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妇人无意和她斗嘴,早已垂下头去,眼观鼻,鼻观心,淡淡道:“你若有‘白莲印’,或是夫人做主将你送了老爷做侧室,那时候我们称一声‘何姨娘’,自然就说得了。”
流苏又气又羞,满面通红,虽想分辨自己绝无攀附之心,可侧室姨娘之类的浑话,小姑娘家毕竟说不出口。只有呆立当地,呼呼喘气而已。
便在此时,绣房的门缓缓开启,长安静立在一片黄昏朦胧之中。她看也不看兀自气不过的流苏,只对郑氏见了半礼,口中道:“掌库娘子,长安原不知您来了。”
郑氏端端正正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叩一个头,方才起身,掸一掸衣上的浮尘,并无特别表情,只道:“大小姐,老爷夫人请您前院叙话。”
长安摇摇头:“我哭着求他们的时候,他们一年一年不肯见我,今日却要见我,已没意思了。”
郑氏沉默片刻,忽然道:“大小姐,您虽身子骨弱练不得武,可打小就聪敏,心里很能拿主意。我素来如何,想您也略知一二。”
长安颔首,肃然答:“郑嫂子向来待我不薄,长安一辈子都不敢忘。”
郑氏续道:“那便请小姐看在一点旧日情分上,跟我去吧。去见了老爷夫人谈过了,再回来也不妨的……”
长安断然摇头:“我说了,大人若坚持不肯让我娘的牌位进连家宗祠,我与他们便没有什么可谈的。”
“大小姐,这又何必?先前那位早都故去多年,人死如灯灭,况她又是……又是……老爷夫人断不会答应您的,难道您就打算把自己关在这里,穿着这套衣裳登凤辇?”
长安一挑眉,冷笑着反问:“有何不可?”
郑氏静静望她半晌,长叹一口气,眼睛余光扫到一旁立着的流苏,便道:“大小姐,可否叫我进去,说几句推心置腹的话?”
长安唯一迟疑,随即点点头,身子向旁微侧,做个了“请”的手势。
郑氏却不急着进门,反转身对流苏吩咐:“你且去回老爷夫人,就说大小姐终是不肯,没奈何。请管家娘子安排下去,把这绣房撤空,大小姐的吃穿用度一应物事,还有置办的嫁妆,统统抬了来。再连夜叫匠人将整个偏院该改的改、该拆的拆,塑粉描金,门窗统统换新的——大小姐要从这里出嫁,便由她。”
她说完,回过头,望着全然愣住的长安,唏嘘道:“这世上,各人有各人的底线,大小姐,我说句逾越的话:您纵然心思剔透,可毕竟……毕竟不像二小姐打小在外头出入,您还嫩得很。”
***
天已彻底暗下去,长安踱到里间,从放着绣花线的木架顶层取下一包蜡烛,挑了根长些的插在烛台上。郑氏连忙跟过去帮忙,却被长安笑着摆手,拦下了:“不必,我自己动手,早习惯了。”
火石咔咔作响,好容易点着了蜡,烛光却忽明忽暗,晃得人眼睛生疼。郑氏管着府库,自然明白这是烛心做坏了,又瞥见那整包都是点过的残烛,心下登时雪亮:定是分派时遇见了势力的管事,把各房退回来的残次都送到这里充数。
无论如何是位小姐,整日被些狗眼看人低的糟践,实在也怨不得她这样犟性。
“……我知道你心里的苦,”于是郑氏说道,“可无论心里有多苦,打断了骨头还带着筋,终归脱不掉一个‘连’字。”
长安望着那跳跃的烛火静默良久,忽然低下头,香肩微抖,眼泪点滴零落,再也没了之前冷若冰霜的样子:“我娘死时是多么凄凉,郑姨,你是知道的。我这个当女儿的,竟连这个也……我怎么对得起……她?”话到最后泣不成声,用双手死死掩住朱唇。
郑娘子见她如此,心里越发酸楚,不住安慰:“你觉得难过便痛快哭吧,哭出来就好,我已将门外那些人尽数打发走了。我知你平日里……是连个可对着哭的人都没有的。”
长安却摇头,片刻便止了抽泣,掏出帕子狠命去擦脸上的泪水。郑氏颔首赞叹:“能忍,这样好……等到了那里,举目无亲,要忍的事情多着呢。”
长安似乎想说什么,动了动嘴唇,终究没出口。
郑氏只当她依旧伤心,连忙转移话题:“你也不必太过忧虑,我替你问过了,陛下做王爷时曾有个王妃,可惜命薄,没活到戴凤冠的那一天。他登了基后又一直未娶,几个嫔都是宫女升上去的,出身不值一提,为了这个朝臣们整日闹呢!如今可好了,你是从紫极门抬进去的,定然四平八稳,若是有福气生下儿子,又是长、又是嫡,磐石一样……你可别臊,我说的可都是实诚话,好容易打听来的。”
贫贱见人心,之前阖家上下都欺她辱她,不拿她当人看,唯有郑氏娘子正直,的确待她好;又是跟着公主嫁过来的宫里人,极有实权,多多少少照顾着,不叫短少什么,自己的日子才算过得去。此时长安见她为了自己大费精神,实在感动。一瞬间,几乎想将秘密和盘托出了。
——幸好忍住了,长安攥紧手指,努力微笑。她会告诉郑嫂子的,总有一天一定报答她,但不是现在,现在还不能够。
幸好仓促之间,郑氏打听来的消息并不算多,不一会儿就说完了。她犹豫良久,终于还是刻意压低了声音,问:“那……大小姐,您的‘印’……可有变化?”
长安的神经立时紧绷,狠狠咬了咬嘴唇,干脆答:“没有!”
郑娘子长叹一声,望着她的目光满是怜悯,忽然伸出手,慈爱地摩挲她的发;长安虽僵着脖子,却毕竟没有躲,任她抚上来,眼底又是盈盈水花。
北齐连氏,南晋华氏,可谓分庭抗礼。他们虽不是皇族,却只有比皇族更加古老尊贵。无论山河怎样更替,皇帝怎样一个接一个坐上龙庭又一个接一个摔下来死去,这两家始终站在离君王最近的地方,掌握着天下命脉屹立不倒。
他们虽外表与常人无异,却总有一两处超凡脱俗、与众不同的地方——比如长安的妹妹连怀箴,在武学上实乃天纵奇才,八岁习武,十二岁便与军中教头斗枪不分胜负,到现下也不过十七,早已打遍京城难寻敌手……这样一辈一辈能人异士层出不穷的血脉,又世世代代忠心耿耿辅佐帝祚,自然是个宝。
最奇异的是,这两家的孩子一生下来,身上自然就带有莲花胎记,连家是白莲,华家是红莲,无一例外。胎记若是繁复清晰,这孩子往往身怀绝大天赋——还是例如连怀箴,她的胎记就生在右腕内侧,从花瓣到花蕊丝丝可辨,仿佛妙手画就的一般。
——唯有连长安,周身上下肌肤如玉,莫说标志身份的“白莲印”了,连颗痣都没长。
她出生之时,正是连家百年来最为势微的一段。几房数代生下的都是血统薄弱的孩子,不见什么出挑人物。虽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不至于动摇根本,可毕竟大不如鼎盛当年。血缘较远的一两房人家,“白莲印”更是极模糊,就像一团白色云雾。
连铉本非嫡宗,却也隔得不远,他自己的莲印算是生得好,形状完整,一眼可辨。那时他还未被公主看中入赘皇家,不过是个普通武将罢了,与原配妻子又恩爱。女儿虽令他失望,可的确有些连家子弟出生时不带“白莲印”,在二三岁上才慢慢长出来的,故而心下虽不快,却也没有计较什么。直到后来,昭阳公主逼婚,一纸休书抛下,长安的娘不得不离家别居。再后来的,长公主生下了连怀箴,这个四代以来最美一朵白莲。
连铉因着妻子的身份和女儿的莲花,再加上自己一刀一枪拼出来的功业,到底顺利承了宗,从此飞黄腾达。而与之相对的,则是被人们彻底遗忘的长女。她并没有像父母曾经希冀的那样,随着年纪渐长,渐渐生出莲印来,足足十八岁了,依然平凡无奇,依然没有排齿序,入族谱,连个带辈分字——“怀”的正式名字都没有,只有一个小名,还是她故去的母亲给起的,带着最朴素、最真挚的希望,唯一留给她的希望:长安。
作者有话要说:嘿嘿,这个故事的开端,有米有人觉得眼熟?
放心,那是偶故意滴!后面会完全不同,要的就是这效果~
【〇三】萧墙
掌库的郑娘子离去之时,夜已深沉。长安推门送她出来,却惊见门外一边一对立着四个丫头,手中各持一只硕大捧盒,无声无息不知站了多久。长安第一个念头便是庆幸,庆幸自己足够谨慎,没说什么不该说的话给人听了去;接着又难免恚怒——府里连三等仆人都自小习武,等闲装个神弄个鬼,她也只有恚怒。
四个丫头见了她,行礼倒恭恭敬敬,只说是奉命送了大小姐的茶水饭食过来。长安见她们各个面生,便探寻地向郑娘子望一眼,郑氏却也惊讶,回禀道:“她们都是二小姐身边的,都是……”
郑娘子还未说完,那四个丫头里身量最高的一个已接过了话:“回大小姐,我们现在不跟副统领了,只预备着伺候您进宫去。”
长安听到“副统领”三个字,心头猛颤,脱口问道:“你们都是‘莲花军’?”
四个丫头一起笑起来;只笑,不回答。
“莲花军”又叫“白莲军”,乃是连氏嫡脉代代相传的部曲,满额三千人。自养兵,自作战,只听从连氏当家一人号令。里头大半是宗族子弟以及家生奴婢,夫妇子女,相承相继,血脉连在一起,最是默契无双,忠心无比。北齐太祖当年称帝,便多亏了连氏祖先带了他的三千人拥立有功;之后诸多君王无不仰仗连家势力,也和这以一当十战无不胜的莲花军大有关系。
而面前这四个丫头,既然都是从三千子弟中挑选出来的人物,那摆明了除了监视还有示威:软的不行还能来硬的,再不乖乖听话,点了她的穴道架着她上凤辇,也不是不可能。
长安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极难看,却也无可奈何。果然论手腕,自己比起父亲妹妹,实在差的远了。幸好她姓连,名义上也是她们的主人,只要不撕破脸,倒还好相处。只不过从今往后,万事都要谨小慎微,特别是……特别是……
她下意识将右手伸进左袖,三根纤指触到个绸布裹起的小包,用力捏了捏。还是他说的对,他们这样的人,从来没半分自由,身边都是别人耳目,永远危机四伏如履薄冰——如今她终于感同身受。
四个丫头鱼贯而入,放下捧盒,依旧是当先那个开口询问:“大小姐,已过了时辰,便用饭吧?”问是这么问,也不等长安回答,径自手脚利落安排桌椅,从捧盒中一样一样取出饭菜来,转眼便排了满席。
也不知正房的老爷小姐是不是天天都这么奢侈,花样极多,琳琅满目,长安倒有一半不识得。□装在极小巧的五寸碟里,□热气蒸腾,食物的香气扑鼻而来,让人不禁食指大动。
见长安惊疑,站在她左手边的丫头嘻嘻一笑,拿了食盒给她看。原来那盒子外边瞧着普通,内里竟是纯铁铸的,分成数层各自封闭的精细小格,最外间又有一环空腔,装满上好檀枝炭。食物做到八成熟,就分门别类放进去,提着它无论走多远的路,无论在大风里头站多久,始终不会混了味道,揭开时始终像是刚出锅似的。
的确奇巧,真不知是如何想出来的——只是那捧盒的重量,长安不用试,也知道自己决计拿不动。
“……副统领嫌外头的东西不干净,每次去营里,都是叫我们装了提好,到了就能吃的。”那丫头虽不及流苏,也是好一张快嘴。
身量最高、表情最老成的丫头正替长安布筷,听了这话冷哼一声;快嘴女孩儿笑着一掩口,吐了吐舌头。
不知是否刻意安排,饭箸和汤匙都是银镶玉,长安苦笑。她实不知是自己不够小心,还是他们想得太多。依着喜好挑了些,到六七分饱便放下碗筷,问:“你们吃过了么?”四个丫头互望一眼,都点头,转瞬便将碗盘碟盏撤下去,换了新茶漱口。
吃饭的功夫,长安已仔细想明白,虽玉册已达,御令如山,可婚姻大事,六礼繁杂,怎么着也得两三个月光阴预备。在这两三个月里,看样子这四个丫头是要寸步不离了;甚至等以后入了宫,也很可能会陪着去替连家里外通消息。长安无意在跟前放四个陌生的冤家,至少不能叫她们对自己生敌意,便趁着丫头们收拾的功夫,先宽和地一一问了名字:原来快嘴那个叫小竹,领头那个叫小叶,另两个,人极苗条的叫柳枝,下剩的叫冬梅。
连怀箴素来不爱虚文,这些名字显然都是她的风格,统统直白简洁,通俗好记。
四个丫头倒不讨嫌,又都极能干,脚步轻快一趟趟来去,绣房里很快焕然一新。长安任她们折腾,自己依然坐在棚架前绣花,心中反复沉吟,始终想着袖里那枚布包——她依然舍不得;可现下即使舍得,也要背着这几个人,难了。
她原想等八只眼睛全都入了梦再做打