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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非师尊有意逐我,是我自己执意不返昆仑。”
“为什么?”芙蕖声音低沉了下来,“还有啊,大师兄告诉我,屠苏师兄这一趟回来以后,就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那到底是多远?”
百里屠苏一愣,看向陵越,陵越冲他微微摇了摇头。
芙蕖小师妹天真烂漫,而百里屠苏所经历之事,对她而言过于残酷,人皆不忍以实言相告。好在芙蕖并未注意二人神色,想到哪里便说到哪里:“师父想把掌门之位传给大师兄,三年以后将要举行仪式。三年后,屠苏师兄总该回来了吧?你一定会在的,对不对?”
百里屠苏不答,冲着陵越抱拳行礼:“恭喜师兄!”
陵越却是神色淡淡:“何喜之有……我曾经败于一人剑下,自此以后,再也无缘一战,心中虽存憾恨,亦是输得口服心服。师尊与我言明,不会继续居于执剑长老之位。若有朝一日我当真执掌门派,于心目中,早已定下执剑长老之人选……”陵越不再看着百里屠苏,转身仰首,似对天长述,“此人即将远行,那个位子便会永远空着,直到有一天,他从远方回来。”
百里屠苏听闻此言,心中亦是有所触动。
虽有多年同门之谊,他们其实并不是那么的熟稔。
一来按照紫胤真人的安排,百里屠苏一直独来独往,不与其他弟子一同寝居修炼;二来他和陵越都像极了师尊,沉默寡言,面冷心淡,情感内敛深藏。即便彼此偶有见到,却也少言少语。
如今历历想来,说过的话都屈指可数。百里屠苏一直以为,师兄对自己的回护,不过是出于同为师尊门生,和陵越作为大师兄的职责。陵越作为这一代弟子之首,时时处处严于律己,以作表率,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任性比剑的莽撞少年了。自己一介师门弃徒,何德何能,可以担任执剑长老?
他也十分明白,这只是师兄的真诚好意。能否回到天墉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活下去。
师兄……我,不再回来了。
请代我,好好侍奉师尊。师弟相信,你定然可以光耀天墉城。
百里屠苏一时恍惚间,听到芙蕖说:“……所以屠苏师兄可不能离开太久,大家都在等着你呢,我,我也会想你……”芙蕖娇声道,“你答应我,三年内一定回来好不好?”
百里屠苏沉默片刻,看向芙蕖时,却是坦坦荡荡:“好。此去一别,师兄与芙蕖都要保重。”
陵越听见师弟应承芙蕖,心中一惊,却立即体会百里屠苏的用心良苦,二人相视不言。
而芙蕖并没察觉,只是自顾自开心地说着:“屠苏师兄不用替我担心,我肯定过得好好的。像是上回闯了闭关禁地,有执剑长老说情,师父不也没舍得罚吗?就算执剑长老不管,大师兄也会帮着我的……”
娇声莺啼,在这昆仑山巅,留下阵阵悦耳清风。
天墉剑阁前。
红玉凝视着面前那凛然不可侵的白发背影:“主人,我即将与百里公子同去蓬莱。待那处事了,我……仍会回到昆仑……”
紫胤真人沉默片刻,远眺昆仑山海之间,并不回头,淡淡道:“数百年如白驹过隙,亦视日如年,你却依然窥不破吗?”
红玉眼中却是倔犟之色:“红玉从来不求寻觅大道,也不求超凡入圣,仅仅思慕一人……何错之有?”
她上前一步,将下山这些日子心中所想一一道来:“主人曾言,身为剑灵,早该抛却浮生爱恨。如今想来,我的确是窥不破,这世间种种情仇,我依然……放不下,亦不能释怀。
“跟随于百里公子身边,见他许多时候心意果决、一往无前,心底亦十分钦佩,不由觉得……自己活得久了,反倒优柔寡断、患得患失起来。其实,求而不得,求而既得,不过唯心而已。”
紫胤真人似有所动,却并未言语。
红玉说完这些话,心中觉得轻快了许多:“今次……若能再回到天墉城,之后千年万载,红玉仍有许多时日陪伴主人左右,已觉幸甚。”
紫胤真人看着远处,轻轻摇头:“当真痴儿……”
红玉却笑了,走到紫胤真人身边,两人并肩一同看着远方天际,“主人放眼望去,这山下滚滚红尘,又有几人不是痴傻?而换作红玉,倒宁可永远莫要窥得天道,莫要无爱无恨……”
两人静默站立,数百年的岁月流淌,并未在他们身上刻下怎样的印记,却留下了全然不同的心境。
清冷的蓝袍,火热的红衣,从远处看去,好美的一幅画面。
青龙微雨
青龙镇。
这里曾经是繁华的港口,可是连日来暴雨如注,海面风浪四起,所有的来往船只都不能成行,所有的渔业也被迫停止。
雨下得太大,像是天庭震怒,大水倾颓。雨水默然无情地冲刷着一切,房檐,庭院,船只,庙宇。雨声开始会让人觉得烦扰,那种单调的持续不断的“哗哗”声让人们彼此之间说话都要提高音量。可是这样的雨下了一天一夜、三天三夜,慢慢地人们习惯了这个频率,麻木了,像是这世界本来就带着如此的背景音。
镇上的居民大多听了方兰生他们的警告,逃难去了。街上偶尔有人打着油纸伞往来,也都在收拾行装,准备远行,只有一些倔犟的老者和修堤坝的村民滞留在镇中,没有离开。
大雨让一切都笼罩在潮湿的水汽中。
直到第四天,雨终于小了些。
向氏兄弟船厂的屋檐下,站着襄铃和方兰生。
襄铃伸手去接落下的雨珠,“雨……总算小一些了呢……”
“昨天下那么大,海上风浪也大,听向老板说前两天也是,翻掉几艘大船,都没人敢出海了……”方兰生忧心忡忡地望着雨幕,“尹千觞那混账说沿海有灾,果然是真的!”
“他之前和你还有向大叔一起去修堤坝了?”
“堤坝当然要修,如果能加得更高、修得更牢一点,万一海上有什么大灾变,说不准还能防一下!”方兰生换了语气,“至于尹千觞……哼,他以为这样就算将功补过?”
襄铃的眼中更添惆怅:“昨天夜里,襄铃路过酒馆的时候看见他坐在里面,虽然喝着酒,却一副很难过很难过的样子。襄铃觉得……他的心里一定也不好受的。”
方兰生听襄铃这样说,也就沉默下来。
两人静默了好一会儿,看着雨中的青龙镇。
只听见雨声淅淅沥沥,放眼望去也只见雨幕阴沉,有些寒意。
“襄、襄铃……”方兰生的表情如天色般郁郁,“有件事……我……想要告诉你……”
襄铃看到方兰生的神色,“不好的事情吗?”
方兰生低下头不再看她,轻声说道:“我已经想过……假如能从蓬莱回来……我打算……”他的声音不断小下去,小到听不清。
“什么?”
“我……会去孙家……”方兰生说出了他此生最难启齿的一句话,“向孙小姐提亲。”
方兰生看着被砸出一个个水洼的土地,而襄铃看着方兰生,眼睛瞪得大大的。
方兰生伴着雨声讲述:“回到琴川时我才知道,孙小姐就是贺文君的转世……晋磊……我……我们亏欠她实在太多……自从去过自闲山庄,我时常在梦中见到晋磊,曾经一度……我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晋磊还是方兰生……”
襄铃担忧地摇摇他的胳膊:“说什么傻话……兰生当然是兰生了。”
“可……我也是晋磊,是同样的灵魂生生世世如此轮回……我已经决定,会尽心照料孙小姐一辈子。就当是,还前世欠下的债,还有……也不想二姐再替我担心了……”
“但是……你不会难过吗?”
“没什么……可难过的。这样,才是最好。”方兰生的语气低沉,像坠入泥土的雨水,“我想了很久,想了很多遍……不是随随便便作的决定。二姐的事、屠苏的事……甚至少恭的事都让我明白很多很多……人活着,不能只顾自己开心,还有许多东西比这更加重要,我必须担起自己应负之事……至少不能再让二姐死不瞑目。”
襄铃没有说话,方兰生偷偷地看向她的侧脸,还是那么娇俏可爱,却堆上了惆怅。
“对不起,襄铃。”
“不用……不用跟我说对不起啊……”
但襄铃还是没有把头抬起来。
“你……会不会生我的气?看不起我?”
襄铃默默地摇摇头,喃喃道:“怎么会呢……”
她转身面对方兰生,圆嘟嘟的脸上,挂着一些哀愁、一些迷茫,“襄铃永远不会看不起兰生……只是觉得兰生好像忽然变成大人了,一下子离襄铃好远好远……襄铃还是那个不懂事的襄铃,而兰生已经把我……远远抛下……”
方兰生有些哀伤地看着襄铃:“你这样就很好,真的很好……不要急着长大。变成大人……实在是一件太痛苦的事情……”
就要这样放下她了,从初见就在他心里面住下的姑娘。
襄铃忽然问:“兰生,你……喜欢她吗?”
方兰生许久没有回答,反而有些冲动地问道:“那……你呢?”
“咦?”
“哪怕只是一点点……你对我……究竟……”
心里一直压抑的期盼,这份心情终究……
“我……”襄铃嗫嚅道,“兰生……”
襄铃突然抬起头:“其实我……”
就在这一瞬间,方兰生却忽地跳到她的对面——也就是雨幕之中,摆出噤声的手势,“不、等一下……”
雨势虽然不大,却也很快淋湿了他的头发和衣襟,他的脸庞上模糊地飞着雨水,像是哭得一塌糊涂,“别说!什么、都别说……我根本不该问……”
方兰生笑得很难看:“只要襄铃的一句话……我就会背弃自己的所有决定……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我愿意背负一切的骂名……但是我……已经不配再这样做……”
大雨接天连日,似乎再没有止息的那一天。
而欧阳少恭规定的期限,已在眼前。
蓬莱故国
蓬莱国。
风晴雪望着欧阳少恭的背影,满是愤懑。
她希望欧阳少恭会在下一刻转过头来,就像第一次遇见时那般温文尔雅,告诉她这从头到尾都是玩笑,但一想起他那疯狂扭曲的面孔,风晴雪不由得皱紧了眉头。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欧阳少恭的脚步放慢了,似是有些沉重……
山坡上吹过徐徐微风,风晴雪心中却难以感到一丝的柔意。举目四望,墓碑密密麻麻、矗立如林,每座墓碑后皆是高高鼓起的坟冢。坟冢上偶尔停下一只食腐的鸟儿,嘎嘎地怪叫两声,而后扑棱扑棱地扬长而去,让人不自觉地想起坟冢下的一具具白骨来。
风晴雪从未见过这般巨大的墓园,眼中的惊讶逐渐变为惆怅。不知何时,欧阳少恭已停下脚步,她几乎撞在他的背上,一个趔趄,险险止住。
“你可知这些长眠于此的人是谁?”欧阳少恭没有回头,淡淡一问,语调间充满平静。
“是谁?”
“死于天灾的蓬莱人……”答语庄重而沧桑,“还有我累世的亲人,朋友,爱侣……仇人。”
“仇人?”
“对。”欧阳少恭转过头看着风晴雪,“虽然许多坟冢为空,但只要我能记起之人,皆会替他们立一个墓碑。”看着风晴雪一脸迷惑,他继续道,“每一次渡魂,俱是一次生死煎熬,即便最终存活下来,哪怕微动手指,亦感万蚁噬身之痛……新的身体不能操纵自如,能爬之前,只能躺,身旁无水无人,亦难逃一死;能走之前,只能爬,伤痕累累也不可停,否则,你将永远等不到站起的那一天。”
“……你,也会害怕吗?”风晴雪问道。
“我怕,却不怕体肤之痛,怕的是有许多记忆,会在渡魂时烟消云散。牵挂之人、憎恶之人,皆有可能就此自心中消逝。时时恐惧着,有一天自己会变成一个没有过去的人……”欧阳少恭苦笑了一下,“为何活着、为何悲喜忧欢……曾经说过的话、做过的事都已不复记忆……”
风晴雪不再看他,低头唇线紧闭,眉间立皱,神色怅然。
欧阳少恭反而淡淡一笑:“晴雪当真心地极好,即便我现在已是你的敌人,你也会给予同情。”
风晴雪闻言,立时有恼怒之感。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但她也记得欧阳少恭的所作所为。
“带你来此,便是想要亲眼一见,你……究竟会露出如何神色,惊惶、悲悯,抑或厌恶……”欧阳少恭闭眼轻叹一口气,“总算……也没有令我失望。”
“不!”风晴雪蹙眉,“我并不想知道你过去的那些事。请你告诉我,尹大哥他现在怎么样了?他……到底是不是我的哥哥?”
欧阳少恭收起笑容,“兄妹情深,晴雪果然一直记挂。……不错,他确是当日巫咸,如今性命无虞,你尽可放心。”
“他……大哥……”风晴雪心中问过自己无数次的问题被证实了,心下却依然一阵失措。
“乌蒙灵谷冰炎洞坍塌之后,大巫祝身死,我与巫咸重伤,雷严将我二人一同带回青玉坛。雷严以为,血涂之阵引魂全无效用,焚寂已毁,青玉坛若想得到更为强大的力量,须得另觅他法,去寻其余六把凶剑,便寄望于巫咸醒来之后,由他口中问出凶剑下落。未曾料到,巫咸在血涂之阵力量冲击下,失却了记忆。”欧阳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