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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今,二度入城,已是寒冷冬季。曲江少雪,满城风声。客栈内的海棠树下不见一片落花,绿叶被风刮尽,只余下光秃秃的树干,横七竖八的枝桠细长不禁攀折。
老掌柜见傅长亭站在院中发呆,便絮絮叨叨地告诉他,那年的海棠一直开到冬後的第一场大雪方才止住。自那以後,直到如今,足足三年,无一开花。放眼全城,所有海棠树皆是如此。非但春季时新叶长得少,树干本身也日渐萎靡,一株接一株地相继枯死。
「从前开得太过,伤了元气。」老掌柜歎息著说道。
傅长亭赞同:「确实如此。」
血阵以黄土深埋尸心,又用霖湖湖水封锁怨魂。怨气自地下长成,又无处消散,自然会经由土系及水系暗地影响本地地气,导致植被异变。
这也是当时他认定银杏树下有异的原有。
凡为恶者,必有蛛丝马迹可循。
半月後,有终南弟子在城北的一处空宅里找到了天机子。
连日的东躲西藏以及与追捕者的缠斗已耗去了他太多精力。昔时名震天下的役鬼天师匍匐在地,失去了每日一碗人血的压制,撕破的黑巾下露出扭曲歪斜的面容,七分似鬼,三分像人,望之可怖。他口中「嘶嘶」有声,双眼圆睁,殷红如血。
「这到底是人是鬼?」有胆小的弟子忍不住悄声惊呼。
傅长亭手执长剑,缓步站到他面前:「孽贼金机子,窃取本门珍典,偷练禁术,欺师灭祖,叛出师门,依终南律,杀无赦。後又更名天机子,自甘堕落,游走世间,蛊惑王侯,役使妖孽,挑唆鬼魅,犯杀生之罪。布血阵,逆天道,荼毒万民,天理难容。你可知罪?」
他长身而立,朗声喝问。天罡正气绕周身游走,手中宝剑光华夺目,凌然如仙。
「区区一个小辈,也敢来教训我,真是笑话。」嘶哑的声音出自天机子之口。咳嗽声中,他嘴边绽出了几许血沫。天机子全然不顾,仰头放声大笑。
「放肆!」身後的终南道子们纷纷拔剑出鞘,高声呵斥,「休得对掌教无礼!」
天机子笑得更猖狂,捂著心口咳嗽不断,下巴上不一刻便沾满血渍:「掌教?他是掌教?那金云子又是什麽?金云子在哪儿?去把他找来!」
随著沙哑的笑声,黑血自他的双眼、鼻孔甚至耳朵中喷涌而出。乌黑色的血流仿佛蚯蚓,蜿蜒在那张紫黑色的脸上。一声声的咳嗽声中,黑布裹缠下的干瘦身躯不停颤动,摇摇欲坠。
禁术之说,不仅是由於其威力巨大,对旁人危害甚深。同时也是因为修习此术有太大风险,会对修行者自身造成伤害。轻则经脉受损,手脚俱废。重则走火入魔,迷失神智。
他这半人半鬼的模样正是强行修炼造成,本就内里受创严重。加之血阵被破,怨气反噬。眼前的天机子早已不复昔时威名。功力尽失,奄奄一息,不过靠仅剩的几分凄厉苟延残喘罢了。
傅长亭不禁有几分失望。那人念念不忘的师兄,到头来,不过落得这般田地。扬手还剑归鞘,傅长亭吩咐周遭众人:「用绳索把他缚起来,带回终南问罪。」
众人领命,纷纷持剑上前。
天机子浑然不察,依旧趴伏在地,口中不住叫嚷:「金云子呢?去把他找来!我只和他动手。我要同他比剑!我不信我会再输给他!」
而今的他,休说提剑比武,连自行站起的气力都没有。
有年轻气盛的弟子克制不住,冲他喊道:「呸!师祖他老人家是何等人物,岂会和你这丑妖物动手?」
天机子便不再说话了,「嘶嘶」喘著粗气,双手插入土中,抓出一道又一道深痕。
傅长亭摇摇头,转身不愿再看。起步离去时,却听天机子低声问道:「离姬呢?」
「死了。」傅长亭答道。
身後许久没有声响,傅长亭挺直腰杆屏气等待。
天机子问:「那……我的小师弟呢?」
闭上眼,傅长亭紧紧抿住了唇:「也死了。」
只有杀了守阵人,才能破除血阵。离姬守湖阵,韩觇守树阵。必须同时将两名守阵人杀死,才不致怨气四溢,危及百姓。
天机子又陷入了沈默,傅长亭可以听见绳索在他身上绕过的窸窣声响。
「这是第二次,他因我而死。」这是一道年轻而清亮的声音,却带著浓浓的悲戚与自责。
「他不是因为你!」傅长亭猛然调转回身,素来淡定无波的面孔被勃发的怒气撕得粉碎,眼中杀气腾腾,声色俱厉,「助纣为虐,其罪当诛。」
一旁的道众都被他明显的怒意所惊吓,纷纷停下手面面相觑。
天机子的声调又恢复成了原先的苍老暗哑:「你杀了他?」
衣袖下的双手紧握成拳,傅长亭死咬住牙关,不愿开口。
「呵呵呵呵……」又是一阵笑,天机子被两个终南弟子挟制著,奋力伸长脖颈,咳出的血珠沿著下巴颤颤滴落,鬼魅般的面容一再向著傅长亭的方向靠近,「死得好!哈哈哈哈哈……死得真好!否则,我就要他生不如死!」
转而话音却又变得年轻,血红的眼中写满痛苦:「是我害了他……小师弟……阵眼中原先放的是……」
「是什麽?」傅长亭心中一震,直觉其中另有隐情,急忙迫近一步,沈声问道。
「小师弟……」他却不说了,眼中泪光涌现,悲伤不已。
「说!」再进一步,傅长亭逼到他面前,不顾脏污,揪起他的衣领,「他做了什麽?」
暗哑老迈的笑声嘲弄著他的失态,天机子咧开嘴,满嘴的污血飞溅上傅长亭的脸:「你察觉得到地底的异样,难道就没有发现,在他给你的那个香炉上也有土腥味吗?」
手指倏然一抖,傅长亭只觉心间一阵惶恐,那夜逃离曲江城时的寒冷阴霾再度在胸中蔓延:「为什麽说这个?」
「原本,那个香炉才是树阵的祭物。却被他偷偷换成了自己的指骨。」低咳两声,歪曲的面孔狰狞地皱起,血眼中凶光毕露,「他告诉我,阵在,人在。阵毁,人亡。他以命为注,誓死效忠。哼,一派胡言!他分明早有预谋要毁我的大事!」
清亮的声音哀伤而懊悔:「我顶替我做了树阵的守阵人。他是因我而死……」
「胡说!」嘶哑的声调立时又抢过了话头,「他分明是有意借此削弱血阵!倘若由我守阵,岂会容你这小儿轻易破阵?去告诉金云子,告诉他!我没有输!我是遭小人陷害!如果由我亲自守阵,鲁靖王必能登临大宝。我天机子,能逆天而行!」
清亮的声音与苍老的嗓音争夺著黑布下孱弱不堪的躯体,命数将近,曾经迷失的本性又渐渐苏醒,与内心的阴暗交替争斗。
傅长亭松开了手,麻木地听著他们的争辩。韩觇用自己的指骨偷换了天机子的香炉,目的是为了成为树阵的守阵人。他这麽做的目的……
周围的终南弟子们听得莫名,更惊讶於掌教颓唐的神色。傅长亭挥手,命他们暂时退出院外。现在,他忽然有些明了赫连锋的疲惫。
失去了支撑,天机子顿时又软倒在地。
「原先的守阵人是谁?」傅长亭木然问道。
「我。」
「不是……他?」
「不是。」
「为什麽?」
天机子「桀桀」笑著,却反问道:「你又为什麽没有注意那只香炉?」
「因为……」因为从一开始,他就认定他有罪。
鬼,即恶徒。善鬼之说,闻所未闻。
刺骨的寒意从手指尖弥漫到四肢百骸,喉间堵得发闷,却吐不出一个字。傅长亭直觉伸手要扶,他记得,那边曾经长著一颗高大银杏树,浓密的叶片能够将月光遮蔽。树下有一张石桌,桌旁摆了四个石凳。有人曾邀他在圆月下坐在桌边喝酒,听著头顶的叶声,隔著细细的树枝间隙望见一线银亮月光。
这里就是当年那个院子,韩觇的杂货铺,韩觇的後院,韩觇的石桌,韩觇……
如今,银杏树被连根拔去,杂货铺和院墙都被烧毁,石桌不知所踪,唯有一片焦土。
站在空荡荡的月光下,傅长亭叩著空荡荡的胸膛,问著自己空荡荡的心──难道,错了?
耳边有人一字一字唤他的名,厉声发问:「傅长亭,你斩妖诛邪收尽天下鬼众,果真不曾错杀过?」
依稀仿佛,他似乎又见到了他,身形飘摇,唇角淌血。只一双眼眸被怒火烧得发亮,毫无畏惧地瞪著他。
那时,他回答他,乾坤朗朗,天理昭昭。以正治邪,何错之有?
新魏永丰元年初冬,天机子亡於营州曲江城,鲁靖王党羽至此彻底销声匿迹。
傅长亭在给赫连锋的奏折中写道:「妖人沈屙发作,七窍流血而亡。」
赫连锋寥寥批复了几句,皆是官面文字,未再仔细查究。天下初定,百废待兴,从他虚浮的笔锋中可以看出,天子疲敝甚深,而且酗酒的症状更严重了。
过後,国师傅长亭再次上表,奏请暂留曲江,缘由是清查血阵後续事宜。
毁阵之後,树阵下的尸心很快就被挖掘而出,院中大树也被九天雷火焚尽。倒是霖湖下的清理进程一直缓慢,至今未完。一则湖面辽阔,水流诡异,下水搜索危险异常。二则血阵一事本就神秘,当朝恐流言夸大惊扰本城百姓,因此只在暗中悄然进行,不宜兴师动众。所以,几年来,终南派也只是派出少量弟子在此秘密清理阵中的机括与邪秽。本城官员对於血阵之事更是知之甚少。
傅长亭盘桓曲江一事来得突然,朝中很快准奏,可是在终南派内仍是掀起了一阵不小的议论。
都已是盖棺论定的陈年旧事了,何况是他亲自动手,还有什麽值得再查?疑惑的、不解的、惊讶的……远在曲江城内的傅长亭一概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一道法旨传下,终南派内历任营州地界观主,凡统管曲江事务者,不论身处何处,肩负何等要务,一律限期赴营州叙职,不得有误。违者以《终南律》论罪。
方上任不久的掌教,为人处事刚直得几乎没有一丝人情可言。此旨一出,又是一片哗然。
到了月中,那年大火後,所有参与清理血阵的观主已全部当著傅长亭的面,将事发後的一切详细尽述。
迥异於树阵下用来装载尸心的漆黑木盒,从湖里捞起的是一只只圆形陶罐,烧制时掺杂朱砂等物,通体呈赤红之色,以黄纸封盖,形体较小,分量极轻,罐身刻满符咒。虽经湖水浸泡,但无一掉色,无一缺口,无一破损。触手抚摸,阴寒之气直窜入骨,可谓至邪之物。
「失踪者亡故後,魂魄被封入陶罐中,以收取怨气。贫道去年年末接手此事,当时,湖内所有陶罐都已出水。到任後,又先後派出三名弟子下水查验,未曾发现遗漏。陶罐的数量也正合树阵中的木盒之数。」
年轻的掌教负手而立,站在门前,面朝庭院,不知在想些什麽。胡子一大把的老道士是现任曲江城外青云观的观主,总管血阵後续之事。连日来,这已是他第三次被傅长亭叫来问询。
面对风尘仆仆赶来的道众,寡言罕语的掌教只问了三个问题──发现了什麽?除了陶罐还有什麽?可曾找到其他异物?
这三个问题目下已经成了老道士每夜的噩梦。
侧过身,偷偷觑一眼傅长亭默然的背影,老道士无奈地垂下嘴角,抬手擦了擦额上的冷汗。
按年纪,他做眼前这位国师的爹还绰绰有余。按辈分,人家可是比他师父还长了一辈。早在当年他还未出师下山时,这位小师祖在终南派内就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雷厉风行。不过几年,除了声名日盛,连这副看不出喜怒,瞧不见人味的闷脾气也跟著长了不少。听京城中的同门说,这位掌教面圣时,也是端著一张冰冷木然的阎王脸。
想到此处,老道士的脸又不由自主地抽动了一下。原以为年少成名又一步登天,这位掌教大人应该开怀些才是,没想到,天机子死後,他的性情反而更难以捉摸。皱著眉头,绷著脸,比从前更不爱说话。办事也是偏执,就拿眼下这件来讲,他力排众议得都有些一意孤行的味道了。
听巡夜弟子说,有时夜半,常见他一人站在院中低头沈思。偶尔看他举步要出门的样子,但是还未走到门前,却又折回了。
在傅长亭的身上,犹豫两字压根就不该有。
「还发现什麽?」
「呃……」犹自沈浸在腹诽中的老道士被突如其来的质问惊回了神,「什麽……」
「湖里,有什麽发现?」
又来了,暗歎一口气。老道士重复了从前的说辞:「启禀掌教,除了陶罐,就只有些骸骨了。那些骸骨一出水就碎,实在难以辨认。」这都是第三回了。
冬日的庭院一片秃木残枝,毫无生气。北风急掠而过,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