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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任臻倒是没想到,拍拍他的肩:“你虑的是,不能让他们闲着,当练兵都好。从今天起,每隔三天,中军轮班出猎。”
说话间忽见一兵奉上一盅物事,任臻揭盖一看,里面泡着三两很指头粗细的小参,不由奇道:“好端端的送参茶来做什么?皇叔送的?”慕容恒尴尬地一摆手,那亲兵忙禀道:“是姚公子见皇上回城,命小的送来。姚公子说了,这非高句丽的老参,是凉参,最是生津平气不燥火的。”
慕容永当即无声地冷笑了一记:“怎不见他亲自送来?”
任臻一仰头喝了,果然精神稍振,解乏地很,似想到了什么,便转头吩咐:“取我今日猎的紫貂来。”慕容永猜到他的心思却也不说话,只是看着他,任臻不知道咋的有些心虚,凑过去道:“挑几张好皮子给你做套护甲护腕,以后上阵穿着,轻便,也不怕受伤,可好?”
慕容永调开目光,淡淡地道:“谢皇上赏赐。”
姚嵩在内听到外面脚步声响,立即做伏案疾书状,任臻止了下人通禀,自己推门入内,天色渐晚,屋内却还未掌灯,显得一派昏暗。任臻绕过屏障,在身后刚叫了声“姚——”姚嵩便抬起头来,有些惊异似地起身要拜,却忽地一个踉跄,任臻忙撑住他,嘴里嘲笑了一句:“怎么几天不见,还弱不禁风起来了。”姚嵩不轻不重地推开他,低声道:“是在案前坐地太久了,双脚麻痹罢了,皇上勿怪。”任臻讪讪地在一把胡床上坐了,去看那墨迹未干的书册,问:“写的什么?”
“调去修城与垦荒的俘虏名册——我都听说了,皇上在军中发了好大的火。”
“那些老兵油子委实太造孽了些——我前脚刚回来你就开始写名册了?”任臻有些咂舌,又见姚嵩面色发青,眼下更有淡淡阴影,不由皱眉道:“也不急这一时半会的,这么急做什么?若还有那凉参,自己吃了是正经。”
姚嵩转过头,只盯着那名册,嘴里道:“……早做早了的好。”
这话别有深意,任臻也不去接,过了须臾,将手中锦盒递过去:“这是今天猎的一只紫貂,这小东西跑地像离弦箭一般快,好容易得了来,见那皮毛油光水滑的很,寻来给你做件围脖,早晚戴着便不受寒了。”
姚嵩淡淡一笑,起身还礼:“谢皇上赏赐。”
“……”任臻要内牛满面了,又是这句!他还宁愿姚嵩像以前那样鬼灵精怪嚣张放肆,好过这般赌气似地说话。幸亏任臻哄人哄习惯的,既已拉下脸来找他,也不在意这脸面再往脚底掉些,又好说歹说了一大车废话,好歹姚嵩神色松动,已不如方才淡漠,他瞟了一眼那盒中紫貂;腹部被一只长箭贯穿,许是送的太急,还不及取箭,便扫了任臻一眼:“紫貂毛皮贵重,最关键在‘完整’二字上,如今可算是破了相,皇上要赏臣一只缺毛的围脖么?”
这一岔任臻还真是没想到,不免也有些懊恼,要将锦盒收回来:“赶明儿再去,定给你打只好的来。”姚嵩掌不住,微微一勾唇角,劈手夺回:“送出去的东西泼出去的水,哪有要回来的理。”任臻见他总算又有了点笑意,心里松了口气,二人又说了些军中之事,便听姚嵩道:“第一波收成快要下来了,是不是先给外线的段随韩延二军送去?中军狩猎为食,又有余粮,为示雨露均沾好歹也得匀他们些,免得他们心理思量。”
任臻一拍脑袋:“说的对,亏得你心细,这事你安排吧。” 姚嵩掩嘴一笑,双眼一眯,粉饰了目中的精光一闪:“皇上放心,微臣押粮过去,管保妥当。”
第 10 章
第十章
长安城未央宫中,苻坚头戴通天冠,一袭玄紫袍,正歪在御床上闭目颦眉,手中尚虚握着一纸破旧的战报——那是长安西北卫城新平守将辗转送来的,展开尤有血腥扑鼻——姚苌为扼陕陇要道夺取萧关,率兵围攻新平城数月之久,新平百姓守军不过万人,喋血孤城,誓死不降,最终城破,余下军民悉数坑杀,无一生还……他刚一看到这信,便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来,捂着心口跌坐于床,状似癫狂,左右赶忙抢过来,沿医施药,忙成一团,苟皇后在旁哭哭啼啼地替他揉着胸口,只能一个劲地道“天王保重”“卷土重来”云云,苻坚无力地挥了挥手,他知道如今的境况,新平守不守得住于大局已经无关紧要了,他只是心痛——莫名所以,痛不欲生。
御医蜂拥而上,针灸按摩忙活许久,苻坚才缓下气来,失神地躺在床上,代望着帐顶蟠龙。众人见他平静下来,都不敢再喧哗,扶起尚自抽泣的苟后退出了未央宫。
麻麻木木朦朦胧胧中苻坚似乎也随之到了那个战火燎原血肉横飞的新平城,姚军出动了无数的攻城利具,架起云梯如蚂蚁一般地攀上城墙,新平守军在冲天的火光中奋不顾身地将云梯推翻,若实在来不及了,便跃出城墙抱住那即将登上城楼的姚兵一齐摔下高墙,鏖战正酣,忽闻一声轰然巨响,堞墙之上一阵绝望的嘶吼,却是城墙破了,无数的姚兵潮水一般践踏着缺口处的血肉模糊的断臂残肢涌进了新平……苻坚茫茫然地看着他最后的子民为他徒劳地赴汤蹈火,忍不住站直了身子,前去挡住这些野蛮的铁骑:“不要屠城!不要屠城!”曾经坐拥大半天下的苻坚大帝,一言九鼎,人莫不从,然则如今……所有侩子手狞笑着穿过他稀薄的身躯,当着他的面尽情屠戮,离他最近的一名姚兵忽然扬起长戈,刺进一具秦兵的身体里,黑血瓢泼之下,一只头颅飞进苻坚的怀里,他低头,那头颅用稚嫩的少年音对他道:“天王快走,我等死战!”下一瞬间,那头颅又换了副模样,眉目如画,魅惑天成:“天王当年对我那般宠爱,如今当然要格外报恩来了——若有朝一日我破长安,必屠尽万人,令西京成人间炼狱,比新平惨过十倍!”慕容冲!苻坚大吼一声,拔剑要刺,但一摸腰间,天子剑糊满了血泥,拔也拔不出——那头颅缓缓升起,在半空中咧着嘴笑:“天王不爱我了么,怎么要杀我呢?”苻坚怒极,连剑带鞘一并摘下狠砸过去:“白虏小儿!若我一人对你不住,你尽管冲我来!过去十年是我看错了人信错了人,死无怨尤!但放眼当今天下,哪个帝王有我德政!慕容冲,你也配称帝!?你们慕容氏都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那头颅依旧嘲笑,依稀可见当年那雌雄莫辩颠倒众生的绝色,苻坚却如遭蛇吻,激愤地一指那头:“朕以信宽仁待人,人却阴毒待我!如此世道!如此老天!”
他猛扑过去,想要与这妖孽同归于尽,却是全身一颤,只听到有人在他耳边悄声道:“天王……天王,洛阳公求见。”
苻坚睁开双眼,坚毅的唇角抿着,已是一额冷汗。内侍扶他坐起,他喘了口气,低头看着手中所攥的染血战报,将它缓缓折起,纳入怀中:“吩咐下去,后宫免晚膳,为新平死难将士祈福祷告。”内侍低头应了,又重复了一次:“天王,洛阳公求见。”
见朕……又能做什么?苻坚默然——苻晖是他少子,年不过十六,却已被迫要面对如此风雨飘摇的大秦。他一抬手:“宣吧。”
于是一名甲胄将士入内,除了发束金冠,打扮与寻常秦将并无不同,来人单膝跪地,对苻坚行了个军礼,便极利落地起身禀事,这便是洛阳公苻晖了。
“你说……你要出城……抢粮?”
“父王,慕容冲那厮不知听了谁的话,居然在阿房开始垦田,更引白渠之水灌溉,得粮不少,正陆续运往段随韩延二军营中,此二贼都在长安左近,只要父王一声令下,儿臣便立率虎贲将士埋伏于粮道,抢粮回来!”
“你从何得知?”
“儿臣抓了几个燕军奸细,一审便知。”
苻坚看了他一眼,缓缓摇头:“假的。慕容冲引你出战是真。”
苻晖不满道:“可长安已无多少余粮了!靠外面那些大坞堡们偷运点粮食进来根本无济于事!”
苻坚还是摇头;声音掷地有声:“无粮就杀马为食,全军自朕而起,三餐并两餐,总要撑下去!我们腹背受敌,慕容冲和姚苌都是狼子野心,稳妥之计是等仇池公杨定率兵西来,先灭姚苌,与我会师,再灭慕容冲便容易的多——而且那些鲜卑人野蛮残忍,除了抢和杀余者一概不会,怎么可能去屯粮!”
苻晖少年气盛,立功心切,不料反被驳个彻底,因而听到此刻竟然抬头一笑,鬼使神差似地道:“儿臣以为父王至今还是舍不得他呢!”
苻坚甫听此话,霎时瞪圆了双眼,随即顺手抄起床上玉枕猛地砸向自己的儿子。
变故实在太快,所有人猝不及防,都瞠目结舌看着苻晖额上汨汨而下的几道血迹。
“好……你好……滚出去!”苻坚的胸膛气地剧烈起伏,他不能名状自己此刻的心情,悔恨,内疚,愤怒,憎恶,伤感,怅然兼而有之,全是为了那慕容冲!他怎么不知如今境况?困守孤城,外援难致,已是穷途末路,能捱一刻是一刻,堪称拿着人命赌天命,不料自己的儿子竟也要在这个时候来血淋淋地刺上他一刀!
从那日起,苻坚不再召见苻晖,任凭他在宫门跪了数个时辰,太子群臣皆劝亦不肯松口。内侍总管走出未央宫,对他宣读了苻坚的旨意:着令回府反省,无诏不得擅出。说罢便弯腰上前想搀起苻晖,苻晖失望至极,一把挥开了来人双手,喊道:“父王!是儿臣口无遮拦冲撞了您!但儿臣也是为了解长安之围,您在深宫还不知外面缺粮到了何等境况,树皮野草野狗豚鼠全被充作果腹之物,再下去怕就要逼他们易子而食了!父王!请让儿臣出战!”声音在旷达的宫殿上空不住盘旋名绕,内侍总管见他神情哀愤,亦是心酸,悄声道:“咱家知道殿下是为天王为大秦好,可你当日……实在不该那样说话……天王这样的气性哪里经的起这般激怒——说句不恭敬的话,他心里的气如今是被身份地位责任强压着,若真爆发出来——”
苻晖闻言,沉默下来,片刻后道:“我……知道。我不恨他更不怪他——只恨慕容冲贼子野心,一个陪床的货色也敢造反,前丞相王猛还在的时候,就一再要父王杀了那个祸国的妖孽,奈何父王鬼迷了心窍只是不听——”内侍总管叹了口气,知道苻晖根本没弄明白,更遑论体谅,怕他在此继续胡乱说话,忙劝道:“殿下还是先回府吧,您与天王骨肉至亲,哪有这许多隔夜仇?等天王来日心情好了,咱家再为殿下通传。”苻晖怎不知这话尽是敷衍,他没想到自己这般低头,父王依旧郎心如铁不肯转圜——依旧是看不起他——骨肉至亲又如何,未必比的上个不男不女的东西!想到此处,他浮出一抹冰峰般的笑意,站起身来,对总管道:“我这便回去‘反省’!请父王放心便是!”
苻坚站在偏殿阙楼之上,俯视着自己的幼子转身离去,渐行渐远,他揉了揉眉心:“你也觉得朕心狠?”太子苻宏在后深深一揖:“父王自有道理。”苻坚伸手抚上堞墙,缓缓摇头:“朕哪里有什么道理,不过是怕他一贯少年气盛,真出城搦战,出了好歹可怎么办——想来我这父亲还真是失败,自己的亲生儿子,都这般看我。”苻宏赶忙道:“是晖弟太任性妄为了,父王是为他好——”
苻坚一摆手:“他说的……是现在朝中无数人的想法,戳中了朕的痛处——王猛在天有灵,也会笑我养虎为患自作自受罢!不知千秋万代之后,世人会如此评价朕,又如何评价那些忘恩负义之徒!”
苻宏提袍跪下:“儿臣看不到千百年后的史书,但是儿臣知道父王登基二十年,无愧天下,无愧百姓,足矣!”
苻坚看着自己的长子,终于扯了扯嘴角,倾身扶他,太子忽然搭住他的手腕,一字一字地问道:“父王,长安还能守多久?”苻坚僵了一瞬。太子年还不过二十,他总以为他太年轻太稚嫩,所以急急挥戈南下想交给他一个金瓯无缺的天下,可淝水梦断,千秋霸业已成空谈,落得如今风雨飘摇大厦将倾。“……守的住,便守。守不住,便死守。尽人事,知天命,我苻坚,誓死不做降君。”
苻宏闻言,深深一拜:“儿臣遵旨。”
苻坚回到寝宫,夜不能寐,尚还在想慕容冲垦田屯粮之事——这事实在蹊跷,完全不似慕容冲会做的事——他那样隐忍十年一击致命的毒辣和偏激,恨不得所过之处寸草不生千里无人,天地万物都为他陪葬,怎会按兵不动反去屯田?可见必是假的。可这么做又有何目的?!他忽然睁眼,翻身而起,如果燕军是故意暴露粮道——他掀帐下床,侍奉的内饰忙拥进来,苻坚急地一把拂开众人,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