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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是文人,并不代表他不想做文人。
他名叫岑天遥,字近道,号明泉,本来也是十年寒窗的饱学之士,但自从二十岁那年考过了院试后就再没有高中过,原因是像所有寒士高人一样不愿“摧眉折腰事权贵”,但是当缸中无米时又“使我不得开心颜”,于是他三十岁那年终于弃文从商,五年前做上了“财缘”的二掌柜。也许是年轻时忙着愤世嫉俗的原因,岑天遥现在四十岁了还是单身,不过这对“财缘”来说倒是件好事,多了个全天十二时辰的劳力不说,还能随传随到。这不,大掌柜要出门,他就得跟着陪着伺候着。
岑天遥的话不多,也不好打听事,所以其实现在是去哪儿他也不知道,反正是既来之则安之呗。
马车出了永宁镇之后又行了一段石板路,然后微微颠簸上了土坡道,不久又平稳的听到马蹄敲打青石板的声音。
岑天遥终于忍不住掀开车廉看了一眼,只见乌江镇的镇门遥遥远去。他们这是要去干嘛呢?
马车外面渐渐喧闹起来,却多是污言秽语的狎妓之声,粉头妓女嗲声嗲气的套近乎,暗门子赶趁找饭局,听着都叫人从心底里厌得慌。
卢掌柜睁开了眼,胡须动了动。岑天遥马上察颜观色一番,见卢掌柜正襟危坐,面孔严肃,心里才刚稍稍放心了些,马车却忽然停住了。
岑天遥一惊,内心委实万分挣扎。才刚想说话,却听车夫在外面一口京片子的喊道:“各位大爷行个方便,车身太大了过不去,麻烦您侧个身儿,让个地儿,让我们过去,感激不尽感激不尽啊!”
一个男人说道:“难得你家富贵还能不横行霸道,那咱们就给你让让。”
其余人也纷纷附和。
车夫道:“得了您呐!各位多福多寿啊!得儿——驾!”
马车又开始缓缓行进了。
岑天遥松了口气,出了一身汗。头巾也有点汗湿,直弄得额头发痒,当他正要伸手去擦的时候,突然发现卢掌柜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虽然没看着他,但他连忙就不敢动了。
马车继续慢行,外面的恶声渐渐小了下去。
马车加速,但不知轧到了什么,车身忽然轻微一颠。这下岑天遥可得救了,忙借着扶头巾的动作,偷偷挠了挠额头。
然后马车又停了。这次是真的停了。
跟着卢掌柜下车一看,岑天遥又傻了。
这竟是一间皮条店!
还美其名曰:清客店。
这种清客店源出于苏州,盛行于明末。店内别无他物,只有茶具炉瓶,手掌大一间房,却又分作两截儿,清客候人闲坐,兜揽的不是生意,而是嫖赌。
卢掌柜迈步就进,岑天遥一把没拉住,只得跟随入内,想跟大掌柜说一声“我在外候着”,却听一人热情招呼道:“哟,二位员外,少见少见啊,有什么我可以帮手的?”
只见这人二十五六岁年纪,生得倒是朗眉星目的一张侠客脸,仿似好打抱不平的那类人,可是又浑身的市井泼皮谄媚劲儿,看来很不搭调。
卢掌柜道:“当然要找你帮手的。”
“哈,您是喜欢哪样的姑娘?温柔一点的?花样多一点的?还是……”
卢掌柜打断道:“不要姑娘。”
那人一愣,旋即挤眉弄眼道:“哦!明白明白!我认识一个细皮嫩肉的男孩子,今年才……”
卢掌柜很有耐性的微笑打断他:“不嫖。”
“哦,那就是赌了?我跟您说……”
卢掌柜又插口道:“也不赌。”
“嘿,我说你两个,不嫖也不赌上我这儿干嘛来了?”
卢掌柜微笑不答,揉了两下铁球,突然叫道:“石朔喜。”
那人一惊,又一愣,左右看了看,轻声道:“我屋里有贼么?”
卢掌柜笑容扩大。“没有。”
“那你喊贼的名字干嘛?”
“哈哈哈哈。”卢掌柜的铁球叮当响,看得出心情不错。“不是我喊贼的名字,是有人‘贼喊捉贼’。”
“你说我么?怎么会?”
卢掌柜一副“你上当了”的表情,叹道:“世人只知道‘红双喜’,却不知道有石朔喜啊。只有你自己,才知道是你自己。”
岑天遥听后微一沉吟,脱口道:“那个劫富济贫完了在墙上留一个双红喜字的侠盗,难道就是他?”
卢掌柜回头看看岑天遥,微笑颔首。
那边的石朔喜恼恨的叉腰踱了几个圈子,伸右手食指搔了搔额头发际,然后猛的一拍桌子,喊道:“豁出去了!说,你们找我做什么吧!”
卢掌柜又老奸巨猾的笑了。
“做‘庄’。”
从清客店里出来,岑天遥一头雾水,自己虽推理出一些头绪,但是还有些关键点难以点破,总觉得这事跟住在玄字房的那个年轻公子有关。但是他没有问这个,而是问:“接下来去哪儿?”
卢掌柜欣慰。
跟聪明人打交道就是省心。卢掌柜一直很欣赏岑天遥的头脑,这也是岑天遥能做上二掌柜的原因。而事实越来越证明,卢掌柜的决断没有错。
于是卢掌柜回答道:“我们去宜香园。”
“对了,这件衣服是慕容姐姐做给你的,她说她明天就到。”小花丢了一件衣服到沧海怀里,又自顾趴在窗边向“财缘”内部的楼下望去。
沧海拿着衣服,竟然叹了口气。低头看了看,问道:“为什么腰带又是琥珀色的啊?”
小花回头道:“慕容姐姐说,那像你眼睛的颜色。”
“天呐……”沧海又叹了口气。
小壳奇怪道:“有人给你做衣服你还叹什么气?”
沧海别扭道:“……我总觉得她在调戏我。”说着,毫不吝惜的把衣服扔到床角去。
小花道:“你也就是说说,我看她明天来了你敢不穿!”
沧海一直在专心的看着一张纸,现在依然假装充耳不闻。
小壳也走过来看了看,问道:“这是哪儿的地图?”
“烟云山庄的。”
“‘醉风’分部的那个烟云山庄?哪儿弄来的?”
小花在那边插嘴道:“我从孙烟云书房顺来的。”
“顺、来的?”小壳顿时死机了。“那么秘密的地图,怎么能说顺就顺啊?”
沧海笑道:“唉唉,真是的,为什么所有人的心理都是一样的呢?他们都以为秘密,就没人敢去偷,孙烟云也就没把真的那张地图藏起来,而且一般人也不知道烟云山庄是杀手组织分部,冒险去弄张地图出来有什么用?况且,这只是一张普通的山庄分布图,‘醉风’的分部根本不在这张地图上。”
“那你要张图来干什么?”
“确认一件事。”沧海展开地图,指点道:“你看它的建筑面积,从山庄前门到后山,无一处不用之地,有些虽有空地,却是一处内院花园。‘醉风’的人多、资料多,那么就必须有足够的机密空间放得下这么多人和这么多资料。我看了很久,发现烟云山庄里面没有一处适合做‘醉风’的分部。”
“难道‘醉风’分部根本就不在烟云山庄?”小壳说完脑袋上就被敲了一个爆栗。
沧海道:“大哥,你用用脑子好不好?不是分部弄那么多机关弄那么多人把守干嘛?真正的分部用‘空城计’么?”
“那……那你说怎么回事。”哇,头被敲得好疼。
“‘醉风’的分部的确在烟云山庄。但不是在里面,而是在下面。”
小壳终于聪明了一回,“哦!你是说……”
“‘醉风’分部在烟云山庄下面的山腹里。”
“山腹里啊……”小壳又愣了。
沧海无奈道:“就知道你想的跟我要说的不一样。”
小壳嘿嘿一笑,问道:“那你确认了这事以后想怎么办?”
“嗯……”沧海咬了下手指,边思考边道:“‘醉风’分部是借烟云山庄作为掩护,隐藏它真正的入口,如果烟云山庄不在了,那里就是一座光秃秃的小山,就会暴露目标,那么这个分部在短时间之内就无法运作了。”
“所以?”
“所以……”沧海又大大的微笑了。
“我们去把烟云山庄烧了吧。”
小壳一巴掌搧在沧海后脑勺上,先把仇报了,然后才嚷道:“大哥,你用用脑子好不好?你可以找人弄张地图出来不代表你可以烧了‘醉风’分部的掩护建筑啊!”
沧海抱头小声嘀咕道:“我们可以想办法嘛……”
“好啊,你想!”小壳气呼呼的坐到一边去了。
这时小花兴奋的回头道:“公子,公子!你看他们都在议论明晚的赌局呢!都说皇甫熙来了明天的赌局肯定大!还说明天不知道谁有那个艳福能做全场的大赢家,赢得苇苇姑娘作陪!”
沧海正在出神,随便“嗯”了一声。小花也没期待他的回答,嗑着瓜子继续看楼下。
小壳倒是有了一肚子问题,但是看沧海专心的样子就没敢打扰。
过了半晌,沧海突然又用右拳砸在左掌上,“啪”的一声。
小壳马上期待的问:“想到办法了?”
“嗯!明天绝对可以让那头驴再被整一次!”
“什……么?你竟然看着烟云山庄的地图在想怎么整薛昊?”
“对呀。”无辜的抬头看小壳。
小壳忽然又有了打人的冲动。
第十三章 再见,薛郎
九月初三日,晨。
虽然浑身没愈合的伤痛得要命,但薛昊还是准时来到了应天府永宁镇赴约。
从他踏上参天崖的第一步起,就开始心跳加速。这种心跳加速跟扶着罗姑娘时的心跳加速不是一种感觉,扶着罗姑娘时是一种紧张的忐忑,而他现在是兴奋得想要跳脚。看着参天崖的山景,他越发真切的感受到了作为生命的喜悦,越发感觉到活着真好,而令他继续活下去的正是给他锦囊的那个人,他马上就可以见到自己的救命恩人,不仅能亲自表达感激,也许还能解开自己那些百思不得其解的困惑。
你说,一想到这些,他能不兴奋吗?
沧海站在参天崖的崖顶。再往前半寸就是烟霞扑朔的崖底深涧,虽然参天崖并不很高,但因此处常年雾霭缭绕,所以并看不见深渊之下是何等庐山面目。是以,到此地游玩的人都不敢靠近崖顶,怕万一失足则真成千古遗恨了。然而沧海好像还嫌不够惊心,又往前迈了一小步,脚尖已悬在山崖之外。
举目远眺,只见天无片云,空翠欲滴,青山万叠,古木千章。振衣千仞岗,越足万里流;日照烟霞生七彩,天聚万象握乾坤。
沧海眯着眼,唇边带笑,右手负在身后,微握成拳。衣袂临风,如一只遍体仙羽的鹤,翅带流光,飞而未翔。就这样望着旖旎的江山,像一幅画。
小壳站在他身后稍侧的地方,看着那张丹青难描的脸容,忽然间思潮起伏。而心中最先浮现的,却是一首诗歌: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虽所谓: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然,天地之钟于男子者何甚乎!
唏嘘喟叹一番,却又联想到他那变幻莫测的性子,虽然缥缈得无法捕捉,但当你努力去分辨的时候,又终会因那风情万种而恍然失神。尤其是这种时候,在高山之巅,遗世独立,小壳突然有种错觉如果风一直这样吹着他单薄的身子,他会不会就突然化作一阵风,飞回到天上去了。那么他会去广寒宫还是凌霄殿呢?
那是不是代表,我就要永远失去他了?
小壳忽然觉得双目酸涩。他想,也许是朝阳太刺眼了吧。
此时沧海抽回目光,回过头来,轻轻笑着。那容颜已不是“清”,而是“绝”。
沧海目光微垂,又侧头看着小壳,笑道:“站在这里你怕么?”
小壳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惊讶的发现自己竟然双手用力的牵着他的衣角,捏得指节都发白了。
但是小壳没有松手。
“是啊,我怕。”怕你会突然从我眼前消失不见。要是再也抓不住你了,我该怎么办呢?
沧海笑笑,就任由他那样抓着。
听不真切,但沧海好像是叹了口气,望着满目河山,不知是用什么样的语调,轻轻吟道:“人生如春蚕,作茧自缠裹。
一朝眉羽成,钻破亦在我。”
小壳静静听着,却不能完全明白沧海吟这首诗的目的,然后他眉头一皱,还是想问那句:“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拥有这样多秘密的人,是否也要背负那样大的责任?在那样的压力下,每走一步,需要怎么样的谨慎?每天早上最简单的睁开双眼,在他来说,需要多么大的决心?而当他独自面对一切的时候,到底需要多么大的勇气?
不,以后他不会再独自面对了。任何时候,我都会在他身边。我会保护他。
如果我这样说的话,他一定又会毫无风度的笑话我了吧。小壳想笑,但是一下子眼眶湿润了。
沧海道:“他来了。”
临江仙、么?
薛昊攀上崖顶、看见两个衣袂飘飘背影的那一刻,脑中只浮现这一个词。即使他知道,这里根本没有江。
临渊的公子缓缓转过身,眼带笑意。
是唐颖。
终于见到他了。
薛昊从没想过,有一天他会因为看见一个男子的面容而激动而喜悦而兴奋异常,手足发软,心率过速。
薛昊只是稍微平息了一下因爬山而造成的气喘,然后就大步走上前,面对唐颖,第一句话是:“果然是你!”然后一把提起他的衣襟,把他拖离悬崖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