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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表哥从厨房探出头来,嘻嘻一乐:“不能白吃啊,吃完赶紧过来帮我剥蟹肉,不然今年的蟹粉狮子头可没你的份。”
屋里一个爽朗的声音响起来:“小崽子又欺负你弟弟,看你老娘不收拾你!”笑嘻嘻地脑袋立刻从厨房门口消失,里屋一个长得跟年妈妈一模一样的漂亮女人掐着腰探出身子来,一看见年晓米就乐了:“来,快过来让姨好好瞅瞅……啧,怎么又瘦了啊,多吃东西啊,趁着过年赶紧都养回来……”
年晓米乖乖地任由姨妈把他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地看,心里暖洋洋的。他跟姨妈打小儿就特亲,没法子,谁让姨妈和妈妈是双胞胎呢,一模一样的两张脸,一模一样的疼爱,换了谁心里都得是热乎乎的。
米瑞兰也跟着进来了,笑眯眯地:“姐。”
米瑞梅立刻丢下年晓米奔着亲妹妹去了,姐俩互相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露出一模一样的笑来。大表嫂一面择芹菜一面凑趣:“妈每回跟小姨往一块儿一站我就蒙了,根本分不出谁是谁。”
二表哥端了一盆熟螃蟹出来递给年晓米,贼兮兮地爆料:“别说嫂子你,就咱老爹,跟妈搁一块儿过这么些年了,见了小姨也发懵。”
紧随其后进门的男人窘道:“臭小子!那都多少年前的事儿了,你快该干嘛干嘛去!”
说起来也是米家的趣事。有双胞胎的家庭似乎总是会多了许多欢乐。年晓米的姥爷当年给百货公司当采购员,天南地北地跑,有一回跑到江南一带,家中一封电报追过来:生,女。
他瞅了瞅招待所院子里的红艳艳的梅花,一拍大腿,去邮局拍回去仨字儿:米瑞梅。
没多久又一封电报追过来:俩。
老米先生,哦,那时候还是小米先生,咂摸了一会儿,乐了,又拍了俩字回去:瑞兰。
梅兰竹菊,多好。可惜米妈妈生完俩孩子身体没调养过来,再也没留下娃娃,只一对姐妹花相依为命。姐妹俩虽然一个模子里出来的,性子却不怎么一样。米瑞梅打小就厉害,朝天椒一只,典型的辣妹子。也晓得上面没有哥哥护着,自觉就是一副大姐的脾气。姐妹俩一般的漂亮,老街上都是挂了名的,招了不少小伙子甚至老爷们儿的惦记。米瑞兰做姑娘时性子十分温柔,面皮儿薄,就算遭了三言两语的调戏也拉不下脸来骂人。米瑞梅最见不得胞妹吃亏,一张利嘴能把人损死还不带一个脏字儿的。等姐妹俩大学毕了业,妹妹进医院做了大夫,姐姐呢,进了药厂当技术员。
年晓米的姨父姓福,挺稀罕挺招人待见的一个姓,可惜人生得却没那么招人儿,南方来的,瘦成一根豆芽菜不说,讲话也细声细气的,没少让这边的同学邻居开玩笑。当年跟米瑞梅一起分到药厂,小伙子一下子就看上了这个漂亮姑娘,却又羞涩得紧,根本说不上话。有时候好容易说上话了,却被米瑞梅当成了那一众不怀好意的男人中的一个,三言两语损得要跑。他又没那么厚的脸皮跟别人一样围在姑娘身边苍蝇似地转悠,眼见着心上人周围一圈儿又一圈儿绿着眼睛的狼,心里这叫一个酸哟。没法子,狠狠心,就干了一件挺上不了台面的事儿,拔气门芯儿。
那时候上班哪有什么公汽出租小轿车,清一水儿的自行车。米瑞梅骑的是他爸爸的旧凤凰大二八,车老了点儿,但贼结实。老福,那时候叫小福,就偷偷把姑娘的气门芯儿给拔了。药厂离家骑自行车要半个多小时,米瑞梅这个愁哟,把一堆想载他回家的大老爷们儿大小伙子敷衍走,正打算狠心走路回去,小福同志从天而降!
车圈没气啦?我给你修!变出一枚气门芯儿和一杆气筒,吭哧吭哧打气。米瑞梅平时贼精的一个,那天又急又气有点儿蒙了,也没细想为啥偏偏这人手里就有气门芯儿。哝,这不就说上话了么,米姑娘也是鬼迷心窍,三两下就喜欢上了这个助人为乐的好青年。年轻姑娘小伙,你情我愿的,就结了良缘。米瑞梅有了身孕,小福欢喜得不得了,喝多了酒,严严实实藏了好几年的心事儿一股脑儿全交代了。米瑞梅这个气呦,气完也不能怎样了,生米煮成熟饭,就这么过着吧,过得也挺好。
小福头一回上米家的门时,家里忙活的是米瑞兰。年轻小伙子见了自己喜欢的姑娘,就有点不安分,想拉个小手啥的,结果,咦,姑娘为啥不给牵了,光笑是咋个意思?等米瑞梅一进来,小伙子傻眼了。俩人结婚好几年,小福还是会认错。米瑞梅不信,说!是不是对我妹子有啥想法啊!小福冤死了。那一头小年,就是年晓米他爹,也对着自个儿媳妇儿叫屈:你姐俩能别老穿一样的么,你说这一颗绿豆跟另一颗绿豆它有区别么!你叫我咋认!米瑞兰生了小米之后性格剽悍了许多,扭着老公的耳朵:你把我比作啥,绿豆?自个儿媳妇儿都认不出来,赶明儿你别上床了,睡地板去吧。
一家人听得哈哈直乐,年年过年必讲的段子,讲了这么多年也不嫌烦。老米家似乎有双胞胎基因,米瑞梅的二儿子和三姑娘是龙凤胎。二儿子的俩儿子是一对儿双,三姑娘的娃娃也是龙凤胎。年年一过年,家里叫一个热闹。
“三姐今年来不?”北方的规矩,嫁出去的姑娘就是婆家的人了,大年三十儿自然是要在婆家过的。不过三表姐可不吃这一套,凭什么非得在你家过年,我就不想和我爸妈团圆啦?夫妻两个感情蛮好,老公对老婆不说百依百顺也差不离了,最后到底婆家那边让了步,一家一年,轮着来。
“来的,妹夫跟俩娃娃也来。”二表哥一撇嘴:“估计拜年是假,跟着过来蹭吃是真的。”一家人都笑起来,心照不宣。这倒也是一句实话。三姐夫做饭的手艺年晓米是见过的,那时他还在念大学,姐夫第一次上门,双方客套一番之后,米瑞梅把准姑爷领到厨房,来,今天全家的午饭归你做。别说准姑爷傻眼了,三表姐也急了,说妈你这不是难为人么。米瑞梅神定气闲,听妈的,你别管。
三姐夫就吭哧吭哧下厨了。到了饭点儿,往桌上一端,三菜一汤。全家人跟着去尝,呦,这什么玩意儿啊,黑乎乎的,尝一口,齁咸,就是吃不出是啥,三姐夫一脑门汗,西葫芦。
二表哥头一个就不高兴了,你们家炒西葫芦还搁老抽啊,我妹子爱吃清淡口的你知不知啊。再下一个,番茄炒蛋,水啦吧唧的,鸡蛋炒糊了,洋柿子还是生的。米瑞梅连筷子都没动,盯着准姑爷上下打量,把三姐夫的看得心里直突突,冷汗噼里啪啦地往下掉。醋溜白菜也尝完,全家都不说话了。紫菜海米汤根本没人动,那紫菜都没撕开,一大坨,怎么吃?米瑞梅想了想,开口道,闺女,这人不行。三表姐大急,怎么就不行,妈,这谁也不是天生就会做菜……
平时都是你做给他吃对不。
三表姐低了头,嗫嚅到:妈你说过的,老围着锅台转的男人没出息。
老围着锅台转的男人是没出息,可是知道疼媳妇儿。
准姑爷被挤兑得有点下不来台,说妈我是真心喜欢她,做饭我也的确是不会。可是这疼老婆和做饭之间有啥关系。是,我厨艺不太好,但这不妨碍我对她好啊。我是真心实意想找个人好好过日子,过一辈子。
米瑞梅冷笑,说得比唱得都好听,我闺女要有个病啊灾的你就给他吃这个?
那不还有外头的饭店么。
外头?外人做的和自家人做的能一个样么?米瑞梅哼了一声,到底还是年轻不懂事。
年晓米说不上来,但他知道确实是不一样的。过来人的话总是有它的道理。
三表姐到底还是欢天喜地地嫁了,也果然结婚没多久就跟三姐夫吵了一大架。起因很简单,表姐感冒了想吃秋梨膏。啥叫秋梨膏,三姐夫听都没听过。好吧,告诉你怎么熬。问题是三姐夫厨艺太差,熬了几次都不成功,东西根本没法儿吃。三姐心里就有点难受,可是也不能责备老公。三姐夫是做律师的,平时本来就很忙,往常都是被三姐照顾,今个儿轮到自己伺候别人,就心里不怎么舒服,东西做了好几次,媳妇儿又不肯吃,他也有点火了。但是到底是病人最大,三姐夫无奈了,我去给你买吧。上哪儿买去啊,根本没有卖的。三姐夫回家就一肚子的火,你怎么事儿那么多啊,感冒吃个药发发汗就完事了,我娶的是老婆不是公主。三姐就委屈上了,开始哭。男人心烦时最怕见女人哭,哭得实在闹心,三姐夫一摔门,走了,你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吧。三姐这才想起老妈的话,更伤心了。
要说这事儿吧,其实俩人谁也没啥实质性的过错。事后三姐夫的火气降下来,也开始后悔,跑到娘家找人,见到丈母娘就蔫了,心里有鬼,愧得慌,怕挨骂。米瑞梅也没骂他,就是叹气,我早说什么,让你学做饭你不听。过日子就是这么个样,吃是一等一的大事。哦,有情饮水饱,一顿饱,还能顿顿都饱?饿死你吧。吃不好,还想把日子过得好,你怎么想的啊。你当然可以不做饭,但是不能不会做饭啊。
年晓米想起往事,很是有一点感慨。后来小夫妻到底和好了,感情在那儿啊,你侬我侬了那么多年,因为一顿秋梨膏散伙,忒不值了。年晓米三姐夫的手艺还是没啥长进,练了这么多年,做出来的东西也就是个能吃的水准。年年过年点头哈腰往媳妇娘家跑,临末提着一大堆吃食回去,遭了二表哥的笑话,一点儿也不冤枉。
其实年晓米心里觉得三姐夫有点冤,毕竟不是谁家的伙食标准都像自己家里这样的。姨父老家在江南,很讲究吃的地方,念大学时跑到北方来,家传的手艺却没丢下。家里时不时就做个脆膳啦,松鼠鱼啥的。米家以前是山东的,做面食很有一套。一众孩子吃惯了家里的饭菜,再吃外面,总也觉得不够味儿。
缺粮少油的年代生活过的人,对食物总抱着一种特别的情怀,认真,执着,变着法儿地要吃饱吃好。年晓米还记得小时候,肉很难买,就托人买那种大骨头棒子,熬汤。第一遍汤油水最多,弄个玻璃大罐子留起来。第二遍汤煮完,把骨头上不多的那点肉带着筋头巴脑拿刀剔得干干净净,再煮第三遍。第三遍汤是清汤,拿来下面条,面片儿,虽然已经很淡很淡,还是能把人香得不行。第二遍汤拿来做豆腐,撒香菜末葱姜末,又是一顿饭。至于第一遍汤,那是留着做菜时往里加的,又当豆油又当高汤。剔下来的肉末也是留着烧菜用的,在那时候,都是好东西。
年晓米吃了一小碗黏豆包儿蘸白糖,冲冲手,跟大哥二哥坐一起剔蟹肉。蟹粉狮子头是老福家的家传菜,好吃得不得了。唯一一点不好,就是做起来实在麻烦。不说别的,光是剔蟹肉就能把一家人累个好歹的。花好几百块钱买了螃蟹,然后你就剔吧,三四个人一起上阵,从早上剔到晚上,也不一定弄得完。现在生活条件好了,姨父年纪也大了,有点犯懒,不想再挨累。结果尝过了几家馆子的狮子头,唉声叹气地溜回家里,依然乖乖拿起小锤剪刀和牙签。这个菜,北方做得地道的馆子少不说,用料也不行。好一点的,给你用点冻蟹肉,不好的,就直接上蟹棒淀粉加香精,不明所以的食客还吃得高兴。福大爷吃了大半辈子没掺假的好货,冷不丁舌头受了这么个刺激,连带着心里也不舒坦,扬言以后再也不去外头吃饭,都做得什么乱七八糟的!
年晓米手底下一面忙活着,一面跟二哥聊天。二嫂年三十儿才能过来,娘家不肯放人。一对双胞胎崽子正是麻烦的时候,四岁多的娃娃离不了人照看,雇保姆又不放心,两口子累得很。好在二嫂的爸妈平时能帮着照看孩子,不然日子指不定过成什么样呢。大哥的小鬼头今年刚上小学,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主儿,三天两头都有老师来家里告状。孩子皮得很,打也不成骂也不成,愁死个人。
年晓米安安静静听着,心里很羡慕。他喜欢小孩子,觉得他们可爱。如果他能有自己的孩子,一定会像自己妈妈那样认真细心地照料,看着小娃娃一天天长大,然后自己也一天天变老,再看着娃娃有自己的孩子,挺好的。出生,成长,繁衍,死亡。周而复始,生生不息。这是生命完整的过程。年晓米有时会有点小小的伤感,觉得自己这种人大概是大自然开的一个玩笑。如果男人也能生孩子就好了,他乱七八糟地想着,被自己小小地雷了一个哆嗦。
“小米啊,你有对象了没?”二哥说着说着,话题就绕到了他身上。
年晓米回过神来,有点窘迫。他年纪一年比一年大,每年一回来,几个哥哥姐姐嫂子姐夫就追着他问个不停,一听说没有,都上杆子张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