地看着封丹,他话未说完,停了下来。
“封丹,孤是谁?”
他惶恐地低下头,将额头压到殿砖上:“陛下是当今东皋的帝君,是万千黎民口中的圣君,也是臣誓死效忠的主子。”
我点点头:“你明白就好。”
勤政殿中空旷沉寂,我独自一人坐在龙椅中,望着案上摊开的一纸奏折。折子上的字迹工整,用谦卑崇敬地口吻奏请帝君立后。
殿外的夜色阑珊,铜鹤嘴里焚烧着百合御香,香烟缭绕,弥漫在殿宇中。
明月千里,我望着天上的那轮月,想起在月夜下曾听过的俚调。
“前世你是桃花一片,遮去了我想你的天。”
“来生我是桃花一片,花瓣上写满你我的姻缘。”
许是夜的缘故,眼前所见,是那道孤绝的背影,空气中竟漫起一股悠淡的桃花香。
遥想当年安插在醒月的眼线,递回来极有趣的消息。含章宫天香阁一夜如炬,竹林里传出凄凉的歌声。
动身前去醒月,在洗天池绿水汀畔,我与琰昊君定下兵犯东皋边境的计策,再引来了那夜放歌的女子。
隔花初见,她将酒罐打了个稀烂,盯着华容公子的身子看个不够。
现在想来,仍自好笑。
这笨丫头,从那时起就古怪冒失,竟不知羞的。
手背上蓦地痛了下,我低头看去,一道弯月旧痕落在上面,今生难消。
这是她送给我的见面礼,恐怕是回敬我让她捱了打,这一口下死劲的咬下来,足见她当时有多么的郁郁难平。
含章宫中半真半假,嬉笑逗闹后,我将她带了出来。
公子兰,他会就此甘心放她离开吗?
他当众与她亲热,不过是为了引出我埋在他身后的棋子,连浣人虽美,可惜城府不够,被他惑了心神,竟然露了痕迹。
娴月殿遴主,公子兰做得一场好戏,邀我和华容公子共赏。如若那时我不出手,恐怕到今日换来的就是醒月和栎炀的联盟,而孤立了东皋。
她,可知自己不过是公子兰手中的一枚棋子?所不同的是当日谁先动手,她就下在了谁的局中。
我拿起案上的朱笔,在那纸奏折后面写了个'准'字。
太平馆里,我揭开新后的盖头,执起她的手,对饮下合卺酒。
帝后的头上盘着那顶被她扔在脚下的凤冠,她不稀罕,却有人争着来抢。
我又斟满一杯酒,仰头喝下。
酒淡似水,许是我的心里,失了味道。
窗外的天上,依旧是当年的冷月如钩,只是菱花镜中的朱颜已换。
这陌生的女子对我温婉浅笑,我走到她的身前,伸手过去,拨开她嫁衣的盘扣。
一颗一颗,我拨得那么认真,九重华服委地,如繁花锦绣盛开。
她的手伸过来为我解衣宽怀,啪一声,一件事物从我怀中掉落,彩线织绣的荷包上,一只黄毛小鸡正在低头啄米。
荷包上的绣线已经班驳了颜色,旧了,更显难看。
新后看着地上的荷包,嗤笑起来,我弯腰捡起'小鸡吃米',走出太平馆阁。
天上的素月恒古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