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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他和父亲。
父亲强壮的手,紧紧地拉着孩子们奔跑,然而他的目的地却只属于他自己。
他看不见自己的目标,看到自己的路也不能走,只有跟着父亲的脚步跌跌撞撞地前行,却不知道自己正在往哪里去。
雏鹰终会一飞冲天,他直到狠狠地甩脱父亲的手,才真正看清了自己的梦想。
尽管他为此付出了,看不见灌木遮蔽下危险沼泽的代价,但至少他知道自己在往哪里走,为什么要这样走。
十五岁的生日,是他第一次反抗父亲。
他不想考大学,他想上职业高中或者五专,这样就可以早一点离开这个让他窒息的家。
当然,奢望一门四状元的父亲是不会同意的。
父亲巨大的怒吼声,像要掀翻房顶一般震耳欲聋,手里的扫帚有节奏地挥舞着,随着他说话时的极短停顿,用力抽在他身上。
他看着父亲,忽然觉得很奇怪。以前他要看见父亲的脸,总要仰起头才行,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不需要再仰头看他?
从微微的仰视,到平视,而现在,是俯视。
父亲不知何时已变得比他还矮,曾经充满肌肉的粗壮手臂,变得松弛无力,扫帚打在身上不再像小时候一样疼痛难耐。
他已有很久不再用巴掌和拳头,如果不依靠手中的武器,他还能用什么武器伤害他?
父亲已经老了,他失去了能够制约他的力量,青春不再。
而他长大了,拥有和年轻时的父亲一样强壮的手臂和高大的身材。
“你给我摆这表情是什么意思!翅膀硬了是吧!能把你老子说话当放屁了是吧!”
啪!眼前一片金星乱冒,脸上火辣辣的疼。
迅速肿起来的脸妨碍了他的视线,不过并不妨碍他看见父亲又挥上来的手。
那只手的动作,在他的眼睛里无比地缓慢,他发现自己仍然清晰地记得小时候的梦想,记得那时想像着像父亲揍他一样,狠揍父亲时那种激动得发抖的感觉。
他一把抓住父亲的双手手腕,用力将他推到墙上去,那个矮小的老人惊慌地挣扎着,却无法挣脱那双铁钳。
他心里藏了很多话,非常想一古脑地倒出来强迫他听。
你看你这样做不对。
你看我们,我们不是不听话也不是不努力。
我们知道你的难处,所以我们不调皮不捣蛋不闯祸,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我们也很想尊重你爱戴你,和你握手和你谈心,告诉你我们想要什么,听听你对我们的希望。
为什么你永远都不会好好听我们说?我们理解你,你却何时理解过我们,你难道一点都不想知道,我们姐弟四人想离开家想得要死是为什么吗?
但他最后什么也没说,多年被压抑而塑造的沉默性格,让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爸爸,我已经长大了。”
我已经长大了,你不要再像对待小孩一样那么对我。
他以为自己说出那句话时,会带着巨大的喜悦与快意,就像儿时想像的那样。
但是没有。
看着那个干瘦的老人,感受着手心里好像一撇就会断的骨头,他忽然发现,这个和他朝夕相处的老人,竟是如此陌生。
他是父亲吗?那个年轻、强壮、有力的男人到哪里去了?
那个紧紧地拉着孩子们,坚定地向他自己目标冲去的男人,已经不存在了吗?
这个老人是谁?面前的父亲……是谁?
隐隐地,他觉得有些心酸。
“我一定要想一些事情……必须想清楚……如果你能帮我……的话……”
她笑了一下。
“那我就把我的手借给你吧。”
她伸出手,握住了他僵直冷硬的指头。
偶尔他也需要有人像这样给他一点支持,告诉他充满荆棘的小路该怎样面对,而不是像父亲那样,将他粗暴地打骂到宽广的大路上,连一点多余的尝试都不给他。
温乐沣和温乐源原本以为,那个抢救徐老最小儿子的,是乡间哪个破医院。
他们跟阴老太太仔细打听后才知道,原来它居然就在本市内,而且是一家在全国都赫赫有名的大医院。
“这么有名的医院,咋会把人治死呢?”
温乐源百思不得其解地叨叨。
温乐沣斜了他一眼说:“他是车祸不是生病。医院又不是神院,让你不死你就不死,没了头也不死……”
“别说这种恐怖的话!”
温乐源一边呵斥一边摸脖子,好像他的头已经掉下来了。
“你又不是没见过更恐怖的阵仗……”
他白了哥哥一眼。
这兄弟二人,已经很久都没有过过朝九晚五的生活,对星期几的概念模糊得很。直到进了门诊部大楼,发现里面一片黑压压的脑袋,和在大家手里,刺眼地飘来飞去的诊断单时,他们这才发现今天大概、似乎、好像、可能……是星期一。
“好多的人哪!乐沣,我们不如明天再来!”
温乐源当机立断地往外冲,温乐沣反手拉住他的领子。
“这件事越早解决越好,你老这么怕苦怕累,我们的工作怎么办?”
温乐源嘻皮笑脸地扭动身体,动作相当妖娆。
“我们的工作是有钱地,那老太婆的工作是白干活,还要搭进去钱地,这是代价问题,你别混为一谈啦……”
温乐沣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
一个倒楣的家伙“有幸”看到了温乐源的动作,冲到角落里抱着痰盂狂吐起来。
虽然温乐源废话很多,不过该做的事还是要做,更何况他们现在真正要调查的,不是活人的地方,而是死人的。
这个医院很大……不,应该说是巨大,稍一不小心恐怕就得在这里迷路。
因此医院对各个科室的标记、说明和指向都很清楚。
只有太平间这一个地方,就好像要努力把它从大家的视线中抹去一样,温家兄弟仰得脖子都酸了,也没从平面示意图上找到它的位置。
最后还是在导诊护士的指引下,从一堆比手掌还大的科室名称中,找到了那三个和苍蝇差不多大小的字。
然后,他们凭着示意图指导的路线,在医院里转了足足三十多圈,才找到写着那三个字的建筑。
太平间的门紧锁着,一个老头坐在藤椅上呼呼大睡,他头顶“太平间”三个字,像太阳般闪闪发亮着。
“这老头也不怕受凉!”
温乐源挽起袖子,就打算把老头弄起来做健康教育,温乐沣阻止了他。
他走过去,轻轻地叫了一声:“大爷。”
他正想再碰老头一下,老头的眼睛却唰地睁开了,反而把顾忌着会不会吓到他的温乐沣吓了一跳。
“咋啦?”
老头声如洪钟、中气十足,健康得让人没话说,温乐沣忍不住退了一步。
“啊……我们想问一下,您还记得前段时间有一个车祸去世,送到这里来的年轻人吗?”
“哪天不得有一两个车祸死的,你说谁个?”
温乐沣想跟他描述那人的容貌,却想起自己连他照片都没见过,然后他想,说一下他的死亡时间,却想起来自己根本不知道。
阴老太太所说的二十一天,到底是死亡时间,还是施术时间他们也不清楚,根本没有计算的意义。
“呃……嗯……应该是在半个月到一个月以前,您能不能帮我们查一查?我们想知道他被送到这里来以后,有没有谁和他接触,住在他旁边的人都是什么身分,怎么死的……”
“你问这干啥呢?”老头瞪着眼睛问。
温乐沣很想解释,但这老头可不像会相信他的人,他又不太会撒谎,看着老头的眼睛就开始磕巴,这下子─“那人变成行尸了,我们来找找看有没啥有用的线索!”
在温乐沣还在犹豫的时候,温乐源张口就把这句能让温乐沣昏死的话说了出来。
“啊!你说那个!”
老头恍然大悟地一拍腿说:“他被他姐姐接走以后我还见过他呀!”
温乐沣真的昏了,早知这么简单,他何苦还顾忌这顾忌那……
太平间的门很重,老头却轻松地一推就开,门下的滑轮和轨道,相互摩擦发出沉闷的隆隆声。
温乐源觉得有些扫兴,他很久没有来这种地方接受刺激了,原本期待那扇门能发出恐怖片里,那种令人毛发直竖的声音,好让他回味一下,结果却啥也没有……
这世界上,再也不会有比太平间更安静的地方了─但这只是对普通人而言。
温乐沣和温乐源站在冰柜之间,冰冷的寒气和窃窃无声的私语扑面而来,地气在脚下轻微地翻滚,偶尔有人,来了又走。
地气非常平稳而柔和,不像是能养出行尸,不过这样也对,否则这个太平间每年不知得走出去多少行尸吓人了……
“有时候啊,这尸体放的时候长了,不让出来就闹事呢!”
老头数了数,走到其中一个冷柜处站下。
“活人和死人又有啥分别?死了也是人,和活人一样!现在的年轻人都不懂,就知道干些大不敬的事,把人往冷柜里乱塞,早忘了礼貌……这让行尸追了又能怨谁?”
温乐沣微微惊讶:“您知道那年轻人的事?”
老头哼一声,指着自己所站的地方道:“这!那晚儿见他就站这。”
那晚,老头费力拉出一个陈年的尸体,太平间的空气一下子嘈杂起来,外物入侵的警告像尖叫一样拼命回响,他抬起头,将行尸僵硬的身影映入浑浊的眼睛。
“你姐姐不把你接走喽?咋又回来?”
清冷的月光从通气孔穿入,罩在年轻人已经僵死的脸上。
他静静地站着,由于还没有适应自己新的身分,眼睛所看到的东西,和活着的时候不太一样,加上他少了一些东西,在习惯现在这个状态之前,他都会非常迟钝。
“我的……东西……”
“东西?”
温乐源有点奇怪地问。
温乐源的提问,将三人拉回现实。
“要说这个也挺怪。”
老头说:“人都死了还要啥东西?就是金子堆的坟和土也没差么!”
温乐源并不关心这种推论,他问:“那他到底在找什么?”
“他说不清楚,好像自个儿也糊涂了!只知道是要找啥东西来……他也急,没讲明就走了。”
这里的地气没有问题,按照死者家属的说法,当时在那个小镇的停留时间,也没有超过四个小时,结果尸体就不见了,所以那里的地气,也不会是影响他的原因。
既然完全没有地气的辅助就能变成行尸……那么他所执着的,应当是对他来说宁死也要得到的东西!
就像那个杀死淩虐自己女儿凶手的行尸,她死时被生生砍断了大半个脑袋,并挖掉了几乎一半左右的躯干,连手脚也残缺不全,却仍然能从法医的太平间跑出来,挖掉那四个凶手的眼睛。
一个一个、慢慢地将他们应得的报应还给他们。
这种行尸,比普通地气影响的行尸更可怕。
和那名女性行尸的战斗,温家兄弟到现在仍不愿回想,要不是她只想杀了那四个人,杀完之后就立刻收手,恐怕再加上阴老太太,他们也只有死路一条。
人的执念是可怕的。
它是上天堂的路,也是下地狱的桥。
温乐沣道:“大爷,您知道他大概往哪个方向去了吗?”
老大爷脸上有些懊恼:“我就怕出行尸,所以防了又防,没想到还是……他变成僵尸就麻烦咧!所以他走了以后我就跟着,看他到底想干麻……”
行尸慢慢地往门口走去,在大门光可鉴人的平面上,看到自己的脸,稍微愣了一下。
他身上的尸斑正在四处蔓延,仅是姐姐的那条围巾已经不能掩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