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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一声闭门之声,空旷的屋子里头就只剩下了两个人,面对面而站,一个压抑一个无辜,互相之间既不说话也不争吵。空气又静了几分,甚至听得到从发梢衣角淌下来的水珠掉落在地面上的声音,点点滴滴,从急促再到稀疏。
连琼垂头盯着自己湿透的脚尖看,觉得委屈又失望,被人设计的事从小到大早就不知道已经遭遇了几回,她向来懒得解释,因为只要是和自己扯上关系的事,所有人都会认定错的是她,哪怕理由是多么的牵强。就像小时候有一回,二娘的女儿看上了她的一只长尾鹦鹉,她没有办法拒绝,只好忍痛割爱,可后来那只长尾鹦鹉却自己逃回来了,二娘的女儿哭着同二娘来找她,说自己表面上假装大方,实际上小气又多心眼,是在故意玩弄她的女儿,可笑爹居然就听了她们的话,对自己家法伺候,又在柴房里饿了三天作为教训。对于这种事情她如今早已习惯,只当别人对她的不好至少是她还存在于他们眼里的证明,可是现在炎?对自己也是这样,虽然出发点是自己多看了炎祺几眼,可说到底也是不相信她,本质上和别的人又有什么区别,她就注定得不到任何人的信任吗?别的人她还可以不在乎,但是炎?,他又怎么可以?
门外传来敲门声,便知是准备好了热水的宫人们来了,炎?还是纹丝不动地保持刚开始的姿势,对门外的人幽幽地讲话,眼睛却还是盯着连琼,他说:“进来。”
三四个太监抬着一桶热气弥漫的水进来,香柏木做的圆形浴桶足有四五尺高,底部直径大约也有三尺,箍着镀金的铜圈,笨重而又奢侈,后面还跟着两个宫女拿了换洗的衣物颔首进来,福禄嘱咐太监们把香柏木浴桶小心轻放好,再示意两个宫女将衣物放到边上,然后轻手轻脚地走到皇帝身边,弯着腰小心谨慎地开口问:“皇上,娘娘沐浴的东西已经备好了,您接下来是……”
“你们都出去。”炎?吩咐说。
福禄忙应道:“是。”接着立即领着一帮宫女太监们又退了出去,不敢有多一刻的停留。
再一次听到门闭合的声音,连琼心里头不禁颤了颤,将袖口在手心里紧紧抓住,仿佛已经可以预感到炎?压抑到此刻的怒气终是要尽数发作了。
果然,炎?毫无征兆地大步流星上前,重重地一把捏起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对视自己,眼神里闪射出热火一样的光芒,又明亮又灼烫,低着嗓音沉厚缓慢地吐字:“连琼,我和你说过的话,你都忘了吗?”
第一回听到他用这样阴郁诡魅的语气讲话,连琼十分不适应,这样子的炎?很陌生,多了霸道和诱惑力,可却没有了平时的熟悉温柔,像是变了个人,叫她心惊胆战。炎?定是气到了极点,否则也不会那么反常,可是,她又做错什么了呢?连琼下巴被擒住,唯唯诺诺地解释:“我……我没忘,那只是个意外。”她自动避开了炎祺曾在水里亲过自己的事实,避重就轻地解释,若是将这件事说出来,只怕是还要闹出场无休的浩劫来的。
炎?再把她侧过去一些的脸扭回来,又靠近一寸,近得能够感受到连琼发上的水汽,他用另一只手摩挲上她的脸庞,揩去水渍,动作柔情到珍惜,眼神却越来越冰冷,然后他的眼光略上挑,慢慢转移到她的发侧,冷寂地笑了笑,扣住她下巴的手也随眼神转到她的发上,五指穿过散乱的发丝,感受到湖水的寒意,语气也像湖水一样,表面的波澜不惊下暗潮汹涌,他柔柔地问道:“我送你的步摇呢,嗯?”
连琼一惊,方才在水里拼命挣扎,又被炎祺拉到了水下,生死一刻,她哪里还顾得上头上沉甸甸的东西,反而是巴不得能多掉一些,好让她在水下轻松一点,那具步摇定是在途中落在水里了,也没什么好奇怪的。炎?怎么还会因这么一件小事而对自己生气,要么是迁怒了,要么就是那具步摇很重要,但它除了是他亲自送的外,还有什么贵重的?用的材料虽是极考究,但做工方面简直可以用粗劣来形容,她刚收到的时候还讶异宫里怎么能产出这样的货色,可见皇家御用也并不就都是好的,也会有这样的滥竽来充数。炎?送自己的东西也不少了,他又何必唯独对那具不怎么好的步摇如此上心,其他的比它精巧不知多少倍的东西自己之前也弄丢弄坏过,也没见他像这次这么生气。看来,一定是因为这件事而迁怒了其他的事,弄丢步摇一事就成了一根导火线。这件事也的确是她不对,没好好保管他送的东西,连琼诚实认错:“对不起,我把它弄丢了。”
“丢了?”他轻扯唇角,也牵动出眼角的微笑,如同毫不在意。
自己送她的东西,她从未珍惜过,其他的东西他完全不在乎,不过是些俗物,只要她乐意,裂帛之音,撕扇之声,哪怕是烽火戏诸侯,只要她乐意,自己乐得博她一笑。但是那具步摇,一爵九华,翡翠为羽,白珠相饰,他堂堂九五之尊亲手为她所制,在她封妃之时第一次亲手为她戴上,哪个后妃能有这样的殊荣?她却居然能连眼睛也不眨一下地说丢就丢。她这不是马虎大意,而是根本从未上在过意。炎?如同在讲情话那样专注又认真,重新慢慢抚上她小巧的脸,对视她眼角微弯着说:“你究竟有没有在乎过?因为得到的太容易,就不会好好珍惜,东西是这样,那人心呢?连琼,从我遇见你开始,你到底有没有一次真心过?”
第十七卷(2)
第十七卷(2)
浴桶里蒸腾出来的水汽氤氲了一室,连同漂浮在水面上的玫瑰花瓣泡出的香气,淡淡地盈满了整个房间,造出微醺的氛围。
连琼只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他刚才问了什么?自己有没有真心对过他?真是可笑,他居然问出这样的问题,也不知道是该笑他还是笑自己。这世上有的人习惯大悲大喜,让所有人知晓她的爱恨情痴,但也有人习惯不动声色,把爱放在心里再去爱,既不说出来,也不会表现得很明显,但这怎么就能代表她不够爱甚至是不爱呢?大爱无声,他怎么会不明白?他怎么可以不明白?转自责为极度绝望,连琼又伤心又不敢相信地仰头看他,眼波还是透彻,只是笼上了一层若隐若现的哀默:“皇上。”她极少数这样唤他,上一次还是在金陵家中之时,这一次再隔了半年多喊出来,陌生又心酸,连琼不忍地侧过一点点头去慢慢讲:“您是高高在上,唯我独尊的皇帝,谁又敢去爱您呢?您能拥有的只能是崇敬爱戴,不会是尘世间的真爱。”
这话是他逼她这样说的,自己不是不爱他,只是,可能爱不起吧,她也曾经一度以为他们能克服一切差距,做一对生活在皇宫里的平凡夫妻,可是过度的快乐美好而太不真实,她居然忘了,自己面对的终究还是大炎国的皇帝,他先是一个孤寡君王,再是她结发同心的夫君,身为皇帝的人,又有哪个会珍惜身边的人?崇敬他们的人太多,真爱他们的人却太少太少,久而久之,他们自己的心门也就关上了,即便有一天愿意不顾一切真心去爱他的人出现,他也看不见,也不相信。那么,就这样吧,要是连她爱他,他都看不见,都不肯相信,那么这份连拥有者也不相信后也就不会有任何人相信的感情,又何必再说出来,不如就只藏在她的心里,等到百年之后,至少也是和她一起入土的,谁也不用知晓,只是她一个人的执念,化作劫灰,这个世上永远不会有人了解。
炎?又笑了笑,璀璨夺目,像兰汀湖上浮着的星光,在夜里独自寂寞地美丽。他放下抚着她脸庞的手,等到掌心里最后一点温暖也消散了,用极其柔和却又有千钧之力的语气说:“只是伤人的真话,真是狠心的你。连琼啊,你是自由自在的鸿鹄,宫墙再高,也关不住你,我对你再好,也终究不能让你停留,这只会让你更加想要逃开,对不对?可我不要你的恭敬,只想要你好好的像我对你一样有十分之一的去对我就够了,可就只算是这样你也不愿意。”他说到这儿垂眸闭了闭眼,纤长浓密的睫毛落下两道深深的阴影,黯然神伤,像是太疲惫了又像是太无奈,没力气也不想再去多说什么,没有心的人,对于别人的真心,大概是会觉得不屑甚至于恶心的。言尽于此,他还有什么多余的话好说,他还有多么坚定的信念可以一次次被伤。她说的对,自己是皇帝,唯我独尊,像最近这样放下身份去对待珍惜一个人,真是又可笑又难以让人相信。
两个人都沉默着不说话,各自自怜自嘲,最后,炎?彻底累了,身心俱乏,声音飘忽平淡地说:“水怕是已经冷了,我去叫人来换一换,你等下换下湿衣服以后记得洗个热水澡,再好好的睡一觉。”
在已有了些昏暗的烛火里,而显得颜色有点暗淡的明黄色身影转而缓缓离开时,连琼下意识往前去抓了一把,可是只能触到龙纹袖口的一角,柔滑的触感在他的指尖消逝,终于是远离了手心和视线。接着就是虽微弱又近乎决绝的关门声,他终究是离开得头也不回。屋子里还有残留的淡淡沉水香气,说明曾经真的有人在这里过,她的手依旧是去握衣角的姿势,只是什么也握不到,动作显得很奇怪。
外头闹了一阵,应该是皇帝起驾的声音,仿佛能听到督领侍太监福禄尖声在喊:“摆驾翊坤宫。”接着听到的就是小有规模的一行人渐行渐远了。
连琼将握空的手捏紧后再收回来,看来自己真的是注定什么也握不住的。
皇帝摆驾之后片刻,便是跪送完起身的宫人们进来,大约就是遵了皇帝的旨来换热水,阿九带领着五六个宫人,有条不紊地吩咐他们将桶抬出去,连一丝多余的声响也未发出,几个宫人虽低着头可从表情还是看得出担忧,像是在因自己的主子失宠,而紧张自己也会要因此而受冷落。
阿九细手细脚走到连琼身边,关切而不苛求地问道:“娘娘,这是怎么了,皇上从没在到隐月阁后又重新摆驾过,而且皇上出去的时候脸色不大好。”
“阿九,我累了。”连琼叹一口气,并不多说什么,“待会儿水抬进来,你伺候我简单洗一下就完了,明早大概会晚起些,你就不必替我备早膳了。”
阿九一顿,看着连琼与平时完全不同的样子,停了半会儿后才应了一声:“是。”也没敢再多问什么,等到新的热水抬进来之后细致用心地服侍连琼洗完澡,全程都没再多说一句话,生怕再触动她惹她烦,典型一个称职又懂事的奴婢。只是在背对主子之时,嘴角有一抹掩不住的冷笑。
第二日上朝,炎?的形容很疲惫,如果不是十二串冕旒遮着,七重阶梯隔着,别人就能看到他眼睛里的微微血丝。昨夜在驾临翊坤宫后,先是一宫之人受宠若惊地跪拜迎接,再是皇后贤良贴心的嘘寒问暖,他看着甚烦,干脆沉默着只让福禄去应对。而后与柳夭夭同眠,以为总能暂时忘掉连琼,可一闭上眼却还是全是她的样貌,浅笑轻颦,或嗔或喜,他无法,只得睁着眼整夜保持清醒,因为但凡只要闭上,就要看见她,就要想起她的狠心和他的可笑。
福禄在一边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他伴着炎?长大,看着他从一个孩子长成一国之君,十九年来哪里见过他昨夜那种失落的样子,既让他为炎?能够真正爱上一个人而感到欣慰,又让他为炎?爱得太过艰辛而唏嘘。只是自己身为奴才,又能对主子有什么说法呢,至多也就是竭尽所能多多为他分担一些力所能及的事罢了,比如在饮食起居等小事方面上滴水不漏的照料,不让他在这种小事上还要感到不顺心。福禄今日面色也同样疲惫,但依旧能高声朝阶梯下喊道:“上朝!”
第十七卷(3)
第十七卷(3)
齐齐跪拜的声音,罗裳摩擦,佩玉轻击。
脚下跪满臣子,望下去时如同神在俯瞰,这样的场景对皇帝来说再熟悉不过,炎?也早就习惯,可是今日却觉得这场景很扎眼,难道是因为昨夜连琼对他说的那句话:
“您是高高在上,唯我独尊的皇帝,谁又敢去爱您呢?您能拥有的只能是崇敬爱戴,不会是尘世间的真爱。”
以至于他第一次开始这么仔细地看自己日常所面对的东西,原来平时只是麻木,直到现在,才深刻地发现自己所处的地方是如此的高处不胜寒。果真不错,天下人都崇敬爱戴他,可是又有哪一个人敢真正去爱他,像一段最平凡的感情一样,人的真心很平凡,但对他来说却变得太奢侈。所以,连琼大概没有错,只是自己太贪心了,痴心妄想,妄想自由的鸿鹄会爱上囚禁她猎人,哪怕,猎人已经爱上了鸿鹄。
福禄在一边小声提醒:“皇上,该让大臣们平身了。”
炎?反应过来,即刻化去眼里的出神目光,平常地道:“平身。”
又是一阵细小清晰的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