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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担忧他走后她无人照拂,又重蹈食鼠肉饮鼠血的覆辙,临别的那个夜晚,为她在蛇阵中种下四季果的果树,并从神宫中拿来天泉水浇下。果树在片刻间枝繁叶茂结出果实,他摘下一个果子递给她,教导她从此后饿了就吃这个,渴了就喝解忧泉的泉水,万不可再以鼠为生。
是年她已经五岁,生得玉雪可爱,却因蛇阵中常有瘴毒之故,不大记事也不大会说话,但估摸也晓得这是一场离别了,伸手牢牢牵着他的衣角不肯入睡,他看着她,良久道:“你这么小,我回来时,你一定已经忘了我。”孩子却以为他在说什么嘱咐,似懂非懂地点头。他伸手揉揉她的额发,洁白的月光底下,四季花随风飘落,有一朵落在孩子的肩上,他拾起来别在她耳畔,手指轻抚后一停,对着小小的孩子许诺:“我会回来,等我当上神官长,就可以救你出来。”顿了顿,将孩子搂在怀中,“我是你唯一的亲人,阿兰若,他们不要你,你还有我。”
那夜他走的时候,孩子从梦中惊醒,哭得很厉害。但他没有回头。由着孩子的哭闹声渐渐消失在身后。
二十年恍如隔世,他再回王宫恰是十五夜,上君赐宴,他急切想见到那个孩子。而听到的关乎她的第一桩消息,却是西海的贵客二皇子闯了蛇阵。上君领着宴上众臣急急赶至解忧泉,他亦紧随在列。再次涉足此地,满目疮痍间,首要入他眼的却是半空的云絮上,被白衣男子抱在怀中的童稚少女,蛇皮做的粗裙外裹着件男子的白外袍,白色的袍子随东风扬起,她漆黑的长发亦在风中翩飞,显出一张未脱稚气的脸来,格外精致。二十年不见,那孩子长大了。
解忧泉中碧水翻腾,巨蟒长咝不止,碧玉箫乐音轻动,那孩子在白衣男子怀中有生以来第一次展翼,王室中再无人有如此洁白的羽翼,白色的稚羽飘然落下,他伸手接住,而云絮之上,白衣男子的目光抚过那孩子的手臂,突然道:“阿兰若,这倒是挺好的意思,你没有名字,不如就叫阿兰若吧。”他瞧见她懵懂地看着那白衣男子,断续道:“阿……兰……若?”白衣的男子笑道:“念得很好,阿兰若,我是苏陌叶,西海的苏陌叶。”
我是沉晔。是你的表哥。你是阿兰若。相里阿兰若。
二皇子揽着她站在高空,向着上君颔首,面上是个客客气气的笑:“我们西海想教养出好男儿来,也爱将他们扔出去历练打磨,想来上君是存了磨炼二公主之心,才令她在此阵中修炼罢,不过这孩子合苏某眼缘,今日既将她收成徒弟,便想带在身边教养着,不知上君肯否做给苏某这个人情?”
这番话说得体面又刁钻,上君神色复杂,但终是允了。
他见二皇子抚着那孩子的额头,轻声道:“从此后你再不必待在此处,跟着我,你开心吗?”她轻轻点了点头,挑起稚嫩的嘴角笑了一下,她笑的方式,还是她小时候他教的那样。他想她果然将他忘了,但总有一些东西还是留在了她身上。因二十年苦修之故,如今以他之力已可将她救出蛇阵,但他此时并非大权在握,救出她也只能躲躲藏藏。西海二皇子的庇护,比他能给她的庇护更好。
驱蛇的乐音停驻的一刻,忽有一尾巨蟒扬起利齿铲向云中,专为对付这些巨蟒做成的细针飞出他的指尖,那狰狞的蟒蛇缓了攻势,重重摔在地上。他不动声色地收手入袖,趁着众臣的惊叹,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解忧泉。他想她出生时命运不济,此时总算迎来好的命运,这是桩好事。
二十年艰辛长修,山中无味的岁月里,他常想起她。他是天定的神官长,他母亲将孕育他看作一项光荣,从不将他视作己子,对他尊奉更多于爱,他从未尝到过亲情的滋味。他曾对她说,我是你唯一的亲人,但她何尝不是他唯一的亲人。他将她从死亡边缘救回来,给了她名字,将所有亲情倾注在她身上。他有执念,执念是她。但如今她有了更好的依靠。他想,若要令执念不成,放就要放得彻底,这一念方才能平息。
十年,他仍常想起她,但未曾提及她一句,未曾靠近她一分。
他长修之时倾画夫人生下了嫦棣,大约彼时对相里阙的恨已消减不少,比之阿兰若,嫦棣这个公主当得倒是平顺。回回入宫,橘诺同嫦棣爱黏着他,姊妹二人时常在他面前提起阿兰若。橘诺素来文静,这种话题里头不大爱嚼舌头,虽则如此,却也忘了幼时对阿兰若的善心。而嫦棣每每说得最是起劲,令他烦不胜烦。
一日嫦棣又提及她:“今日我听一个老宫婢说,阿兰若在蛇阵里时都是饮鼠血食鼠肉为生,你们能想象吗,饮了那样多鼠血,她身体里流的血,也大半都变成鼠血了吧,啧……如此肮脏低贱,想不通父君为何竟允了她重回族里还坐上公主之位,她怎么配!沉晔表哥,你说我讲得对不对?”
他想若她饮了鼠血身体里便是鼠血,那她也饮过他的血,是否如今她身体里亦流着他的血?这让他有些失神。
嫦棣还要催促他:“表哥,你说我方才讲得对不对?”他极不耐烦,冷淡道:“若要论血统,你知道歧南神宫唯一低视的血统是什么。”嫦棣的脸唰地一白。歧南神宫低视的是不贞的血统,若从这个条理上说,嫦棣和阿兰若的血没有任何区分。但阿兰若是他养大的,亦饮过他的血,即便承了他母亲不贞的血统,那又如何。
息泽近年已不大理事,在歧南后山造了个竹园精舍,传出话来说身上染了重病,需移到彼处将养云云。他初时信了,去精舍瞧他,却见息泽挽了裤腿光着脚正生机勃勃地在河中摸鱼,面上看着比他都要生猛且精神。
息泽假模假样咳嗽几声,一派真诚地道:“本君确染了病,但只因本君是个坚强人,不屑那种病恹恹的做派,你瞧着本君才像个没病没痛样,实则本君都快病死了。”
他向快要病死了的息泽神君道:“颇多同僚相邀近日将来探视你,你这样坚强必定令他们感动。”息泽脸上的笑僵了僵。
听说后头再有神官前去精舍探望息泽,瞧着的都是息泽卧病在床的颓废样。
息泽既然沉疴染身,神宫诸事自然一应落在他肩头。是年,九重天太上老君于三十二天宝月光苑办道会,以道法论禅机,他代息泽赴会。道会办了九九八十一天,长且无趣,但因此趟道会所邀仙者众多,尤显热闹,因而道会结束后,趁着热闹劲儿百果仙开了一场百果宴招待众位仙者,又耽搁九天。
待他再回梵音谷时,未曾想到,所闻竟是唢呐声声。
阿兰若出嫁了。嫁的是息泽。
那日是个风天,歧南神宫飘浮于半空,幻化出一道及地的云梯。仙乐缥缈中,一身华服的息泽神君拾级而下,自送亲的软轿中牵出他红衣的新嫁娘,握住她的手,一步一步走向威严宫门。他立在宫门旁一棵无根的菩提后,见她嫁衣外罩着同色的披风,防风的兜帽挡住大半眉眼,只露出朱红的唇和雪白小巧的下颌。他蹙着眉,自袖中取出一支黑色的翎羽,于掌心轻轻一吹,云梯上狂风乍然而起,掀开她的兜帽,她用手遮住飞扬的发丝,仰起头来,秀眉微微挑起。他已经许久不曾见她。她那个样子很美。
他有一瞬的失神,那一夜四季花纷落如雪,花树下他搂着还是孩子的她,轻声对她许诺:“我是你唯一的亲人,阿兰若,他们不要你,你还有我。”
而自从十年前月夜下那个转身后,说定的誓言再不成誓言。她会有越来越多的亲人,她的师父、她的丈夫,往后还有她的孩子。最后一眼,是狂风渐息,息泽将她的兜帽重合好,她朱红的唇勾起一抹戏谑的笑。那不是他曾教给她的笑,但他知道有个人是那种笑法。西海二皇子苏陌叶。
时光如水,她身上再没有痕迹是他曾留给她,就像他从未在她生命中出现过。息泽携着她踏进神宫,宫门沉沉合上。黑色的翎羽轻飘飘回到他手中。十年前他就失去了她,已经失去,谈何再失去,只是这一次同她的错身,不知为何,远比上一次更令他感到疼痛。
而后二十余年,息泽退位,他继任神官长之位,成为梵音谷有史来最为年轻的一任神宫长。息泽装出副病得没几天活头的模样避去歧南后山,他亲送他去竹园,息泽还调侃他:“俊得不像话,聪明得不像话,却整日板着个脸,自然你板着脸比笑时更俊,但来送别我你还是笑着好些,我心里舒坦。”
他环视竹园,却未看到半件女子用品,终于忍不住道:“你妻子呢?”息泽抖开条有些发润的被子晒在大太阳底下:“一个小姑娘家,年纪轻轻同我在这里隐居有什么意思,自然该待在山外她府里头。”
他瞧着山中野景,淡淡道:“你待她很好。”
息泽笑了,得意地赞同:“她的确有福气,碰到我这样的好人。”
世传这一任神官长有一副绝代之貌,却兼有一副冷淡自傲的性子,令人难以亲近。他的所为同传言也颇合,自他接管歧南神宫,神宫行事越发低调,若非大祭,难觅神官长身影。
他即位的第二年,倾画夫人求上君赐婚,选他做橘诺的驸马,时年他根基不稳,难以推辞,但借口尚未成年,需清净长修,只行定亲之礼,而将婚期无限长延。订婚礼后,他更是闭在神宫,习字练剑,种树下棋,只与清灯素经为伴。他住的园中,阿兰若成婚那年他种下一园四季花,并未以天泉水浇灌,因而生得缓慢,悠悠二十来年过,橘诺出事的时候,才刚落完第一树花,结完第一树果。
纵然橘诺所为大大扫了他的颜面,但橘诺是相里殷唯一的血脉,不能不救。他亦知救橘诺乃是死局,上君必将借此良机将他逐出神宫。但有些事情,看似死局,时机把握得宜,倒是意外的一条生路。
相里阕是位专横君王,自即位日起,便虎视眈眈盯紧了神宫,大有将神宫纳入囊中之意。息泽看事透彻,却是个嫌麻烦的主儿,因而相里阕一上台,他这个继任者不过童稚小儿,息泽便欢欣鼓舞地将诸事都丢给他,逍遥自在避去歧南后山了。神宫中势力冗杂,并未察出相里阕心且又顽固不化者不在少数,近年他虽在神官长的高位上坐着,行事却时有掣肘,未免为难。不过,一神宫失去神官长,以相里阕的刚愎个性,对神宫的野心当不会再勉力压制。若不幸相里阙近年行事谨慎了些,他也有办法令他不再压制。
岐南神宫内里无论如何相斗,终归容不得外力亵渎它。相里阕早一日对神宫下手,如此,神宫中各派势力便能早一日放下芥蒂,共敌外侮。他是天定的神官长,即便相里阙废黜了他,一旦王宫和神宫真刀真枪对起来,歧南神宫坐镇的只能是他,即便是那些食古不化的老神官,除了迎回他也别无他法。此乃以退为进。
他坐在那样的高位上,年轻而神秘的大神官长,享着世人尊奉,人生却像是一块荒地,唯矗着一座歧南神宫,或许东风吹过遍地尘沙,还能见出几粒四季花的种子。也仅仅是,不能开花的种子罢了。
而究竟是什么样的因缘,让他在橘诺的刑台上再见到她。她一身红衣,展开雪白的羽翼,浮立于半空中微垂头瞧着他,嘴角勾起一点笑:“你还记得吗,虽然不同你和橘诺一起长大,我也是你的妹妹。”
阿兰若,这是你的名字,以后我说这三个字,就是在叫你的名字。
“世说神官之血有化污净秽之能,今日承神官大人的恩泽,不知我的血是不是会干净许多?”
你这么小,我回来时,你一定已经忘了我。
“他是我救回来的,就是我的了。”
我会回来,等我当上神官长,就可以救你出来。
“你看,如今这个时势,是在何处呢?”
我是你唯一的亲人,他们不要你,你还有我。
如何能忘记。阿兰若。
但他着实离开她太久,不知何时,她也学会了囚禁和掠夺。
在那些最深、最深的梦里,他其实梦到过她,梦到那一年是他将她救出蛇阵,而她在他怀中展翼。他并非没有想过有一日他会落魄,但这世间,若说他唯独不希望谁见他落魄,那人只能是阿兰若。可此时,他被她困在她府中,小小一方天地,活像一个囚徒。
没有人喜欢被囚禁。
而后便是她写给他的信,假他人之名的一则戏弄。
他一向最懂得掩藏情绪,若那人不是阿兰若,他绝不会那样盛怒。
书房中烛火摇曳,她懒懒靠在矮榻上:“你就没有想过,我并不像你讨厌我那么讨厌你,或许我还挺喜欢你,做这些其实是想让你开心。”若是想让他开心,为何要借他人之名,为何不在信末题上她自己的名字?他着实气极。生平第一次口不择言。而她笑起来:“我说的或许是真的,或许是假的,或许是我真心喜欢你,或许是我真心捉弄你。”
她说真心喜欢的时候,微微偏着头,模样里有一种他许久不曾见到的天真。
在她说出这两个字之前,那些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