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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人的脸色,像一条狗。可是为什么,他们不以为苦,反而视作当然?
“你就不怕她嫁了人,你这四十年的辛苦全都白费了?”无射语气苦涩,“换了是我,你走的第二天我就嫁了。”
“你又不是娟娟。”岑夫子丝毫不觉得管一个五十八岁的老太婆叫‘娟娟’有什么不对:“娟娟不会,她说等我,就一定等我。如果娟娟像你,送给我我都不要。”
“我有这么差劲?”无射悠悠叹息。
“你不差劲,只是没人消受得了你,”岑夫子耸耸肩,“只有那温吞吞,慢腾腾,好脾气的小子,才消受得了你这个变来变去的狐狸精。娟娟等我不稀奇,我会回去娶她的。这小子等你才稀奇,你说不定哪天拍拍屁股跑了,他还傻不啦叽地等你,等到死都等不到你回心转意。真是可怜的小子。”他浑不介意他说了些什么,“你害他他都不介意,他已经爱你爱到傻了,你还计较东计较西,真是!对了,他的伤你还治不治?不治你们继续吵,我要给娟娟挑花布去了。”
“治!当然治!”无射拉住岑夫子,“夫子,”她难得用这样诚恳的语气说话,“钟无射——给你道歉,这几年来无射对你不敬,是无射狗眼看人低。对你不起!”
岑夫子被她吓到,“喂喂喂,姑奶奶这回是想骗谁?老子可没什么东西让你骗,反正娟娟已娶到手了,钱可以还你,不过这三年老子花掉了一些,还有二十多万两吧,还给你就是……”
他在那里自言自语,宛容玉帛自后面揽住无射的腰,和她一同向岑夫子鞠了个躬,“夫子用情极深,四十年不渝,我和无射本应该敬你的。”
他的话总有令人相信的力量,岑夫子呆了一呆,看了无射一眼,眼角有些湿。他行走江湖四十年,很少有人尊敬过他,因为他太爱财,人人虽觉他医术了得,却都瞧他不起。为了掩饰他要哭的丑样,岑夫子用他变调的声音,叫道,“咱们治伤!治伤!”
宛容玉帛的伤倒没有岑夫子说的夸张,他只是新伤初愈,牵动旧伤,只要日后不要再伤上加伤,就必然无事,吃了岑夫子的药,休养了那么十来天,也就无事了。
十来天过去,宛容玉帛和无射也要回宛容家。岑夫子反倒有些舍不得,他一辈子没有朋友,好不容易遇见了两个谈得来的小辈,却匆匆又要分离。
“狐媚子,这小子家如果容不下你,你来金银山庄住,反正这钱原是你的。”岑夫子和无射话别,老脸苦苦的。
无射嫣然一笑,风姿娇媚慵懒,“容不下我?夫子,我是这样好欺负的么?不过我承你的情,日后一定来你金银山庄坐坐,看你坐吃山空成什么样子。”
“呸呸呸!你就没几句好话!”岑夫子又开始瞪眼睛。
另一边,岑夫人向宛容玉帛微微一笑,“公子姑娘好走。”她仍是那柔倦的意态,斯文有礼。
宛容玉帛自是笑得眉眼弯弯,拱手为礼,“夫子夫人保重,我们走了。”
无射一掠风中的散发,拉了宛容玉帛上马,对着岑夫人流流落落斜看了一眼,抿嘴而笑,“不要假斯文了,难道还要念一句‘远与君别者,乃至雁门关。黄云蔽千里,游子何时还么?岑夫人,就此别过了。”她一提马缰,当先而去,马上风起,衣袂俱飘。
宛容玉帛随后而去,他看到岑夫人眼中有一丝惊讶之意。无射随口念江淹《古别离》,看来这位夫人受惊不轻,她只怕也当无射是只会矫揉造作的市侩女子,结果无射临行这一句,却是将了她的军!他对着岑夫人一笑,无射本就是一肚子鬼肚肠的妖精,你看她不起,必是自己吃亏。
岑夫人站在岑夫子身后,惊讶之色渐褪,对宛容玉帛报以一笑,这一笑可就不是平日斯文的笑,笑中有了些许赞赏之意。
宛容玉帛策马而去,心中意气风发,这样一个女子,如何不令他为之骄傲?她是不同的,她多变,她聪明,她和其他所有的女子都不同,她就是她自己!
他策马,追着他前面灵动飘忽的女子,他不会变,但他决定要追,她便一定逃不了。
藤萍——》锁心玉——》回家
藤萍
回家
宛容玉帛在外边这样浪荡了三年,做出灭了璇玑教这样的大事,名震天下,但对宛容家来说,丝毫没有影响。他们重视的是,他终于回来了,大少爷回家了!
无射与宛容玉帛并骑而归,到了宛容书绣坊门前,远远便看见宛容家张灯结彩,红红绿绿;一派喜气洋洋。
“你家里有人成亲?还是有人中了状元?”无射突地放缓了奔马的速度,回头问。
宛容玉帛看着她懒洋洋媚眼如丝的样子,忍住笑道,“宛容家的人从来不考状元。”
无射似笑非笑,“那么念那许多书干什么”
宛容玉帛忍不住还是笑了,“没干什么,你这是拐着弯要我赞你也念了许多书么?宛容家念书和你一样,一半是喜欢念,一半是用来吓唬人。”
“吓唬人?”无射无辜地眨眨眼睛,模样极俏的,“我有么?”
“你吓得岑夫人一愣一愣的,还说没有?”宛容玉帛轻笑,“其实读书人不都一样?读的书多了,自觉是一种虚荣,可以拿出来卖弄。真正读了书不把它当作攀富贵的垫脚石,不把它拿来卖弄,真正读的是书的,世上又有几人?而这几人又往往念成了书呆,失却了灵性。”
无射嫣然一笑,“我不听你这些大道理,我觉得,读了书,想拿钱便拿钱,想卖弄便卖弄,做人何必做得这么假?反正我是读了书,你当我没有卖弄的本钱么?我不管你君子修身养性,你也莫管我小人胡作非为。”
“我是伪君子,你是真小人。”宛容玉帛失笑,“只要你不胡作非为得离了谱,我自然不会管你。他又微微一笑,”你胡作非为,总比你骗人骗鬼来得好。“
“我偏偏喜欢骗人,不可以么?”无射扬鞭策马,笑声被她遗落在身后。
“你这不叫骗人骗鬼,你是胡搅蛮缠!”宛容玉帛摇头,这一个稀奇古怪的女人!
无射策马狂奔,笔直向宛容书绣坊正门冲去,马蹄狂奔,卷起一团尘土黄云。
宛容书绣坊门口本站着左右两行家仆,衣着枣红,显得既喜气,又不失庄重,门前灯笼高挂,还有一群各色衣着的人站得层次分明,显是家中主子,正在等自家少爷。
无射这样当面纵马而来,只见门前家仆齐声惊呼,“唉呀”之声四起,滚倒了一片,只怕被惊马踩上两脚,不免不用骑马而“驾鹤西去”。
门前众人也为之变色,却是站着不动,显出了主人极其深湛的涵养功夫,虽未做到“惊马奔于前而面不改色”,但至少也没有落荒而逃。
无射纵马过来,见众人四下闪避,偏偏门前的主子站着不动,不免也暗暗佩服他们的硬脾气。尤可见,要这样顽固的一家子接受自己这样一个“媳妇”,根本是近乎痴人说梦,而且说的还是噩梦的地步了。
怒马狂奔,无射在那马堪堪要撞倒前那一堆显贵人物的前一刹那扬手勒马,那马惊嘶,人立而起,把马背上的无射整个甩了出去!而这狂奔之势也就险险避去,马蹄仅有毫厘之差落在了门前一位妇人的头上,那妇人脸色煞白,不知是惊是气。
无射被甩了出去,宛容玉帛随形而起,将她接住,稳稳放下,见她一脸安然自在,不禁顿足,“你又搞的什么鬼?”
无射俏目流盼,笑吟吟地看着门前众人,悄声道,“我试试你家里有多少是书呆子,反正我拉不住马,你会拉住,我跌下来,你会救我,有什么好怕的?”她今日一身新衣,是岑夫人特地招巧工做给她的,浅缀流苏,本来甚是风雅秀致,但被她这样一跌,什么古雅风流全都吓跑了。
宛容玉帛气为之结,当真哭笑不得,话是没错,他自是不会袖手不管惊马撞倒自家人,而宛容家家传武功,自也不会轻易为马所伤,但无射竟然拿他当筹码来试探他的家人,实在也胡闹得过分了些。“你这是存心在让我下不了台。”宛容玉帛在她耳边轻声细语,语气却并不轻松,“试出了我家多少书呆子?”
“全部,包括你。”无射叹气,神态娇媚,“奇怪,他们为什么不躲?万一你我都勒不住马,他们逃也来不及了。颜渊问仁,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可孔夫子没有说’非礼勿逃‘,你宛容家讲究风度礼法,讲究涵养,真是讲究到家了,都不会变通的。“
这两人在那边窃窃私语,门前众人早巳怒动颜色,当前那妇人文雅地笼起了袖子,走下台阶,冷冰冰一眼也不看滚倒一地的家仆,向宛容玉帛道:“离家三年,一回来不叩见亲长,站在门外成何体统?”她眼里竟是没有无射的,仿佛无射刚才策马撞人之举从来没有发生过。
无射并不生气,对着那妇人嫣然一笑,依旧是她酥媚娇俏的笑,她没说什么,回过头笑吟吟地看着宛容玉帛。
“娘,”宛容玉帛把无射拉了过来,“她是玉帛意中的女子,今玉帛带她回来见过家族父兄,择日便将成婚。”他心知事无善了,于是先开口为强。
妇人凝目看着宛容玉帛,沉默良久,缓缓地道:“禄伯!”
一个枣红衣衫的老者欠身道。“在。”
妇人看着宛容玉帛,无甚表情地道:“少爷累了,你带他回房去休息。”
宛容玉帛闻言变色,“娘!”
禄伯老态龙钟,慢慢走到宛容玉帛面前,有气无力地道:“少爷,你不会让禄伯为难吧?夫人有令,少爷累了,请回房休息。”
宛容玉帛护着无射,退了一步,“娘,你要软禁玉帛么?”他的武功十有八九是和禄伯学的,娘要禄伯带他走,那根本于情于武都不给他反抗的余地。
宛容夫人不理他,又淡淡地道:“至于那个女子,立刻给我清理出家门口!”
听宛容夫人这样下令,宛容玉帛又护着无射退了一步,皱眉道:“娘!你怎么不分青红皂白——”
宛容夫人冷冷地打断他:“这个女人目无礼法,不敬尊长,胡作非为,你竟敢为了她和娘顶嘴?可见这妖女为祸之深,禄伯,快带少爷回房去休息!”她袖子一拂,回头便走,竟看也不再看自己儿子一眼。
而站在门口的二老三男三女竟是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直到宛容夫人折回,才有人缓缓向宛容玉帛看来。
那人是一身紫袍的中年男子,长须威颜,只听他道:“汝母所言甚是,痴儿回来。”语音沉稳,极有威仪。
宛容玉帛又道:“爹——”
无射看看宛容玉帛他娘,又看看他爹,再看看门口那一群面无表情的人物,一双灵活的眼眸转来转去,忍不住轻轻一笑。
那一笑又像跌落了三两朵小黄花,宛容玉帛一听便知,这狐狸精又不知打的什么主意,他知道无射聪明狡诈,应变之能远高于己,于是他让开,让无射站了出来。
他这样让开,是他相信无射做事是有分寸的,她善变,但不会不明事理。
他让开,门口众人的目光便集中在无射身上。
—个宛转风流的女子,黄裳素素,古妆窕窈。只可惜一双眼睛太灵活太狡黠了一点,那一脸似笑非笑也太失闺秀风范,更不用说腰肢轻摆,有一点风尘女子才有的妩媚与风情。
一个妖女!
无射明眸流转,看住了宛容玉帛的爹,见他一副不愿和自己这等妖媚女子一般见识的样子,突地正色道:“夫子以为,曹子建《七哀》诗如何?”
宛容玉帛的爹宛容砚,一生读书成痴,突然被她这样一句问出来,不假思索地回道:“吕向以为,子建为汉末征役别离,妇人哀叹,故赋此诗。”他脱口便答,言出便悔,和这等女子说话,实在降低了他的格调。
“刘履《选诗补注》说,《七哀》比也,子建与文帝同母骨肉,今乃沉浮异势,不相亲与,故以孤妾自喻,而切切哀愁也……”她顺口便道:“夫子以为如何?”
“不然。”宛容砚情不自禁地答道,“诗情切切,比拟之说牵强,当是鸳鸯离情之苦,思妇之悲。”
无射嫣然而笑,“夫子知鸳鸯离情两苦,思妇惨悲,如何又忍心棒打鸳鸯,迫玉帛于情苦,赐小女子以悲凄?”她绕了一个大圈,本就要说的这一句,“莫不是曹子建之悲为悲,玉帛之悲便不为悲了?”
宛容砚被她一句话堵住了嘴,竟一时无辞可辩,呆了一呆。
无射眼角轻轻向他人扫了一眼,幽幽地念道:“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她本是戏子,这一念一叹,当真如泣如诉,几要赚人眼泪。
宛容玉帛心下好笑,看她如何用她的才学,一一驳倒家中这一群老顽固。娇媚的无射,才情的无射,这样一个宜嗔宜笑的女子,他怎能不爱?
宛容玉帛的娘木岚也是洛阳才女,见夫君被这妖女几句话说得哑口无言,不禁冷笑,“诗书经卷,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