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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痴情的僵尸女娃实在可怜,生前便不曾被王爷看上一眼,死后更是被他嫌恶,即使如此也总想着要与他这般亲近一回,就算化了骨魂飞魄散,也满心欢喜。”吴钩老汉叹了口气,似是有些惋惜。
……
僵尸已经进了村。
薛云在村口停住了脚步,抬起头,似是无意般朝我们这里看了看,恰对上我凝视着他的双眼。明知道他的阴眼是看不到我的,我却仍是感到了紧张。连忙把头转到别处去,暗暗平复情绪的同时,我看到了另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白师爷站在较我和吴钩老汉这里更高的茅草屋上,脸上带着半个面具,姿势十分诡异。尽管他没有露出全貌,可那肮脏的袍子和他伸在外面的乌黑舌头,却登时使我认出了他。他怀抱着一面巨大的圆镜,慢慢地将它倾向涌来的僵尸,口中念念有词。“尘归尘,土归土,徒有骨,无往复……”
我注意到他埋在面具里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薛云,目光里隐含着怨毒,嘴角也扬起了一个莫名的弧度。“之所以说白师爷是我们村的智囊,便是这么个回事。”吴钩老汉看着面色僵灰的薛云,笑呵呵地道,“他总晓得许多对付僵尸王爷的法子……比如,僵尸王爷害怕镜子。”
我看到薛云的神色果然起了微妙的变化,看向那面圆镜的目光变得呆滞起来,带领着众僵尸停在那里,许久都不曾动静。我垂在身侧的手缓缓绞在了一起,迟疑地问身边的老汉:“为甚么要害怕镜子?”
“鬼晓得。”他瞥着远处的薛云,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或许是长得漂亮,怕对自己心生恋慕?”
僵尸们皆已躁动不安起来。我看着月光下那一张张青灰的脸孔,面上早已不再有甚么情绪,始终觉得自己在这食人村里撞见的一切都是梦境。指不定我明日醒来,自己还在上京的路上,同学也陪伴在我身边,没有甚么鬼怪僵尸,也没有甚么王爷师爷。
鼻尖有些微酸,我抬起手来揉了揉,朝不远处怀抱镜子的白师爷看去。镜子似乎有些沉,瘦弱的白师爷抱着它很是吃力,一不小心稍稍倾斜了一下,就将那笼罩上血色的月光投在了呆立着的僵尸之中。
“咿……”
身边的吴钩老汉手一抖,看向白师爷的双眼忽然瞪得溜圆,干瘪的嘴唇不停地哆嗦,手指颤抖着举了起来。我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吴钩老汉,发觉他的目光也变得似薛云般呆滞起来,半晌嘴角竟淌出了些许鲜血,艰难地说道:“用镜子对付僵尸王爷的时候,它的位置千万不可摆错,若是不慎对准了天上的满月,将那僵尸喜爱的月圆之力加倍……可就……”
我愣道:“可就?”
下一刻,我便看到无数只铜皮铁骨的毛僵白发竖起,尸身膨胀成原先的三倍大,直直地跃上茅草屋,一把将白师爷扑了下去。
……
当横飞的血肉映入眼底时,我的心已经彻底凉了下来。“这村子里的人愈来愈少……”吴钩老汉苦笑着坐回原位,拭干自己嘴角的血迹,神色终于恢复了平静,“我们都已经习惯了。”
镜子从白师爷手中滑下,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薛云终于不再恍惚,一张青灰的脸孔转向我和吴钩老汉,抛下身边的僵尸侍从朝我们大步走了过来。“……不好,僵尸王爷怕是寻你来了!”吴钩老汉低声说着,竟推了我一把,迅速地与我拉开一段距离,好像生怕自己遭受我的连累。
我看着距我越来越近的僵尸王爷,惶恐地扯住吴钩老汉的衣角道:“不,不……您得帮我一帮,我不想……我不想……”
吴钩老汉对我看了又看,终是咬牙道:“也罢,而公就告诉你个法子。”
薛云已经距我们十分近了。“每月初一朔月之时,僵尸王爷力量最弱,你瞅准空子把香灰涂到他脑后的那只阳眼上,便可将他送上黄泉路,迫他去轮回。”吴钩老汉将声音压得很低,忠告般接着道,“然而在这之前,你须得与他熟稔起来。毕竟薛灵王生性多疑,要取得他的信任极为困难;若你想要救你的同学——救我们的村子,便只能如此了。”
我尚来不及反应,便感到颈后一痛,顷刻晕了过去。
☆、灵王府
……
我本以为自己会在梦中害魇,或是就此命丧黄泉,在腹中香灰饭的驱使下变为与那些僵尸无异的怪物;谁知当我睁开双眼时,自己的身躯竟还是温热的,逐渐清晰起来的视野也和往昔无异,好似昨夜邂逅的那些骇人物事当真只是梦境一般。
我看着眼前繁丽的床帐,仰躺在柔软的榻上愣怔了一会儿,原本想要坐起身,却一不小心碰到了怀里熟睡的人。我心里咯噔一声,大惊之余连忙低头去看,入目果然是薛云那张静谧的脸,正倚在我的肩前沉沉睡着。
他的面色已不再是僵尸的青灰,白得近乎于透明的肌肤被脸颊边垂下的发遮住了些许,身上也没有甚么陈年的尸臭,不似死人,亦不似活人。香甜的熏香在小屋内缭绕,窗外正是僵尸们歇憩的白天,他似乎才睡下不久,双臂紧紧地环绕在我的腰间,过低的体温很快激起了我的战栗。
想到此时与我同寝的人是千余年的僵尸,我无论如何也平静不下来。山中掺杂着阴气的浓雾仍在缓缓飘荡,我知道自己是决计没法逃出灵王府的,心下闷胀之余,只得试探着动了下身子,想要与这个罪魁祸首分开。“……起了?”当那低柔的男声在我耳边响起的时候,我顿时绷直了脊背,冷汗涔涔地从鼻尖冒出,原本的动作也悄然停了下来。
薛云撑起身,映不出任何物事的眼睛朝我看了过来,原本圈在腰间的双臂也若无其事地收回去,好似没有察觉到我此时的异样。
从吴钩老汉口中得知他的阴眼看不到活人,我的紧张原本消减了一些,可转念又想起自己即将变成僵尸的噩耗,看向他的目光便复杂了几分。眨眼间,薛云已是朝我挨了过来,想到吴钩老汉昨日的嘱咐,我在踌躇之余,硬着头皮唤了一声:“王爷……”
他一愣,靠过来的身躯顿了顿,似乎也没打算在我面前掩饰自己僵尸的身份,很是仔细地拿那双漆黑的眸子打量着阴阳相隔的我,半晌抬起手,巍巍地朝我伸了过来。眼看那只冰凉的尸手就要摸上我的脸颊,我强忍着逃跑的冲动,任他将掌心覆到我战栗的皮肤上,轻浅而细腻地摩挲了许久,低声道:“以后,你就跟着我罢。”
死人般僵冷的指尖在触到我那一刻,忽然变得温暖柔软起来,触感真实而令人心悸。我怔然看他,没来由地叹口气,在那双凝满哀愁的阴眼注视下,终是道了一声:
“好。”
……
……
僵尸王爷不再夜游了。
我不知道食人村没了夜游作祟的僵尸,那些被诅咒的村民是否会比往日过得好些;然而我没有机会去见,便只能在心底想想,整日被僵尸王爷圈养在这不见天日的阴间府邸里,一边担忧着同学,一边与他看似友好地相处。
说是看似友好,事实便是我不想与他友好;毕竟我没有理由去与随时可能将我变成僵尸,或是生吞活剥的阴间物事友好。
我是活生生的人,不会饮血茹毛,要想存活下来自然得靠阳间的吃食;然而薛云给我端来的吃食,我是不敢碰的,总觉得那些看似肥美鲜嫩的肉块是香灰饭的障眼法,生怕自己会在吃了它们的下一刻长出獠牙来。
话虽如此,为了苟活于世去救我的同学,还是免不得要吃上些许,待薛云走后便扼住自己的喉口将大部分吐出,只在胃袋里留下可供行动消耗的一小部分。如此反复,我便不可遏制地虚弱起来,却仍是觉得自己在一天天变得僵硬冰冷,就快要化作一具活尸。
薛云将我的变化看在眼里,千方百计地寻来阳间的鸡鸭鱼肉,要他那些模样怪异的侍女去给我烹饪新鲜的菜式,也变着法子将他的府邸装饰得更加人气,想以此来博得我的好感。
然而我始终对在这里的吃喝玩乐提不起任何兴趣,只想着要与薛云佯装得更加熟稔,好问出宋志良的下落。我在家中有好些个兄弟,即便是死了也无足可惜;然而宋志良家中仅他一个独苗,又有怀孕的妻子在北京等待,若就这么葬身于此,就算我日后独自脱险,也难逃余生的悔恨。
薛云显然窥不出我的心中所想,用更多的花样来讨我喜欢;知道我对僵尸十分恐惧,便不再现出他阴间的原形,在我面前的模样总是与寻常人别无二致,身躯也似有温度。若是见我没有留意,还会时不时倒走一番,用那不知何般模样的阳眼来窥我。
起初我只觉得毛骨悚然,然而这般情形经受得多了,便也不再感到稀奇。僵尸王爷孤寂了千年,已许久不曾有过人陪,想要个有些知识的学生来做朋友,这心思我是懂的;至于僵尸王爷为何会看上我这样的凡夫俗子,倒是没有去细想。
僵尸和人的想法,终究是不一样的;我揣摩不出他的心思,也无意去了解更多,只知道自己若是惹他厌烦,便会落得个被生吞活剥的下场。
我还算爱惜自己的性命,所以在那朔月之夜前,还需挂上一副恩爱友好的假笑。
“毅鸣,昨日城里那家周记的酥点可还合心意?”摆放着各式点心的圆桌边,一袭青色长衫的薛云端坐在那里,镶有泪痣的眼角虽还凝着若有似无的愁,却也浮上了些淡淡的笑意,看着我缓缓道,“听闻周记是这豫地最好的酥点铺,你若喜欢,我回头还教人多买些回来。”
他说着将那精致的瓷盘递到我面前来,又端起旁边纹着青花的茶壶,殷殷地为我续了一杯。他眉眼低垂的模样很有几分妩媚,因为唇角扬着,看上去也似活人般灵动;只要忽略他那有些微僵的动作和被熏香掩盖的尸气,倒还真像是请学生做客的富老爷了。
我看着手中的茶,始终觉得它像忘川水。
那一点畏惧被我掩藏起来,极力地作出自然的样子,仰头饮尽了茶。“周记是极有口碑的铺子,毅鸣大饱口福,让王爷破费了。”我瞧着这些捏成花瓣形的点心,就像在瞧一把把香灰,刚刚把呕吐的欲望按捺下去,便见薛云巧笑倩兮地拿筷夹了一个过来,忙苦笑着道,“只是这些花糕太甜,毅鸣多吃不得,王爷还是……”
他见我如是说,便将那花糕递向自己嘴里,似是咀嚼了几下,若有所思道:“果然是有些过甜了,稍嫌腻口。”
原来僵尸竟也是能觉出滋味的。“既然毅鸣不喜欢甜的,那下次便不再买它。”我正出神地思索着那花糕究竟是被他吞到了何处,便见他放下筷,看着窗外的某处道,“外头山花正烂漫,你同我一起去看看可好?”
面对僵尸王爷的邀约,我不由隐隐的心慌,忙扶住自己的额角,摆出歉意难受的姿态来:“我,我今儿个有些头疼……”
薛云听罢静坐了许久,也没有怀疑些甚么,半晌只是道:“头疼便歇下罢。”起身走了出去。
待他那轻而清晰的脚步声终于消失在耳畔,我便扑倒在不远处的痰盂边,扣着自己的喉咙将方才的茶水呕了出来。
因为每日都要如此吐上几回,我已变得十分娴熟,看到痰盂里已积攒了不少黄水,便起身默然地擦了擦嘴。薛云虽已不去夜游,可仍是经常莫名地消失在府中,我不过问,心里也乐得自在。模样令人难受的僵尸侍女已被薛云遣离了这里,此时此刻,空阔的府邸中只余下我一个与这里格格不入的青年——活着的青年学生。
除了他的书房,这府邸中的每一处我都可以自由走动,因此在被圈养的这些天,我已然把这里的地势摸了个透彻。只可惜这阴间的景物都是虚的,许多我触碰不到,自然也就找不出甚么有价值的讯息,只能一边模糊地辨认着年代,一边朝更深的地方摸索。
“咿……”
当我终于辟出一条从未走过的道路,在那昏暗阴灯的指引下打开一扇造型奇异的黑门时,我听到不远处传来了熟悉的怪声。拍拍衣服上的灰尘抬头看去,只见绣着金线的帘子后窸窣动静了一阵,半晌露出一个怯生生的青灰脑袋,竟是一个僵尸美人。
不同于香魂坡的僵尸美人,看她的打扮,是薛云的侍女。
知道薛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