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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天香阁的路上,我信步游赏含章宫中的景致。穿朱阁,转绮户,越花障,渡横波,我只顾着看风景,待到发现周围的景物越来越陌生,再回头找路,却已经绕进阡陌花淑中走不出。
心里一急,越发分辨不出经纬,转眼工夫浮云遮日,天上竟飘下雨丝。这倒霉催的!我今年定是命中犯水,之前下湖捞木头就算了,冻得我双腿疼了数日,今天还要被雨淋。
想起雨,心头蓦地掠过月夜下的那抹翩跹白影,惊鸿一瞥后,竟是铭心刻骨般的深印脑海。
那双眼,仿佛在千万年前早已熟悉,如月清冷的眸光中,藏尽了哀思,藏尽了怀念。
是谁?记忆中是谁也有一双同样的眼睛,曾经望着我默默无言。
闭上眼,眼前一片红雾弥漫,谁的血洒在我的眉间,化作了今生的一滴胭脂泪?
越深入地想,越觉得一切都想不透,困扰在脑海中的记忆混杂错乱,却独独没有那道身影。
身上的衣料过于薄透,我觉出一点微寒,无暇再多想,我抱头蹿到花障尽处的回廊下避雨。
雨落曲塘,如珍珠乱糁打在新荷上,水面泛滥无尽的涟漪。烟雨濛濛,接天莲叶无穷碧,湖上升起一层水雾。
九曲回廊尽头的蜂腰亭中,缈缈白影隐约其间,我展眼望去,白衫蓦然闪过亭角,瞬息又没了踪影。
一时好奇心大起,我蹑手蹑脚地绕过廊柱,屏息探头向亭里偷偷张望。亭心中一张梅花冻石桌,桌旁的雕栏畔倚着一抹皓白身影,那人背对我望着一湖烟雨,正凝神聆听着雨打新荷,如墨青丝枕于肩头。
一瞬间神思恍惚起来,我仿佛又走入了那场仲夏夜的靡丽梦境中。眼前虚幻似雾的身影,分明就在咫尺,却像一伸手出去,qi書網…奇书一切便会流云影散,化作镜花水月。
湖上迎面吹来一阵细风,拂起翦水衣袂乱入风中,亭角的垂帐翩动,将那人裹进一团白雾。我身上的衣服被雨淋透,经风一吹,牙关忍不住互撞了下,那人听到动静,蓦地回过头,与我隔帐相望。
翩若惊鸿,冠世风华!
脑海中油然浮现这八个字,我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就此再也移不开视线。
“你过来。”
他的唇角漫扬,流云辉月般潋滟的容颜上绽出一丝浅笑。我的心怦怦乱跳,很不争气地红了脸。他美好得令人悠然神往,恍若一则神话,哪怕只是回眸间不经意的一次注视,也是世人梦寐渴求的荣耀。
“我记得你,镜月湖畔的月圆之夜,这是第二次见面了。”
几点雨丝飘过他的侧靥,我着魔似的走了过去。
他很美,即便是连汀,在他的面前也只是萤虫之光难比辉月。他的笑容散发着皎皎光华,让人忍不住想亲近,又不敢亵渎。我的心狂跳不已,为他的一句话紊乱了呼吸。
“你走近些,让我看清你。”
我依言走近他的身边,他凝神看着我的脸,眸中流光闪烁。
“你的身上湿了,怎么不知道躲雨?”
我低头看向自己,素白的衣裙紧裹在身上,裙裾上描绘的墨荷皱成一团,已经不见之前的素雅。他的手伸过来,掌心中端着一方锦帕。
我一怔,没有勇气接过。相形于他的完美,我突然很想消失于空气中,不想被他看到这一刻的狼狈。
美丽的邂逅,应该是他白衣素雪,我裙裾翩跹,在霏霏细雨中,在九曲回廊下,蓦然回首,那人正在阑珊处……
“含章宫里的桂花糖很好吃,你也喜欢吗?”
他的话散漫不着边际,打断了我的痴想。我望着他,不知该回些什么。
“你这样会害伤寒,回头喝苦药,定要吵着吃桂花糖。”
我被他逗笑了,他完全当我是个稚龄孩童,生了病会闹着要吃嘴。他看我不接锦帕,抬起手为我擦去脸畔的雨水。
“你愿意和我走吗?我带你去一个很美的地方。”
我凝视着他的双眸,他的眉宇轻蹙,仿佛藏尽了世间的愁思,盈盈浅笑中,惟有清冷无双。
“天上人间明月宫,我很中意你,你叫我灵修吧。”
灵修?
我退后一步,拉开与他之间的距离,他的手怔在半空中,没有预料到我突然的反应。
灵修,自古以来都是妻对夫,臣对君的尊称。
这天上人间不复见的美好,或许,我该恭谨地唤他一声,公子兰。
君心似明玉
第七章
东风吹醒梨花梦,
春归不恋梢头住。
“天上人间明月宫,我很中意你,你叫我灵修吧。”
凤凰木下,一抹素白身影盈盈而立,那人回眸潋滟一笑,飞花缭乱,青丝漫扬在艳丽的红花中。
我看不清眼前人的眉目,唯觉那是个无端美丽的身影,我踏上一步,想要走到近前,烟雾蓦忽腾地而起,遮去了我脚下的路。
我揉揉眼,再定睛望去,凤凰木参天苍郁,小谢一袭翠衣卧在树上,低头凝视着几株寄生的白檀,她的双脚一荡一荡,抬头对我展颜而笑。
“不语妹子,你说我这白檀生得好不好?”
我怔目盯着她的笑靥,她笑得越发甜美,伸手摘下一朵凤凰花簪在鬓畔。
“不语,你说这花美吗?我美吗?”
我点头,她冲我伸出手,我茫然走到凤凰木下,抬手想要拉她。她的十指张开,缠住我的指掌,殷红的凤凰花汁液沾染在我的手背上,艳丽菲靡。
小谢的笑脸离我越来越近,我屏息看着她逐渐下压的身影,她的长发散落凌乱,缠绕上我的颈项。
红花,美人,绿荫如瀑,她像一尾翠绿的蛇卷上我的身子……
“哇——!!”
我从梦中惊醒,一声惨叫响彻寰宇。睁眼瞪向穹隆,悬天画梁上垂下数不尽的冰绡白幔,一动一静间,摇曳生姿。我转了下脖颈,觉出些许僵硬,但好歹还在自己身上。
数道烟弧袅袅从铜鼎中流泻而出,四脚镏金瑞兽的兽口中衔着灯盏,跳跃的火光映入我的眼中,我的视线随着游弋的火光而动。
想起方才梦中的情景,浑身忍不住轻抖。我深深地吸入空气中弥漫的馨香,这香气非麝非檀,若有似无,倒和白日里遇到的那人身上香气极像。
平地起风,穿轩户,逾高阁,冰幔狂舞掀翻,青玉雕栏旁露出一道白影,衣如雪,发如墨,钟秀灵兮,天上人间不可多得。
他斜倚在玉栏旁,一手执只小巧银壶,仿佛专为了拿在手中把玩,许久不见他喝过一口。
“梦到什么?好惨的声音。”
他转过头,一双冷眸凝住我,唇边挽笑。我望着他执壶倚栏的翩翩翦影,细声问道:“这里是……?”
他且笑不语,唇边高挑的弧度婉和柔美。过了半晌,他看够了,才缓缓说道:“这里是柔兰阁,”他顿了下,专注盯着我的脸色,或许他是想从我的脸上看到惊诧或艳羡,再或是受宠若惊的神情,“是世人口中传颂的神仙梦境。”
我偏过身侧躺,视线划过缕缕青丝间隐没的玉枕:“这枕头不好,硌得人脖子疼。”
他微微一怔,随即笑了起来。许多年以后,我依然记得在柔兰阁中因他这一笑而蓦生的悸动。点点晶华映瑞下,他安然凭栏倚坐,回眸顾盼间,仿若九天之上流溢的云曦,清雅脱俗。
“花家寨里的野丫头,你不怕我吗?”他说着眨下眼,神色里透出戏谑。
我也眨眨眼,嘿嘿憨笑:“为什么怕你?你会教训我?还是打我?莫非你会吃了我?”
他手中的银壶晃动,极轻的笑声有一下没一下传入耳中:“我不会打你,也不吃你,你猜猜我是谁?”
不着痕迹地睨他一眼,含章宫柔兰阁,天下驰名的公子兰,除了他谁能清楚知悉我的出身,除了他谁能如此美不方物?在他眼里,我只是个懵懂幼童。既然如此,我索性一装到底,也省去了彼此防备的麻烦。
我眼白翻天,想了很长时间才说道:“你是神仙?”
他摇了摇头,浅颦轻笑:“错了,再猜。”
即便是笑,也淡不去他眉宇中凝固的愁绪,他贵为醒月公子,他坐拥含章宫,深受天下人的仰慕,这一方天地,也只是他翻手覆掌间恣意玩弄的戏物。他还有什么得不到?还有什么可烦忧?
我想为他抹平眉心的那道细痕,虽然仅限于想象中。
“不是神仙,难道是妖怪?”促狭看他一眼,他应该不会介意我小儿家口没遮拦。
他从雕栏边起身,缓缓踱步走到我的面前,投影落在我的脸上。我望着他的脸越靠越近,潋滟的眉目晃过眼前,记忆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被触动,心怦然一动,乱如风絮。
“花不语,你要装到什么时候?既然不怕,为什么不敢说出我的名字?”他的手指拂过我的侧靥,轻托住我的下颌,根根百合般细腻白皙的纤指,如寒玉冰凉,“娴月殿中第一次见你,倒看不出如何狡黠诡诈,是那时的你在故意装憨,还是此刻故作聪明?你嘴里说不怕我,为什么又假装不认识我?含章宫柔兰阁,天下驰名的神仙梦境,你听了毫无反应,却在我让你唤我灵修时刻意躲远,那时你心中若不知我是谁,未免也反应得太快了些。”
我浑身一震,怔怔地细嚼着话中含义,他字字珠玑,竟在瞬间将我从内到外看了个透。想不到当日在娴月殿月帘之后的人会是他,而我却一直以为镜月湖畔惊鸿一瞥才是初见。烟雨亭心再遇,他说的不错,我确是与他第二次面对面‘相见’。
聪明反被聪明误,自作孽不可活,我妄图在他的面前耍心计,现在想来,这根本就是自掘坟墓!
他的眸光丝丝流转,我被吸入那团绚丽光影中,冷得剧烈哆嗦起来。他俯下身,贴近我的耳畔,一字一字轻声问道:“现在说说看,我是谁?”
眼角瞥见他的唇翕动,我茫然答道:“公子兰。”
三字脱口而出,冰绡帘帐蓦地扬起朔弧,从雕栏外的夜色中掠入数不尽的夜樱,缤纷散乱如雨翩跹飞舞在画梁穹隆之间。
帐角坠地的明珠流苏在烛火下跳迭着垂影,满宇飞花飘絮。一片樱瓣擦过我的脸颊,他张开指掌,握住了一团飞花。
“我喜欢你叫我灵修,公子兰,不是我的名字。”他撤身向后,似笑而非地望着我。我下意识地撇撇嘴角,盯着他沉默不语。既然被他揭穿了本性,我再装天真已经没有意义,伸头缩头都难逃一刀,不如求个痛快了结。
“怎么?你生气了吗?”他有些惊诧地问,对上我郁闷的眼神,突然哧地笑出来。
他越笑越畅快,我越发莫名其妙,分明觉得他深不可测,可有时候又摆出一副无害悲伤的表情,让人不忍直视。仿佛天下最单纯和最高深的人凝结成了一体,而这个矛盾的统一就叫公子兰。
他可真是个怪人,我盯着他的笑靥,如是感叹。
“我让你叫我灵修,你不愿意吗?”他收住笑,眼底眉心又浮起轻浅的愁思,“不愿意就算了吧,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究竟叫什么……”
他抬腕对着手掌吹了口气,缤纷夜樱向我迎面扑来,他的脸迷离在片片落英中,幽若深潭的眸光一闪而逝。
“这银壶空了十年,柔兰阁里的梨花开得正是好光景。”
他的话说完,转身消失于层层冰帐之后。我怔目看着锦缎上零落的花瓣,身下的玉枕凉透,渗出丝丝冰寒,正映衬着我心头眉间的一点惆怅。
次日清晨,我在酣睡香甜中被冗杂凌乱的笑语吵醒,睁开眼茫然四顾,柔兰阁宫人们一个个笑靥如花地端立在枕榻畔,难掩好奇地望着我。
无数双美目妙瞳同时投注过来,我张口欲呼,话到嘴边硬憋了回去。越过层叠宫衣,我看到高华璀璨的飞凤步摇闪烁光芒,连真姑姑樱紫色的长袍曳地流淌。
她走到床前,对我颔首,目光中几许嘉赞:“娉婷玉宇建台露,身是浮萍会无期。会无期,会无期,咱们这不是又见面了吗?好孩子,你果然没有教我失望,奇Qisuu。сom书这登天路,你倒走得比旁人快得多。”
我撑肘起身,连真拿过一只锈墩垫到我的背后,扶我坐正。那双手上豆蔻红的指甲艳丽依旧,现在却不会再伤我分毫。
“公子等你多时,几次遣了人过来看候,因见你睡得好总没打扰。”连真抿唇一笑,“抓男人心的本事,还是不语你更胜几分呢。”
连真的话引得宫人们嬉笑不断,一时钗横裙漫,莺歌燕语,柔兰阁中相映生辉,只有我被闹了个大红脸。
我低头看看干瘪的□和发育中的五短身材,抬头有些怨怼地瞪向连真。她掩唇笑够了,正色道:“咱们公子不是只看表面的肤浅之人,他抬举你,定是因你有值得看重的地方。”
脑海里浮现起公子兰给我的鉴语,狡黠诡诈,故作聪明,暗暗叹口气,真不知该不该告诉给连真听呢?
被众人七手八脚地服侍停当了,我站到立镜前,冰晶光亮的镜中映出我的身影。昨日那身墨荷宫装想必早就被扔出柔兰阁,此刻身上的银月长裙拖曳脚下,举手投足间隐隐有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