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牟纶素来性情多变,面热心冷,除了那些对自己有用的,其他物事一向都是想抛则抛、说放就放,由来甚少为了什麽牵挂多日,耿耿於怀。
偏偏当下就出现了这样一件事,自然很难叫他对此视而不见。
既然不能无视,那麽不如就去正视了它。且让他,好好地细看一番吧。
☆、魔魅神迷 06
牟纶双手抱怀斜倚在圆柱上,作为一个最最单纯的观众,看着听着眼前的情况。
这里是位於城南的大宅院,曾经是本地富贾的行庄,新近腾了出来,作为军中大帅与几位副帅的宅邸。
这个房间正是大帅主卧,圆桌旁,几名将帅商讨着接下来的战事安排,不时有些激烈争论,房间里几乎一刻也未静下来过。
他们在此地是为守城,几天前那场大战正是守城之战。
那位戴面具的男子,也在这些人之中。他就是这些人的大帅。
即便此刻身在自己房内,他却依然没有将面具取下,只卸了战甲,半靠半坐在竹榻上,全无在谈论正事的模样,反倒显得有些淡漠慵懒。
尽管如此,其他人却也不曾指摘他什麽。
他甚少开口,就算开口也只有寥寥数语,却是字字珠玑,令其他人如闻天音,纷纷露出钦佩眼神。
不,并不只是钦佩,更有敬畏,甚至模模糊糊的不安……
他们在恐惧自己的大帅,虽然不知这是为何。
而对於牟纶而言,令他最为在意的并不是那人说话的内容,而是语气。
那人声线低沈,充满男性气概,然而语速却比一般人慢上许多,几乎让人以为他是怕别人听不清楚似的。
语调更是异常温柔,温柔得不可思议。就连「打杀」这样的字眼,从他口中说出来,都如同是清风絮语一般,悦耳动听。
纵然说是温柔,但与情人朋友间那种甜腻示好的温柔却又并不相同,这种温柔是优雅的、清冷的,甚至有些遥不可及。
牟纶忽然笑了,笑得很大声,但这些人并没有闻声朝他看过来。他隐了身形,掩了声音,凡人不会知道还有一个魔站在这里。
有趣,实在个有趣的人。牟纶还是头一次知道,有人可以如此温柔地说话,而又丝毫不会教人以为他柔弱,反倒被他无形无息地压制了下去。
那张面具之下是怎样的容颜,牟纶是越来越想看一看了。
夜色愈渐深沈,整座城中一片静谧。不知更鼓敲过第几声,会议总算告一段落。
闲杂人等都离开之後,房里就只剩下了牟纶,与那个人。
固然很想即刻掀开那人的面具,但猝然间如此举动恐怕又会吓着凡人,牟纶正思量该如何在对方面前合理地现身,却不期然地听见一声:
「久等了,牟大哥。」
当下错愕万分──天上地下茫茫六界,总共也就只有一个人曾经这样叫他!
他难以置信地瞪直了眼,只见面前那人抬起手,将面具摘了下来。
满头长发立如瀑布一般垂洒而下,发丝之间金辉闪耀,好似吸收了正午时最灿烂的阳光。
那张脸,熟悉而又陌生。熟悉的,是那副端正优美的轮廓。至於陌生的则是……
其实简而言之便是──他长大了。
千年之前,曾经唇红齿白的少年,如今已俨然是个俊美公子,眉梢更飞扬了,眼角更修长了,鼻梁更挺直了,唯有双唇还是那般薄薄的,沈静优雅。
其实这些年来,牟纶也曾偶尔想过,既然当年并没有找到诛月的尸身,那麽或许他有可能还活着,哪怕这个可能性再低,总归还不能说是绝无可能。
所以,此际目睹诛月「死而复生」站在面前,牟纶固然惊愕,但很快也就平静了下来。
为何这个人曾令他感到莫名地熟悉,至此,缘由便已清楚明白。
与此相比,更为值得奇怪的反倒是,为何他当时竟会将诛月当作了一个凡人?因为,他并未在诛月身上察觉出丝毫的异样气息,不管怎麽看都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凡人……
那麽,这却又是怎麽回事?诛月明明是魔神,为何竟会「像」个凡人一样……甚至还在凡人军中领兵作战?
牟纶此时有太多太多疑问,不过事到如今,这些都可以慢慢来了。
「诛月。」
他念出这个睽违已久的名字,有些感慨地笑起来,「诛月,真是别来无恙啊。连你的模样都变了这麽多,看来我们着实是有很久不见了呢。」
「或许吧。」
诛月微微颔首,似无奈般地笑了笑,用那温柔得无法形容的语调慢慢说道,「在天界不觉时光流逝,只记着远在魔界的牟大哥,日日牵挂,千年恍如一日,一日又如千年。」
「……」不期然地,牟纶竟是一时语塞。
多年未见,诛月变了的似乎不仅是外貌,连性子也像是有所改变。
从前的诛月是极少笑的,便是笑了也总叫人看不怎麽明确,总是沈淡似水,很难雀跃开心起来的样子。而这个诛月却会笑,笑得极美,美得有些虚幻。
从前的诛月话也不多,多数时候都是听牟纶在说。而这个诛月甫见面便说这样的话,乍然一听,简直犹若火热告白。
猝然之间,牟纶不由有些不习惯诛月如此这般。毕竟这麽多年来留在他印象中记忆里的,还是当年的诛月。
不过相比这些琐碎之事,眼下他倒是更为在意方才在那番话中听见的两个字。
「天界?」
天界──其实更应该称为神界,因为天界并不等於天,它也属六界之一,也跳不脱天道掌控。
至於神者、魔者,虽非死敌,亦并无不共戴天之仇,然而两者就如同站在阴阳的两面,从基本上、从根源上,就是相互对立的。
牟纶暗暗啧舌,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你是说你去了天界?莫非你是在天界度过了这麽多年?」
见诛月点头默认,牟纶追问道:「你怎会去了天界?那日之後,又发生何事?」
「我也说不清楚自己怎会去了天界。」
诛月答道,「那日我本以为死期已至,然而心有不甘,挣扎求生,醒来时已经身在天界。蒙天君所救,让我在天界养伤,当时也未曾料到,会在天界一过这麽多年。」
牟纶听了这话,心里突然有些不是滋味,转念问道:「那麽如今你又是为何逗留人间,还帮凡人打仗?」
「还一个人情。」诛月微笑着道。
闻言,牟纶越发地不悦起来。
人情?原本孤僻绝世的诛月,居然欠了别人人情?
在千年以前,诛月身边只有他可以做伴,如今却半路冒出一个天君……诛月现在变得会笑会道,也不知是不是由於这个天君的缘故。
实在可恶。诛月本该只在乎他一人,只信赖他,只听他的话才对……
想及此处,牟纶不禁又暗骂,若不是罗诩当年多事,说不定这只崆犵此时已经乖乖做了他的座骑,任他呼东唤西,何来这些无关杂事?
然而事已至此,再怨念当初亦是徒然,牟纶收拾了心思,唇角划出悠长一笑,道:「不是挂念我麽,为何不去魔界找我?」
「我是想过的,牟大哥。」
那温柔万分的语气,此番听来更是好似在哄情人般,「然而我明白魔界不容擅闯,若我贸然进入,泰半又会发生与那天一样的事。便是我再想见牟大哥一面,若为此却要承担再也见不着牟大哥的危险,又该怎生计量?」
牟纶听了这番解释,倒也不好再说什麽。其中道理他自是懂得的,只是想到这些年里诛月都在与他以外的人来往,总归是有点不爽快。
本是志在必得的事,中途却闹出这些风波……哼,也罢,倘若太过一帆风顺,或许反倒不好玩了。
「幸而日前我遇见了一些魔。」
诛月接着道,「我听见他们中有人提及牟大哥,料想定是认识你的,便让其中一人回魔界向你捎个口信。」
「给我口信?」
牟纶一怔,立即想到自己此番来到人间的起因。
原来那人临死前口吐的「牟纶」二字,居然就是诛月要传递给他的讯息?
说来倒是有些误打误撞的,口信算是成功传达了。然而……
「是你将送口信的人打成重伤?」
「是我。」诛月坦然承认。
牟纶飞快一想,若只为送信,本不需要将人打伤,而且还是伤及致命。诛月出手如此之重,恐怕另有深意……
「与他一道的其他人呢?」
牟纶顿了顿,半肯定地问,「都被你杀了麽?」
「在所有追杀过我的人之中,魔是最为贪得无厌的。我与牟大哥被迫分离这麽多年,也是因为那些魔。」
诛月脸上并无愧色,温柔的语气,与决绝的话语,听起来简直像是互不相干的两件事,「那日之後我便立誓,除了牟大哥,抑或是牟大哥所维护,但凡是出现在我眼前的魔,杀无赦。」
「……傻瓜。」牟纶敷衍地挤出了一抹笑容。
若说诛月是如此在乎他、重视他,这当然是好事。然而另一方面,诛月却又将除他以外的魔统统视为死敌……
这日後若要骑乘诛月遨游魔界,岂非是要一路走到哪儿杀到哪儿不成?
想想便觉得有些伤脑筋,又有些好笑,牟纶暗自摇了摇头,反正都是日後的事,现在多想只是自寻烦恼。
他倒是更加关心诛月打算在人间逗留多久,那个所谓人情要还到什麽时候。
正欲询问,忽见诛月迈步朝他走了过来,在他面前极近之处停步。仿佛从不曾见过似的,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端详他许久,突然双臂一收,将他抱住。
从前诛月虽然信赖他,但像这样主动亲近他,这却还是头一回。
牟纶不由有些意外,然後不悦。这种向人示好的行为,可不要又是那个什麽天君教给诛月的吧?
「牟大哥,留下可好?」
耳边传来了这样一声低语,牟纶自情绪中回过神来,兴味地挑起眉梢:「留下?」
诛月却不再言语,似乎是将这句话的後文,话里面的寓意,都交给了对方来判断,来决定。
留下麽?呵……牟纶抬手回抱住身前人,恍然发现,这小子居然已经与他一般高,或许比他还要高那麽一点点了。
真是所谓岁月如刀,虽然并未刀刀催他老,但却着实是将这小子催得饱满成熟了。
嘴角溢出了一缕笑意,意味深长道:「诛月,你还想回到牟大哥身边麽?」
诛月松了手,从牟纶身前稍稍退开,脸上掠过欲言又止的神色,旋即说道:「这事以後再说,牟大哥风尘仆仆,不妨先去沐浴,休整歇息一晚。」
☆、魔魅神迷 07
宅邸中有专设的浴室,浴池中引入了温泉水。浴池足够大,同时容纳二人不在话下。
当诛月褪去衣物之後,牟纶注意到挂在他颈上的一根吊坠,是个小小的圆珠子,模样并不起眼,但却隐约散发出淡淡灵气,不知蕴藏着什麽样的神秘力量。
牟纶心中仍有不少事情待问,不过,此刻浸泡在温水中煞是舒适怡然,他便先静静享受着了。有什麽话,也不急於这一时。
忽然,两个人影从门外直冲而入,进门就喊:「我们回来了!」
「回来了!」
牟纶转头看去,只见两个十五岁模样的少年,相貌神似,都长得极其漂亮,牟纶甚至分辨不出二人是男是女。不过他倒是可以察觉出,这二人并非凡人,而是──
「大柯小柯,看是谁来了。」诛月对那二人说道。
牟纶听见那个称呼,心道果然,这两人就是当年那吸取了崆犵之血而灵变的──花精,似妖非妖,似仙非仙,也只有崆犵之血才会创造出这般不属於六界原则之内的玩意。
大小柯听了诛月的话,看向牟纶,齐声叫道:「牟伯伯!」说罢跑上前来跪在牟纶身後,一左一右地给他揉起了肩膀。
他们……或是她们,如此乖巧固然令人愉快,只不过……
「伯伯?」牟纶嘴角微微抽动,忍不住低头朝水中的自己看了一眼。
这不是还很年轻麽?至多也就是凡人二十来岁的模样,而那两位好歹也是少年模样了。
「伯伯。」
像是怕牟纶耳背听不清楚似的,大小柯还重复了一遍,又道,「爹爹是我们的爹爹,伯伯是爹爹的大哥,所以伯伯是我们的伯伯。」
「……」
牟纶按了按额角,看向坐在浴池对面的诛月,眼神微妙地瞧了半晌,忽然问道,「他们怎会化出了人形?」
以大小柯的自身条件,若是放着不管,便是再过上千万年也不可能化形,除非……
「当日我被围击时,将大小柯从花坛中扯了出来塞进衣襟内,我身上伤处的血便也流到了他们身上。」诛月如是解释,简单明了。
牟纶点点头,沈吟道:「他们得到了你更多血,修为也随之提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