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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前不久兄弟单位出了起越狱的大事,省厅下了通报,单位领导谨慎起见,取消了今年的所有的探亲名额。我和他谈过心,他也表示能理解政府的难处,还挺积极的向我保证争取明年的机会。
“……你身在那他乡住有人在牵挂
你回到那家里边有人沏热茶
你爱吃的那三鲜馅有人他给你包
你委屈的泪花有人给你擦
啊,这个人就是娘
啊,这个人就是妈
这个人给了我生命
给我一个家…… ”
即使有副天生的好嗓子,情深之处,大牛也控制不住自己感情的闸门。他开始哽咽,声音也走了调。
他没有兄弟姐妹,家里只剩位白发苍苍的母亲,日夜思念着他回家。
泪水混着歌声倾泻出来,感染了在场所有的人。
“CAO!这小子今天怎么唱的……”0943“猴子”一边骂着,一边抹着自己止不住的泪水。
在他边上的0816“土秀才”已经泣不成声,他母亲去年过世了,他不但见不到母亲最后一面,就是想为母亲上坟至少还要等上三年。
还有用正袖子捂住脸的1050杨仨,法院宣判那天他妈脑溢血住进了医院,到现在大小便都要躺在床上由他爸伺候。
还有紧咬着嘴唇,却咬不断两行热泪的0933大力,他妈始终认为他量刑过重,这几年无数次的去省城上访,吃了多少闭门羹,受了多少委屈,却没有一天放弃过自己的孩子……
还有1102东子……
还有……
人们或是眼角擎泪,或是抱头痛哭,整个屋子沉浸在思念的哀伤中。这本应是个阖家团聚的日子,这本该是个儿女围绕在父母膝前的夜晚。而在这里的每个人都做不到这些,可他们对亲人的思念早已插上了翅膀,飞过了高墙铁网,飞回了日思夜想的——家。
听着那歌声,看着这画面,我的眼也越来越湿润。不忍再看下去,我把目光撤离了这片哀愁。眼睛扫向屋角,突然发现我并不是唯一的旁观者。
也只有他可以冷眼旁观这一切。
1375坐在角落里,面无表情的看着前方,又似乎这里的一切都入不了他的眼。他在看什么?他在想什么?
他和这个鲜活的世界之间仿佛隔着层玻璃,虽然相近,总有距离……
第 12 章
出了正月,“话匣子”刑满释放的日子也就到了。
一大早,他穿上了女儿送来的新衣服,对着水房里的镜子照个不停,嘴更像被什么撑着似的怎么都合不拢,要不是两边的嘴角对称着上翘,旁人一定以为他昨个夜里也像老徐头一样中风了。
领他办完出狱手续,我又带他到了操场。之前我向领导请示过,今天我们小队可以晚点开工。所以,大家伙正在这里等着和他做最后的道别。
“……”
“我CAO;你老小子穿上个西装也人模狗样的!”
“今晚上,你可TM能睡个舒坦的觉喽!”
“不可能!晚上他还不得找个娘们爽个够哈!”
“悠着点,小心弄出人命,再住回来可就不值当了!”
“就是,想我们也别‘回来’看我们……”
犯人们七嘴八舌的围着“话匣子”说笑着。平时口舌如簧的他,如今却只会一个劲的呵呵傻乐,仿佛那张嘴成了一个只会咧着的摆设。
虽然不想打断他们,但时间要到了,我不得不提醒他,该走了。我的话音还没落地,所有人都沉默了,整个操场突然静得出奇,几乎能听到数百米外的车间传来的轰鸣声。
“话匣子”合上了嘴,紧抿着嘴唇,有些颤抖的和狱友们一一告别。他们在一起朝夕相处了六年,可若不是今天,谁也不会想到,他“话匣子”竟然有激动得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的一天。其他人也好不到哪去,一个个也变得苯嘴笨舌的,就连脸上撑起的笑容也比哭还难看。终于,有个犯人强挤出几个句祝福的话,才打破了一片沉默。可说到一半,也说不下去了,只是和“话匣子”抱在一起狠狠地拍打彼此的脊背。
之后,这场告别几乎是在静默中完成的,鲜少的话语,紧紧的拥抱,用彼此击打背部的声音诉说着他们之间深厚的情谊。
“话匣子”没忘了一直躲在人群后的那个苍白的小子。他走向1375时,那小子一贯木讷的脸上显出错愕,似乎还有些想要后退。“话匣子”苦笑一下,一把拥住了这个竟然还会害羞的小子。他把自己最后一个拥抱给了这孩子,还不忘在他耳边叮嘱了几句,毕竟他们大半年的时间里都“形影不离”。
1375茫然无措的立在那里,胳膊看似僵硬的搭在“话匣子”肩上,可细心的人能看出,那双手也在微微用力的扣住“话匣子”的身体。而直到我拉着“话匣子”走向隔离区,那小子的身体似乎还僵在原地。
走在隔离区的路上,“话匣子”异常的沉默,我隐约能感觉到他在想什么,因为离那扇厚重的铁门越近,他的脚步就越是迟缓。
我把手续交给看门的守卫,铁门被缓缓拉开,清冽的阳光照射进来,有些眩目。“话匣子”呆呆的站在门口,迟迟没有迈出步子。从他进来的那天起,整整六年,他没有一天不想着走出这个门,可现在,他却迟疑了。
他不是第一个踯躅在这门口的犯人,长期的牢狱生活让他们对这扇门外充满了渴望却也伴着恐惧。它是门,也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门外有变化一新的世界,有侧目相对的世人。他们当初有胆量犯下昭昭罪行,却未必有勇气面对外面的陌生与冷漠。
“走吧!走出这门,从新做人,再别回头!” 我推了他一把,“话匣子”踉跄的到了门外。外边,他的女儿女婿已经等在那里,父女俩紧紧抱作一团,久别重逢的瞬间,喜悦在他们脸上释放开来,顷刻又化作滚滚泪水,冲走了多年的思念与苦闷。
记得老邢说过,他这些年来最高兴的时候不是立了多少功,拿了多少奖,而是站在这门口,看着自己带过的服刑人员从这里走出去,成为一名自食其力的守法公民。也只有这时,他才觉得对得住自己因工作而忽视的妻儿父母。
“话匣子”走了。他老泪纵横的从车窗里探出头向我摆手,最后看了一眼这绿色的大门和灰色的高墙,彻底告别了他不堪回首的过往。
我笑着目送他远去,相信他今后必定会认真对待这份失而复得的自由。
因为天气冷,我已经交待犯人们先回监区,等我送走“话匣子”再领他们去车间开工。没想到,在我回监区的路上,却看到了孤零零站在操场上的1375。
从他站的位置看,他几乎没动过地方,而那神态表情好像也定格在了我带走“话匣子”时的那一秒。
别看他平时嘴上爱抱怨“话匣子”的“纠缠”,但我相信他们之间还是要比一般人亲近。
真是个感情迟钝的傻小子!我摇头笑着向他走过去。发现我走近,他惊慌的别过头去。而我却比他还要惊讶,因为他白净的脸颊上正有道还没风干的泪痕,在朝阳下微微泛光。
我不知道那是由几滴泪水滑出的轨迹,但我心里却有一股暖流为它奔流而出,让我一直抑郁的心情变得无比畅快。我也不在乎,这泪水究竟是为了“话匣子”的离去,还是他临别前的叮嘱,哪怕仅仅是因为那个深深的拥抱。总之,它让我看到了久违的希望。
“有沙子进——”他知道逃不过我的眼睛,慌乱的解释,却欲盖弥彰。
我打断他的话,拉起他的袖管,没再多看他一眼,大步走在他前面:“走!该上工了!”
我不会问起,也不需他说明。我只要牵牵住抓这只冰凉的手,那它总有一天会从里到外的温暖起来。
第 13 章
但,事实证明,我太年轻,也太乐观。还有就是,我既没老邢的那套本事,也没“话匣子”那样的能耐。
最初,因为1375动手能力差又不善与人合作,而我们这的设备都要由双人操作,我只能安排他在车间里装箱。可装箱就得负责搬运,他那小体格没几天就露出了疲态,我很是担心。
还好,后来“话匣子”和他混“熟”了,我便安排他们爷俩负责一套设备。可“话匣子”一走,还没等我给这小子搭配个合适的人选,他竟然在队务会上自己提出要求继续干装箱的活。我就算再照顾他,也没法当着大家的面拒绝他的申请。
就这样,1375精瘦的身影每天混在一群人高马大的犯人中间,迟缓的搬运着一箱箱的加工品。
不只是在车间里,操场上、监区中,总有一个暗淡的身影缓缓地跟着大队人马,快不了,丢不下,无声无息,隐匿形骸。
再没别的犯人能接近得了1375,他恢复了独来独往的生活; 倔强的拒绝着周围人们的目光,不愿和任何人亲近。不只吝啬对别人的感情,连说话也是能省则省。
这很讽刺。究竟是我们囚禁了他,还是他囚禁了自己?
比这更可笑的是我们俩的关系。
我破格为他做了多少事,自己都已经数不清楚。把我妈爱心泛滥给他做的美味带回单位偷偷喂给他吃;一个月里怎么也要腾出半天时间去看守所看看他妈;把他在集体采买单上列的那些在普通超市根本买不到的东西,跑遍半个城市找出来,然后悄悄塞进采购车,甚至还要垫上自己的工资。更甭提,我耗在他身上的那些苦口婆心和大把的宝贵时间。
有时,我真觉得自己像个小丑,每天捧着个笑脸,拼尽全力,一心想让我眼前的人快乐起来,可后来才发现,我面前这个人是个聋子、瞎子,他根本听不到、看不着。
其实,我也只是说说的气话。这些事我为他做上多少都不过分,因为我是他的管教,我是一名警察。
但我也有私心,我希望自己的付出会有所回报,也希望他能为我感动一次,哪怕半次也好。
可是,每当与1375那双黯淡的眼睛对视,我就像看到一口结了冰的深潭,冰层剔透却坚硬。我在冰面上,无论怎么折腾,都无法激起它一点涟漪,而冰下面缓缓流去的东西更让我心焦,似乎是他对生命的热情。
春暖花开,并没让每个人都能感染上生命复苏的喜悦。
经省高院已终审判定,驳回1375母亲的上诉,维持原判。我将判决告知1375时,他没说话,只是用张麻木的脸对着我,听完,离开。
对于这个结果,我想,不论我还是他,心里其实早有准备。
不过,眼看她的刑期一天天临近,我也必须和他谈谈这事了。
放风时间一到,车间里的人都跑到屋外活动起身子骨,剩下几个不爱动的,也就地坐下聊了起来。1375离他们远远的,独自站在台大机器旁露出半个身子,那是车间里的一处死角。我走过去时,他正透过玻璃窗和铁网看着厂房间露出的那一角天空,明明听出是我,也没回头。
我提了口气,对他说:“下周就是她的刑期,你要不要——”
“不要 ! ”他声音不大,却如我预料到的冷漠、毅然。
我盯着他颀长的背影,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可合上嘴时,却又泄出一声叹息。
虽然这不是我希望的结果,但一切已与我猜想中的景象重合。这就是为什么,我并没有刻意找个时间和他聊上几个小时,不厌其烦的做他的思想工作,而只是利用工休时间问上他一句。
尽管我每个月都会去一次女看,然而每当走近那个门口,我都能感到自己的心越来越抗拒那个地方和里面我将要探视的人。每次,他母亲总是会絮叨出雷同的对1375的关心与思念。这情景在我眼里,更像是在演戏,不是演给别人,而是演给她自己。
并不是每个女人都被赋予了母性,这是造物主最恶劣的玩笑。没有人会对这玩笑负责,却又要有人来承担它荒唐的结果。
行刑前的那天,我倒了个班,为第二天空出了时间。
整整一天我的眼睛都没离开过1375,可惜从那张一贯漠然的脸上,根本什么都看不到。
如果说他和平日里有什么不同,那就是,不知他和谁换了值日的顺序。吃过晚饭,看完新闻,别人都在活动室里休息,他却一直拿着个拖布,闷头擦着监区的地面。而我就一直陪在他身边,看他把地面擦得一尘不染,连一个死角都肯不放过。
他干得满头大汗也不愿放下拖布歇会,看来他心里并没像脸上一般平静。我确定这是自己最后一次鼓起勇气问他:“申请我替你写好了,你要不要见她?”
“不要!”他抹了把汗,头也不抬继续着手里的活。
活动室里传出一连串笑声,犯人们正在看一出情景喜剧。这突兀的笑声,仿佛是在嘲笑我此时的沉默。
我心里腾的窜起股怒火,一把抓过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